有一種熱愛,叫沉默
上大三時,有一門《科學哲學》課程。當時我不喜歡政治系,恨屋及烏,對所有的課程都不感興趣,在政治系,啥課都開,啥都是皮毛。我不喜歡長春的那個師範大學,或者說我認為我不該去那個鬼地方,然後我就選擇了怠工,要麼去中文系蹭課,要麼就在政治系的課堂上睡覺。我可能弱智地認為,這是一種懲罰方式,懲罰自己也懲罰這個該死的地方。好在這種懲罰的啞劇在大三下學期結束了,否則畢業都成問題。有兩個老師影響了我,一個是鄒老師,一個就是曹老師。
說鄒老師影響了我,我自己也很清楚明白,他是我的哲學啟蒙老師,他中止了我的自我懲罰,介紹我換專業到另一所著名大學哲學系讀了哲學研究生,用三年的苦讀換回荒蕪的大學四年。大三以後,我經常到他家蹭飯,他那時候剛從吉林大學到師大教書,住單間,每次都聽他講諸如笛卡爾、海德格爾之流之種種,雲山霧罩的。他咀嚼康德時,不忘抨擊黑格爾,中間時不時地夾雜著湖北方言的三字經,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這麼干,但是我不怎麼在意他的三字經,倒是我在意他的鬆鬆垮垮的眼鏡,可能會從鼻樑上掉下來。他是鄂西土家族人,不怎麼高大,但是言談起來卻有一種宇宙的力量,俾睨天下。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上什麼課,忘了,也許是美學課,他突然兀自轉到了克爾凱郭爾,他極度利索地罵了一句三字經,把身上那件灰色的西裝迅速地脫下來摔在椅子上,不去理會那些目瞪口呆的學生,開始講克爾凱郭爾,克氏那種反傳統的思想讓我震驚不已:丹麥還有這種人?我跟鄒老師上課的時候,是九十年代初期,離八九年不遠,空氣還很敏感,他看起來有點不守規矩,特立獨行。正是鄒老師的與眾不同,讓我從此迷上了哲學,覺得哲學就是與眾不同,可以讓自己找到理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選擇,也可以讓我智慧地反抗,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對自己瞎懲罰。畢業的那一天,我去鄒老師家蹭飯兼告別,忘記了什麼原因,也可能是我招呼的人太多,我們放棄了飯桌就席地而坐了,由於口腔居高臨下,我很擔心他談論哲學時,太忘我思辨時,會把可憐的眼鏡掉到那盤師母燒的叫人垂涎三尺的紅燒肉里。不過,鄒老師從來沒直接跟我訓導過或者交流過人生問題,但是他的哲學講演卻讓我無師自通地開始反思人生問題。畢業離開那所師大後,我很懷念他,是真的懷念,他是那種叫人思考的老師,在我最迷惘的時候他給我帶來真正的哲學,讓我找到了自己,並且勇敢地中止了對自己的瞎懲罰,開始反思自己。後來他在師大教書時,考取了吉林大學的博士,他博士畢業後辭職輾轉去了武漢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後在華中科技大學做到哲學系主任,最後落在了上海復旦大學做教授,據說現在已經是嚇人的長江學者,原來,他在師大的孟浪不羈也是有底氣的。前幾年他來廣州,我去賓館見他,還是那樣藝高人膽大,還是那種俾睨天下的感覺,只不過經過多年沉潛資本積累,底氣更足了,開始指點學界。這下我明白了,他以前在師大的俾睨天下多多少少有點懷才不遇的憤青的味道。我清楚記得一件他很憤青的事情。他在長春我讀書的師大教書時,有一學期上鄒老師的《美學》課,一個民主黨派的老教授去聽他的課,指責他講的不是馬克思主義美學。鄒老師很憤怒,敢和領導爭辯,我呢,登時對鄒老師肅然起了敬,就跟著一起憤怒。
我說我受鄒老師影響,證據就是很多年過去了,我在大學教學時常還會為「真理」問題而憤怒,可是這個時代早就不興這個了,我還懵懵登登的,像個衛道士,瞎憤怒,更多的學生覺得我腦子有病。我繼承了鄒老師的這個精神衣缽,如今當他已成學界名流後,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脫下了這個衣缽。在師大讀書時,我與鄒老師見面時都很沉默,不稱兄道弟,也不談學問之外的任何事情,見面就是哲學在路上偶遇時,沒事的話,招呼都不打,跟綠林好漢那麼酷。但是他的激情影響到我,直至今天,仍然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沉默中無比巨大的熱愛。
另一個影響我的師大老師就是曹老師,就是開篇提到的《科學哲學》課程的任課老師。但是跟鄒老師相比,我實在說不清曹老師究竟怎麼影響了我、影響了我什麼。因為,不恭敬地講,曹老師在師大政治系裡,同學們談到他時都嘻嘻哈哈的口氣。在給我們上課前,不識其人,風聞他的種種邊料笑話,也只是感覺麻木。
第一次上課,曹老師推門進來時提著一大包東西,他拎的不是那種公文模樣的皮包,而是一個褪色的藍色布袋。整齊的三七分頭,有白髮,標準四方臉,體格碩壯。他一言不發,把布袋放在講台上,就開始莊嚴地往外面掏寶貝。掏出來的都是書和厚厚的一摞摞的稿紙,他把書安放在一邊,把一摞摞稿紙放在另一邊,然後深情地再碼一遍,登時這些寶貝就佔據了半個前講台。以後每次上課他都先這麼干,估計要消耗掉至少兩三分鐘,然後威嚴地逡巡一下課室,嚴密掃描一下下面一張張驚愕的臉。如果發現黑板尚未擦,他就會馬上又威嚴地又逡巡一遍,本來曹老師上課的陣勢就非凡不已,他再這麼一逡巡,搞得我們這幫毛孩子毛骨悚然,然後就有懶惰分子膽戰心驚地上來擦黑板。
曹老師第一節課說的第一句話是:
「鄙人曾經在美國一流學術雜誌上用英文發表過文章,在某某年某某期,歡迎審查。」
曹老師大概對學術腐敗早有預見,所以他率先用了「審查」一詞,一下子給了我們這幫毛孩被賦畀以神聖權力的感覺,不過,很遺憾,倒是沒怎麼在意他說的前半句。關於他的前半句的內容,聽上屆學生也風語過,都還不知道怎麼去在意,也無法跟他一起分享在他看來的莫大的榮耀。倒是他的第二句話不像第一句話那麼抽象,著實把我們給唬住了:
「在師大文科這是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名。本人曹某某,吉林大學大學物理系研究生畢業。」
曹老師講話那可叫雄渾,東北口音,聲振寰宇,把我這個政治系的落後分子兼頹廢分子一下子就給怔住了,整天就知道東扯西扯的政治系原來還有如此神明?物理學出身如何到政治系搞科學哲學?有點兒滑稽。話說曹老師布置好講台上、講台下的戰場後,就直奔主題,他講的是《科學哲學》,內容是新三論,控制論、資訊理論、系統論。
那可真叫開眼的一節課。跟講太多比較起來,曹老師更喜歡寫。他從左上角寫到右下角,不一會黑板就滿是曹老師的學問,說是學問,那倒真是,因為我們一點也看不懂也聽不懂,到處寫得都是高等數學公式,對於政治系這幫靠期末抄女同學筆記對付考試的混蛋們真是天書。要命的是女同學們也傻了眼,花容失色,一個個驚愕地看著我們的科學哲學老師在已經陳舊不堪的黑板上龍飛鳳舞。
曹老師不知疲倦地寫了一黑板,又一黑板,他很有職業道德,自己擦,然後喋喋不休地講,胼手砥足地寫。那個時候沒有白板筆,全是那種老舊的粉筆,所以粉筆灰很快就沾滿我們的曹老師的衣服的肩頭上,袖口上,頭髮上,像白面,又像霜花。這直接導致了他每次上課總是乾乾淨淨地來,白白花花地去。
曹老師穿著一件六成新的褪色藍色中山裝,九十年代初這裝束倒也可以理解,要命的是一學期下來他一直是這麼一件衣服,從來沒換過花樣。他在黑板前任勞任怨,除了科學哲學這種無限難解的腦力勞動,還要有不斷地和粉筆灰搏鬥的體力勞動,這讓我強烈懷疑曹老師上課也和工人老大哥一樣,準備了特定的勞動服。但是曹老師委實講的都是高端前沿的知識,只恨我們這幫毛孩才疏學淺,態度也不端正,簡直是一點也聽不懂。具體說到我,倒是不睡覺了,不是不敢睡,是沒法睡了,上大學以來第一次聽到了聽不懂的課,其他課程要麼是武力灌輸,要麼是陳詞濫調,我真的努力去聽了,可我高等數學沒怎麼學好,真是聽不懂,不過,說實在的,真想聽懂。
就這麼不可思議地過了一個學期。我還未從人生的迷惘中走出來,就被曹老師的《科學哲學》又帶進了知識的迷惘。曹老師上課似乎不管學生聽懂否,他只是不斷地講,不斷地寫,還會不斷地去翻他的稿紙,那大概是講義,寫在黑板上的都不懂,他帶來放在課桌上的那堆科研成果更叫人望而生畏。從我上大學到畢業到現在工作近二十年,包括本人,還真沒見過這樣提著大包來講課的老師,認真到極端的老師,如此一絲不苟的老師。曹老師上課念頭只在課程上,他一學期只講了兩句廢話,就是前面第一次課見面一開始說的那兩句開場白,之後他削藩去鎮惜話如金,沒有問候、沒有再見,沒有提問,沒有訓斥,沒有關心。他就是講啊講,寫啊寫,擦啊擦,來啊來,去啊去。我總是默默地看著他,眼裡逐漸沒有了古怪,開始有了同情和敬意,看著他夾雜著粉灰的白髮,累了,就低下頭看看課桌上的課桌文學調劑調劑,那上面的文字每天都在更新,都是精力過剩、無所事事的各路神仙成年累月的艷詞歪詩。
課下、就寢前、飯中,關於曹老師的碎語自然多了去了,沒有心機的特立獨行總是表現出自然的古怪,惹來評頭論足,在那個浮躁的政治系,在這個功利的時代,我聽著人云亦云的話,在命運帶給我的人生的迷惘里,在曹老師帶給我的知識的迷惘里,開始告別扯淡,開始陷入沉默。我相信曹老師不會不聽到流言,但是他似乎一往無前、毫不在意、毫無遷就,毫無改變。有一年學校開運動會,在比賽間歇期,有一次報幕員在喇叭里熱烈地喊叫:歡迎政治系曹老師表演大刀。放眼過去,但見曹老師一身短裝,倒背一口丈二大口刀,明晃晃,白花花,但見他立定,雙胳膊含刀,來一個抱拳,然後就開始了自己的神龍狂舞,在空曠的操場中央,在嘈雜的操場四周,他一個人,似乎忘了自己,忘了運動會,忘了科學哲學,忘了美國一流雜誌,忘了粉筆灰、忘了政治系,忘了運動會,他把所有的精、氣、神都傾注在那口大刀上,上下翻滾,左右開弓,豎指天宇、橫掃周身,那叫一個「專」,那叫一個「緊」,那叫一個「驚」,那叫一個「無畏」,那叫一個「忘情」。在東北話里,耍大刀俚語就是瞎掰活的意思,每次開運動會,就喜歡看曹老師耍大刀,就喜歡看曹老師瞎掰活,那種沉默中的力量,那種如海的沉默,那種無聲的激情,那種「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意境,總叫我想起辛棄疾的那首《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我忽然有點明白了,一個中年男人耍大刀的心情和人生的關聯。
以宣傳為導向的政治系或許不該開這種科學哲學這種課,明顯的是天書,但是對我這種在迷思中的傢伙卻不啻一記悶雷。它驚醒了我,真的是於無聲處,真的是陰差陽錯。以宣傳為導向的政治系,大概也並不適合像曹老師這種人。期末的考核是寫一篇課程論文,或許曹老師有自知之明,如果他發狠耍顛要閉卷考試,那保準兒絕大多數都不及格。我也覺得這一學期就這樣要和曹老師君子之交淡如水,相望於江湖了,他讓我頭疼了一學期,他讓我迷惘了一學期,我一句話也沒同他說過,連個正面的交集都沒有,要不是課程論文,這記錄就一直保持著,但是這記錄被打破了,也是因為課程論文,他難得地可以親炙弟子。
事情是這樣的。期末他讓我們寫課程論文,我們竊喜。天下文章一大抄,圖書館裡說不定還會有艷遇,我們愛課程論文,我們愛圖書館,我們愛學分,我們不愛閉卷考試,不愛死氣沉沉的教室,我們不愛不及格。實際上,真這麼干也三年了,沒老師難為我們,很安全的。我沒在圖書館邂逅艷遇什麼的,就抓緊時間輕車熟路抄了一篇論文,那個時候沒電腦複製,那是實實在在地費勁巴拉地抄了一遍。交上去,回家過寒假。開學,科學哲學課程顯示零蛋,到教務秘書處問究竟,答曰:曹老師專門來函,有言:三個零蛋的同學的文章一模一樣,均系剽自某某人某某雜誌某某年某某期某某頁,此風不除,大廈將傾。
我們三個同學抄到一起了,撞車了。我敢保證班裡大部分同學的課程論文都是抄的,至少大部分或者部分是抄的,只是我們仨是一根線上的倒霉蛋。抄到一起去了。對於我這種散淡之人頹廢分子倒沒啥,倒是有一個倒霉蛋要入黨,這個比較麻煩,不但課程零分,還被曹老師告到系主任,要對我們的學術不端嚴加懲戒。這是我第一次和「學術」這種東西發生關係,莫名地心潮澎湃,只不過後面還有「不端」二字。我們三個傻蛋想到應該主動去找曹老師承認錯誤或許還有救,上大學幾年了,政治系的學風上上下下馬馬虎虎習慣了,曹老師如此這般或許只是前嚴後寬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過場而已。在他辦公室,曹老師危襟正坐,義正言辭,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教誨,從思想品德到學術尊嚴,從為人為文到知識產權,曹老師向我們臚列了無數反面案例的悲慘後果。曹老師如此上綱上線,我們三個傻蛋只能張著大嘴,每每捶胸頓足,點頭稱是,就差三跪九叩了。我們希望曹老師放我們一馬,因為我們實在沒想過去作賤曹老師所說的那個「大廈」什麼的,「大廈將傾」這負擔實在有點兒重。最後我們三個傻蛋弱弱地以為曹老師的教育完了會法外開恩,誰知曹老師最後依然雙眉緊蹙,憤怒不已,背著雙手在狹窄的房間里旋風般來回走動,讓我們三個傻蛋心驚膽裂。最後,他明確宣布了這場持續兩個小時思想大教化的結果:我的談話和以及維持零蛋或許能讓你們教訓更深刻,明白錯誤的嚴重性,立此存照,永不再犯。曹老師訓話下半段的時候,我們仨累了,注意力禁不住開始分散,我注意到先前慷慨激昂的曹老師也有點坐立不安,從我有限的人生經驗判斷,曹老師內急,果不其然,在他扭動著壯碩的身體宣布上述決定後,撇下哭喪著臉的三個傻蛋,立即奪門而去,直衝廁所方向。由於殷鑒不遠,我們沒敢起鬨。
那個倒霉蛋入黨是沒戲了,政治系主管學生思想政治工作的副書記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鑒於我入學以來的糟糕表現以及本次學術不端的惡劣影響,軟中帶硬、硬中帶軟地要求我徹底反思、加以整改,否則會很麻煩云云。我們仨倒霉蛋感覺到了危機,狼奔豕突,惶惶不可終日。只不過相較於那兩個傻蛋,我閑雲野鶴慣了,落後、頹廢慣了,倒比較淡定。但是這件事情讓我開始認真考慮鄒老師建議我考哲學研究生的事情,我於是陰差陽錯,響應鄒老師號召,決定考外校的研究生,藉以規避風險,也是由於我從此產生了對於知識的敬畏,停止了上大學三年多來的流浪和自我懲罰,走出了人生第一次的迷惘。
在這之前,我真的從來沒像其他同學那樣背地裡拿曹老師當笑料,課程論文事件後我也一點沒抱怨過他,論文撞車實在是無心之冒犯。他上的課程我腦子裡至今一片空白,但是他的迂、拙、怪,特、獨、嚴,卻奇怪地和善於思辨、勇於批判的鄒老師一樣,讓我走出了人生的迷惘,開始了學術探索之路。這是曹老師不知道的,是鄒老師沒有體察到的,也是那位對我成見頗深的副書記斷斷不可理解的,也是我不願意去想明白的,或許,真的是應了柏拉圖那句話,教育就是心靈的轉向。或許,我在這個我認為跟教育十萬八千里距離遠的政治系,由於鄒老師和曹老師的沉默,得到了真正的心靈轉向。
大學畢業十七年了,我任教也十多個年頭了,逐漸理解了老師的價值。今天是教師節,鄒老師和曹老師使我知道,有一種熱愛,叫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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