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神太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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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紅顏

新水滸傳

劉依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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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神太急切

作者簡介

王芳：筆名靈渺鏡，1974年生，甘肅省作協會員。1997年開始在《甘肅教育報》發表精短散文，先後在各報刊雜誌發表散文百餘篇。

穀雨過了，天氣還冷嗖嗖的陰晴不定。在時斷時續的零星雨點中，我們一行人驅車來到冉家村，下車後，對面半山腰有人向這邊招手，那兒花花綠綠，人來人往，大概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了。於是大家分別抱起花圈，提上花籃花幡往前走，爬上一段陡峭山路，拐到一段平緩小道時，有人在長滿荒草的地里燃起一串鞭炮。噼啪聲中，我們跪倒在設在苜蓿地頭、四根木椽支起的靈堂前。靈堂旁邊，玉米杆子堆成的小屋裡傳出悲咽的哭聲。木桌上面，她微笑著，溫良敦厚。

多年之前，頂著紅蓋頭走下花轎時，鞭炮聲震著她的耳膜，她或許下意識地抱住了頭，趁機在搖晃的蓋頭下面偷看走過來抱她的新郎，羞澀而幸福。現在，她靜靜地躺在玉米杆子下面，任憑鞭炮噼噼啪啪在山腰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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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神太急切，在省城醫院就帶走了她。死神不知道老家的習俗，外面離世的人是不能進村子的。死神不識好歹、不辯賢愚，草率地帶走了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

生前，她在她丈夫所在學校的大門外賣釀皮，店面逼仄狹小，比這個靈堂大不了多少，裡面擺著一張小桌子，數把小凳子，靠東搭著一張簡易木床，靠北的貨架子上，擺放著啤酒、露露、乾脆面和小糖果，貨架前拉起一條麻繩，掛著襪子、手帕、小物件。她無兄無弟，帶著老母親，和丈夫一起關照著自家、婆家和娘家上學的孩子們。

我調到這所學校時，她丈夫的侄兒已經大學畢業，她的妹妹和三個女兒，從小學到高中，都等著他們倆拉扯。她在釀皮店和校園後面的家裡奔忙著，伺候她的母親，為上學的妹妹及女兒洗衣做飯。一根蔥切成三段，節約著一大家人的用度。

現在，大女兒二女兒已經工作，小女兒正讀研究生，該享享清福了。死亡之神卻急不可待地帶走了她。

上完香，深深地叩了三個頭。我們被請到塑料篷下面的飯桌前，幾樣冷盤，一杯薄酒，最後端來一碗放著雞腿肉丸和雞蛋的湯菜。小時候常聽大人說，某人病危了——「快吃蘿蔔湯菜了！」——但那蘿蔔菜大都是在院落里吃，靈柩也停在堂屋。我們村子，只有我六爺爺的靈堂設在村東頭的瓦窯里，他是在耱地時，一頭栽下去，就地被死亡之神帶走的。那時候我剛上小學，不知道悲傷。三十多年過去，這一刻，才發現死亡之神面目猙獰，內心陰暗！你為何不等一等，讓她躺在祖宗的堂屋裡接受親友的哀悼呢？

端飯的中年男人瘦小精明，堆著謙卑誠懇的笑，伸長胳膊，每碟飯菜都雙手擺上桌子，她端釀皮的樣子，也在眼前浮現……

她身材微胖，輕聲慢語，黃土地一樣的膚色，穿著冬日裡黃土地一樣色調的衣服。她就像夏日的麥田，結不出黃金白銀，但能給家人安全感，有她的日子也變得安穩可靠。那時候我胃口好，經常光顧她的釀皮店，她始終微笑著切釀皮、放調料，加辣椒香菜，微笑著將釀皮端到我面前，微笑著收我一元錢。她的釀皮清淡爽口，夏天吃一碗，很是舒坦。嘴饞的教師，經常在課外活動溜出校門，拐進她的店裡，再抹著油嘴回學校蹲班。店裡的釀皮吃光了，她笑著說，等一等，我給咱們取去，跑到校園背後她的家，不一會又抱一摞回來。不是凌晨四五點起床，哪能做出這麼多釀皮來？她真像麥柴垛，穩穩地蹲在家的後方，任子女抽柴火一樣，把她一元一元掙來的毛票，一元一元抽走。

吃完飯，我們來到苜蓿地東頭，鐵杴剷出一個不大的墳院，黃土堆在墓穴四周，一個高個子男人已經在下面砌了三層紅磚，上面兩個男人戴著手套往下送磚。「時間緊張，只能簡單一點了。」黑臉膛的男人說，「十幾年前我遇見過一個老頭，穿了壽衣看做好的墳墓，不滿意，讓挖了重來。」那人拍拍手搖著頭說，「好不容易按他的意思箍好了，又嫌刻的字不好。真是的！」「那你們做好了，也叫她過來看一看么！」同行的老牛笑著說。

死亡之神哪捨得給她這個從容機會？

要回程了，我們再次跪在靈堂前，她的倆個女兒拄著孝棒跪在蛇皮袋裹成的草墊子上，二女兒仰面朝天，滿臉的淚，雨水一樣流著，張著嘴巴從心底抽著氣。小女兒痴獃獃，眼睛空空，眼神茫茫。她們的母親在滿山坡的花圈花籃中微笑著，溫良敦厚。小周走過去給她的女兒擦淚，抱著哭起來。我壓著胸腔里翻滾的悲痛，止不住流下兩股淚來。

握一握她丈夫的手，卻發現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字來安慰他。他長長嘆息一聲，邁過臉去，擺一擺手讓我們走。春夏之交，河溝里白楊樹的葉子已經鬱鬱蔥蔥，山坡上的冰草飆了半尺多高，蕤核（馬魯兒）密密匝匝開著小花，從茂密的綠葉間擠出千萬張新鮮而白凈的臉。草木像往年一樣，自顧自發芽生長著，世間一切的齒輪都在按照它原來的軌跡運轉著。只是，曾經的那個女人，再也不能站在你的面前對著你笑了。

聽說四月頭髮現死亡之神在她的頭顱內埋下了一顆良性種子，可惡的是，狡黠的死神，把種子埋在了極其危險的位置。四月末，父女們送她到醫院，抱著百分之二十的希望挽救她，誰料死亡之神趁機帶走了不到花甲之年的她。知道這件事的人無不哀嘆，這麼好的女人！這個突發事件，顛覆了「好人好報，善人善終」的人世謊言，飄著恬淡白雲的藍天上，死亡之神在窺探，它似乎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惡神，帶了善良的人去天堂交差！下一個厄運會降臨到哪一個人頭上，誰又能知道呢？這世間的事，有太多的毫無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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