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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去上香遭搶劫我捨命救他,早上醒來卻發現身邊人不對

每天讀點故事簽約作者:拂玉 | 禁止轉載

1

我又見到了這樣的字跡。

以側鋒瀟然起筆,用中鋒行毫取勢,再在最末直下一筆鋒芒盡露的懸針,或是提腕一痕意氣飛揚的燕尾。

我忍不住伸手去撫。那紙上的墨字薄似竹葉,利如短匕,我指尖不禁一顫,仿若被那直露的筆鋒割出了血。

「傅愛卿覺得這一份卷子好?」

我抬首,正對上天子的眼。其實我只是一個翰林待詔,在天子近側侍奉,不過吟弄些風月,博陛下和妃嬪們一笑。今科這些擢士的卷子,實在不應由我來置喙。

然而,我明明看見了天子眼底一閃即逝的不悅,踟躕片刻,卻仍舊俯首:「臣以為,極好。」

話甫出口,我將目光飛快地從卷上破開的糊名處瞥過,而後記住了那個名字:馮子長。

——先朝馮相的獨子,自幼才華過人,名冠京城。今歲馮相過世,他勢必也要入朝為官。可在先朝,如今的天子尚是皇儲時,馮相就曾諫言太子刻薄寡恩不宜為帝。現下馮相既去,馮子長即便承父遺蔭,也不知天子將如何待他。

這樣一個人,我本不該招惹的。

但我站在馮府門前,遞上我的名帖,說:「翰林待詔傅琴堂,拜會馮公子。」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只是想見見,寫出那樣的字、答出那樣的卷子的人。

馮府小廝去通報了太久,我有些不耐,低頭盯著鞋尖一抹雲紋看了須臾,忽然轉身,朝一條小巷而去。

我在一處院牆下駐足,盤算著牆內大概便是馮府後院。之後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竟一掀衣擺,攀著旁生的一株歪柳,就爬上了牆頭。

出乎我意料,此時馮府的庭院里居然有人。輕風緩送,院里竹叢婆娑。細細龍吟、森森鳳尾下,白袍的公子獨自落下一枚白子,扼住了棋枰上黑子的大龍。

不必問過他的名姓,我想這就是馮家子長。

「哐!」腳下一滑,我竟將院牆上一片黛瓦帶落。瓦片碎地的聲音驚得我全身一僵,來不及從牆頭退下去,我便看見馮子長抬起頭來,向著我的方向,驚詫地揚眉,又露出好笑的神色:「是……傅大人?」

我手忙腳亂地躬身作揖:「傅琴堂拜會馮公子。」連正騎在牆頭上也忘了。

馮子長笑意更深,一雙眼璨如辰星:「《呂覽》說『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今傅大人更是身不下牆,而子長拜服矣。」

我尷尬笑道:「琴堂的名字,馮公子連出處都知道了。」這才慢慢從牆上下來。

可我一點也不後悔攀牆。馮子長的才學,比我想像的更為出眾,我此番拜訪,只覺相見恨晚。我猜以馮子長之才,今科是必占鰲頭的。

但是新科進士入朝謝恩那日,我站在大殿角落裡看得清楚,御筆欽點蟾宮折桂的那位,不是馮子長。

是正蒙天子寵信的吏部尚書江見璋家中子弟江知海。我見過他的卷子,胸無點墨的一個人。而馮子長,他排在進士的最末位,入殿時神色淡淡,只不過眉眼之間,依稀郁然。

我突然分外想為他出頭。

於是退朝時,我趁眾臣尚未走遠,叫住江知海大聲詢問:「在下才疏學淺,不知狀元郎可知道一句戲詞是什麼意思?」我蘊著冷笑,一字一句重重道:「君瑞是個『肖』字這壁著個『立人』,你是個『木寸』『馬戶』『屍巾』。」

群臣盡皆變色,與我交好的幾位示意我不要再說。

我視若不見,上前一步,還要再逼問,卻陡然有人拉住我的胳膊,在我耳畔朗聲笑開:「傅大人何必多問?這不是『吳郡大老倚閭滿盈』嗎?」

「吳郡大老倚閭滿盈」,按反切法,是「問道於盲」。

馮子長拉著我,聲音清朗,面容清雋。他笑起來時,眉眼間神采飛揚,那依稀的鬱郁終於不見。我不由也朝著他笑了,點點頭:「馮公子說得是。」

2

散朝時的鬧劇收場,馮子長也終是以進士最末的名次,領了守藏史的閑職。

我為他不忿,他揚眉笑起,毫不避忌:「畢竟咱們這位天子心裡,十斗的才華,也比不過一根如簧巧舌。」何況馮相雖去了,還有生前舊友在朝,若一心都護著馮子長,這樣的勢力也不容天子小覷。

我無言以對。想到他在卷子里寫下安定天下的策論,卻終被遣去做了管書小吏,也是人生失意之至。

但日子還是要囫圇過著。轉眼,便是隆冬正月。

年節方過,大雪初停,我約了馮子長去書肆看新刻的十三經箋注。

街上少有行人,我正和他談著毛詩,不防一截爆竹在腳邊砰地炸開,我嚇了一跳,不自覺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又露出那種好笑的神色,眉眼襯著白裘,漂亮得像初雪裡的沉檀:「琴堂兄既然怕爆竹,何必要在今日同我上街?」

我訥訥地鬆開手:「年節太忙,多日沒有見過子長兄了。」

「其實我也很怕爆竹。」他忽然道,「可我也多日沒見過琴堂兄了。」

我垂睫沒有答話,一路只凝神去聽我和他踩著街道石板前行的窸窣聲音。

直到從書肆回來與他道別後,我才跑到無人的巷子中,第一次自己放了一大串爆竹。

「噼里啪啦!」

滿耳轟然的爆竹聲里,我跳著腳,終於忍不住大聲喊:「我好高興好高興!」

就彷彿有一片越鳥的尾羽,輕盈斑斕地騷在心底。連我回到房中,都一反常態地扶起妝奩,對上菱鏡,描了眉點了脂。

是的,雖在朝為官,可誰也不知道,我是個女子。

等到入夜,我著女裝偷偷溜了出去,走至城外普靈寺。寺中破敗,早沒了別人,而我跪在大殿前,向供奉的神靈虔誠地還願。

這本應是個寂靜的夜。

但突然,我聽到一陣細微的喘息,從香案下傳了出來。猶豫片刻,我起身,猛地掀開香案上那層破舊墊布。

寺里光影晦暗,我卻仍能看見嬌柔貌美的年輕女子瑟縮一隅,惶恐不安。她抬頭,一雙明眸泫然,而她身上所穿的……是一套華貴宮裝。

「娘娘?」我脫口而出。

她彷彿乍見了救命稻草,柔荑死死攥住我的手臂,開口,是哽咽的兩個字:「救我!」

我這才知她居然是天子的新寵劉美人,省親歸來路遇匪徒,亮明身份竟也不濟事。隨行的侍從全數罹難,只她在混亂中逃及此地。

我避不開她怯怯望向我的目光,一咬牙:「……娘娘,把你的衣服換給我。」

劉美人披著我的衣裳逃走,而她的宮裝剛換到我身上,我便聽見一陣跫音漸近。我怎敢大意,退到門後,舉起一根桌子的斷腿,暗想只要情形不對,便伺機落下。

哪知想得容易,跫音方到門前,我就控制不住地要打。然那一棒霎時被接住,我聽見有人喝問:「誰?!」

我大吃一驚。這聲音,怎麼像是馮子長?!

不及多想,我忙用女兒家婉轉的調子凄切道:「奴是劉美人侍婢,與美人換過衣裳……」

一番因果堪堪道明,外面倏然火光躍躍,又一陣腳步雜沓。我心下一沉,那伙匪徒,是當真追殺過來了!

怎麼辦?

寺門霍然被用力推開,我猝不及防,手腕便被捉住。馮子長未看我一眼,拉著我就往寺後面而去:「跟我走。」

他熟悉這座廢寺,如同熟悉自家庭院。繞了幾個彎,他將我藏在暗處,自己要去引開那些匪徒。我情急下抓住他的衣袖,他頓了頓,低聲安慰道:「姑娘放心,沒事的。」

我不敢吭聲,只能由他扯出我拽住的袖子,起身離開。

3

然而馮子長雖告訴我「沒事的」,實際上卻還是出了事。

那晚他引走匪徒,我獨自在暗處待到下半夜,聽外面只余凜然風聲,才慢慢地探身出來。

暗夜無邊,我不知他是否脫險,也不知該到哪裡尋他。在風中站了許久,我脫下宮裝,裹了石塊扔進池塘,然後只著中衣,頂著一空寒意跑回家裡。

次日天還未亮,我就換了平日穿的男裝,敲響了馮府的門。所幸,馮子長夜裡回來得雖晚,一身疲憊,卻到底安然無恙。

我寬了心,隱去了昨夜與他寺中相遇的事,只說今晨偶得了兩句詩,急著請他鑒賞。他一雙眼惺忪未醒,扶著額頭低聲笑,無奈道:「琴堂兄不在魏晉,已俱得文士風流了。」

我窘迫地撓著袖口,卻想著這一夜之險,我與馮子長算是躲過去了。

可惜劉美人沒有。

她一度避開了追殺她的冰冷屠刀,卻終究沒能逃過那面目猙獰的厄運。離開普靈寺,逃到距宮門只半街之遙的地方,黑暗的巷道中忽然伸出十數雙乾瘦的手,宛如沉夜裡鬼魂的長舌,緊緊纏繞住她,最後讓那十餘人……強暴了她。

一個貞操被天子以外的十幾人強奪了的妃嬪,能有什麼下場?

我不敢再做打聽,可馮子長偏要一究到底。

消息傳來時,我方心不在焉地同他對弈。馮府小廝進來與他耳語幾句,他霍然起身,衣袖竟帶翻了棋枰:「賜死?!」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憤怒的神情,連他自己遭受不公時也只有隱約的抑鬱。他的手指根根攥緊,指節白中泛青,一如風雪慘欺里蒼竹的枝節。

他一拂袖似要出門,我猜到他欲去何處,忙拉住他:「子長兄!」

他回頭看著我,狹長的眉和他那筆字一樣,鋒利得能割開霜雪。他推開我的手,似在問我,又似自語:「那是她的錯嗎?逃命受辱,回去後沒有得到撫慰,居然還要被殺死嗎?這世間,難道就沒有公理嗎?」

這世間有公理嗎?我握著掌心,掌中冰冷,像化了一片雪。我只能輕聲道:「可是……管不了。」

哪裡能管得了呢……可我終沒能阻止他。世間太多事,他總要試一試,才會知道我和他根本無能為力。

但,千算萬算,我從未想到天子會如此震怒,竟全然不顧馮相舊友的求情,執意將馮子長下了獄。

我長跪在殿門外,額頭破出了血,是挨下了天子一怒時擲來的鎮紙。天子拍著王案質問我:「馮子長是仗著有他父親的人護著嗎?對劉氏這麼上心,他們倆是什麼關係?他敢那樣對朕說話,他眼裡還有沒有朕?!」

不待我分辯,殿門砰然一闔,徒留我在門外,一遍一遍地叩頭。

許久之後,團團黑影湧上眼底,我在一陣暈眩中,聽到了腳步聲由遠及近。睜開眼,吏部尚書江見璋正駐足看我,他眯起一雙狐眼,對我低聲道:「傅大人放心,當初馮大人對知海當眾折辱,老臣必定……十倍相報。」

他大笑著入殿面聖,我跪在地上,悔不當初。

我簡直不敢想,江見璋那一根巧舌,能將馮子長推到何種境地。煎熬著過了良久,殿門終於又開了,宣旨的宦官出來,半對著我,尖聲誦讀著天子的恩賜——

將馮子長,施以宮刑。

4

狹小昏暗的房間剛被收拾過,可石板縫隙間,殷血已經凝結成暗色的痂。

我扶著門欞進去,一陣穢臭撲鼻而來。忍住胃裡泛上的噁心,我在一片骯髒中,終於找到了馮子長。

面色像剝去釉彩的瓷胎,蒼白乾澀得彷彿一碰即碎。

然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竟緩緩地笑了。額上傷口裡的血倏然滾落下來,糊了我滿眼。

我用眼中鋪天蓋地的血色,看過宮闈里每一寸長巷短道,背著他,一步步走回家。

我替他擦拭全身,替他換過衣衫,替他重新結髮。我的手指一直在顫,最後輕輕地落在他心口。直到指尖似乎觸摸到了他心跳的起伏,我才陡然哭出聲來。

他還活著……活著就好。

遣人去馮府送了口信,我一心都在怎樣照料他上。整整三天,我衣不解帶,他也始終未醒,只是有幾回含糊不清地,他喚著一聲「先生」。

先生,那是誰呢?

沒等我想明白,第四日晚間,我到底支撐不住,倚著他的床榻打了個盹。然而還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我醒來時,床榻上竟卻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慌得連衣裳都不披,便到處去找。我家中不見人,馮府他也沒回去,這麼晚了,他能去哪裡?

也是人有急智,我忽然想起他曾對普靈寺了如指掌。揣著那不多的一點希望,我提著燈籠乘夜趕到寺中,還未進大殿,便聽到他的聲音,寒夜裡結了霜一般,凝滯而疲憊。

我把心放回腔子,走近一些,就看見殿宇里,他伶仃一人。

他在沒有光的大殿中,仰首對著殘破不堪的一尊神像,靜靜地問:「所謂天地良心,都不過假語空言?」

「所謂正道清明,都只在書中筆下?」

「所謂善惡有報,都如同異事奇談?」

無人回答。

半晌,他低下頭,似笑而哭:「先生,弟子錯了嗎?」我舉起燈籠,他面前的,是一塊漆黑無字的靈牌。

「子長兄……」

他回過頭來,那雙曾意氣飛揚的眼空洞無神,連落入燭火都映照不明。他躬身將靈牌珍而重之地藏到神像之後,不發一言地,徑自從我身側走開。

我不近不遠地跟在他後面,舉起燈籠,怕他看不清前路。但自始至終他沒有同我說過隻言片語,這樣一路走回城中,走到馮府門前,他敲門而進,未嘗回過頭,看我一眼。

我孑然提著燈籠,站在馮府闔上的門前。新年的雪簌簌而落,我只著單衣,身上冷極,於是回手抱著燈籠蹲下,好像這樣就能汲取溫暖。到後來燈籠里的蠟燭燃盡,我伸手獃獃地撥弄著那斷落的一截灰燼,突然覺得,我和馮子長的情誼竟似這麼莫名其妙地到了盡頭。

天明時,馮府的大門「吱呀」打開。我從抱成一團的膝間抬起頭,怔怔地看向來人。

馮府的老管家迎上我的目光,面露不忍,卻還是將一封手書交給了我。

我動了動僵死的手指,良久,終於拆開了那封手札。

入眼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側鋒中鋒,懸針燕尾。

馮子長寫給傅琴堂的第一封書札,《與傅翰林絕交書》。

5

我做了夢。

自馮府回來,我寒氣侵體,高燒不退,在榻上躺了大半月。每一夜昏沉入睡,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翻來覆去地炙烤,可今夜,肺腑間忽若塞進了大塊的冰,我在夢裡,抬頭凝視著漫天飛雪。

和飛雪籠罩中,那火光隱隱的半痕牆垣。

我記得牆垣後應當是有我珍重的什麼,可這會兒連吉光片羽也想不起來。「啪」,愈下愈大的雪驀然壓斷了牆邊一株蒼竹的枝節,像是誰風刀霜劍下,終究被折斷的脊樑。

這一夢過後,我徹底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呼吸里還帶著夢中砭骨的寒涼,我喘息著別過頭,便看見又一封書札放到了我的榻邊。

竟然是江見璋,聽聞我與馮子長絕交,特意邀我過府一敘。

不知為何,他視馮子長如仇寇,哪怕之前折辱江知海是我挑起的頭。但我懶得多想,這封書札到底欲傳何意,我心知肚明。我拿著它愣愣地在榻上坐了半天,最後起身換了身衣裳,對家中下人道:「備車。去江尚書府。」

莫逆成陌路,舊仇為新交。人情翻覆的波瀾,素來只在朝夕間迭起。

我拜入了江見璋的門下,向他叩首奉茶,說,願以師事之。然後我終於不再只是一個吟弄風月的翰林待詔,而是青雲直上,躋身能夠起草文書、執掌密令的翰林供奉之列。

我在接下天子恩旨的那一日,對江見璋獻策:「聽說馮子長在執筆著史,老師何不成全了他的志向?」

江見璋含笑點頭,隔天,就向天子又請了一道旨,罷了馮子長守藏史之職,令他以白衣之身,專為天子撰史。

馮子長沒了官職,又已是殘缺之身,卻還要侍奉在天子之旁,像特地擺出來的一桿旗,憑著人指點嘲弄。我從他旁側走過,每次都能聽到朝臣甚至宮人在他面前或笑或語:「他不愛說話啊!哦,一個閹人的聲音,委實不好聽。」

我面不改色地執笏微笑,不多看他半眼。

這般時過三年,我未曾和他說過一句話。

我日日忙於手頭的事,體知著為官之艱。多少不平之事,有朝堂勢力摻雜,就必須要按下不提;多少不白之冤,得罪的是高官權貴,便不得不含混蓋過。我儘力地在起草文書時言辭公允,卻終又被他人一筆抹去。

譬如現下這份,明明是已成吏部郎中的江知海殺人占田,我交上去的文書,卻被改作傷人買田。

我心口極堵,拿著文書走至宮道,抬眼,卻看見江知海正一臉得色地,攔住了抱著書卷的馮子長。

我本是不欲理睬的。但江知海伸手要看那些書卷,馮子長垂下眼不作回答。這樣的態度惹怒了江知海,他霍然抬起腳,將馮子長踢翻在地。猶嫌不夠,他對著馮子長抱著書卷的手,猛地豁力踩下!

「我讓你還狂!」

馮子長手上書卷倏忽散落在地,有一軸碌碌地徑直滾到我腳邊。此時,他們才發覺我就站在近處。

氣氛一時尷尬。

我不動聲色,對上馮子長靜靜看向我的目光,在他黯淡的眼神里低下頭,伸足,將那軸書卷踢了回去。

「江大人,早啊。」我抬首,和煦地笑,化解著江知海面上的窘迫,向他頷首告辭。

身後,他的聲音響起,那樣恣肆得意:「一個閹人寫了部史書又怎樣?看看你昔日的密友,人家只屑用腳來踢!」

那聲音尖利,我不覺緊了緊拿著文書的手。

6

回到家中,我將文書塞到書冊最底下。一旁的下人知我心煩,道一聲「書卷放在老位置」,便躬身告退。

手指點過几案下第四個暗屜,拉開,裡面只放了一軸書卷——和馮子長今早所抱的,相差無幾。

沒錯,這也是出自他手的,新寫就的史書。

三年前他與我絕交,我明裡同他陌路,暗地卻忍不住派人輾轉著,借了他寫的史書來看。我用左手練會了另一套書法,換了他從未見過的筆跡,以唐某這樣語焉不詳的名字為他做注。而後我命人將那捲集注隔著牆扔到他的庭院中,兩日後那堵牆外,一卷新寫的史和一封短箋,悄然放在了牆根。

他從不問唐某是誰,也不關心何人來取他的史和箋。如此書筆往來,恍惚中,我總以為還是當年,與他正情好日密。

我展開他最新寫好的史書。一行小字,以蠶頭藏鋒,以正鋒運筆,以垂露收尾。三年來馮子長字跡漸變,從最初的鋒芒直露到而今的深沉內斂,唯有那隨書而附的小箋上,稱呼的口吻始終如一:「再拜呈唐相公閣下……」

和以往一樣,談些經史,辨些源流,再說了句天子明日要去秘閣看他著的史。可待我讀到那捲史書,卻陡然心頭一緊。

他沒有寫什麼宮闈秘事,只不過這一卷里頻繁使用的兩個字,恰犯了本朝太宗的名諱。原本年代已久可作不計,但當今天子對這事尤為看重,怎能讓馮子長直呼他祖上之名?

上一任太史令,修史時一時大意,便舉家被夷。我忙研了墨左手提筆,將那兩字勾畫出來,又迭聲喚人立時將書送回馮府。

然而下人匆匆回來,只告訴我:「馮公子似在院里撿到了書,卻又急急地入宮了!」

天色已晚,他這時候私自入宮,是要做什麼?

我驀地記起晨間他抱著書卷出現在宮裡,難道除給我的這份史書外,他今早便送了另一份史書進宮中秘閣?

天子明日便要看他著的史,若那份史書已收在了秘閣中,他也只有今晚入閣,才能做些補救。

我定了定神,吩咐下人去打聽今夜看守宮門的人,之後我知道了是程宏。

江見璋安排在宮中的心腹之一。

無旨入宮,何等大罪,若江見璋再知道馮子長史書里的訛誤,他會大做出怎樣的文章?

我急忙起身入宮,一路以江門學生的身份,竟暢通無阻。只是聽聞,江見璋已先派了一人進宮。我本焦急不已,但在進入秘府之前,卻突然駐足,看向秘府前忽然多出的一個守衛。

那大概便是江見璋派來堵住馮子長的人。只不過我霍然想起,三年前普靈寺,馮子長推開寺門,我曾向外望過一眼。熊熊火把下,我清楚地看見了帶頭追殺過來的人。

豈不就是這位?

難怪江見璋不肯放過馮子長。他們行事被他撞見,我因換了女裝躲過一劫。而劉美人一死,江家貴女入宮承寵,正好補了劉氏的缺。

多美好的計劃,多輕易的富貴坦途。

我出聲笑起,迎著那守衛詫異的目光,走到他面前。在他不及反應之時,我拔出他腰上的佩刀,狠狠地,向他刺了下去。

7

足足三年,我沒有和馮子長說過一句話,沒有認真看過他半眼。

但此刻,我在秘閣,在荏弱的燭火下,安靜地凝視著他,末了,道一句:「子長兄,好久不見。」

三年了,他曾經璨如辰星的眸子謝盡光華,眼角竟已隱約有細紋橫生。那素來飛揚而起的狹眉屈身垂落,而他的長髮鋪散開,裡面絲絲縷縷的,是無數的霜白。

聽到我的聲音,他驀地停下正在書架上翻找的手,彎身遲疑著,卻沒有答話。

我問:「還沒有找到?」

他直起身,這才緩緩地,笑了:「還沒有。」

秘府幾乎囊盡天下書籍,一時半會兒,哪能找得到他那幾卷史書?

他撐著額角,終於無奈地嘆道:「琴堂兄猜到了嗎?看來天意如此,這條命就給我筆下的青史,陪葬了吧。」他抬眼看向我:「只可惜,書是要毀了,卻沒來得及請琴堂兄看一看。本來我還想著,過幾年,要向琴堂兄薦上一位朋友,琴堂兄和他,必能引為平生知己。」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於是道:「知己何求多?」

他同我相視著,忽然與我一齊,微微地笑了。

我和他有三年形如陌路,但從不妨礙我和他仍舊互為知己。

我還記得那年,同他秉燭賞花。我攜一卷嵇叔夜的集子問他,嵇叔夜既然寫給山巨源絕交書,又為何在死前要將自己的兒子託付給山巨源呢?

那時他醉倒在一株曇花之側,眼眸在夜色中卻亮如星辰:「大概我身不由己時,也會與我不想拖累的人撇清。」他迎著明月,朗然一笑:「但,那並不代表我就真的放下了那些情誼。」

所以我知曉他遭厄之時與我絕交的用心,所以他也明白,我讓他重歸白衣專心著史、不遭算計莫被猜忌的深意。

他朝我躬身,行了一個大禮:「琴堂兄待我之恩,子長今生無以為饋,只有來世結草銜環,再圖報答。」

他打定了主意束手就戮,可是我怎麼能聽之任之呢?他每一卷史書,我都仔細讀過,字跡雖漸圓融內斂,可那份傲骨意氣,還如當年在擢士卷子上指點江山的馮子長。

他的心有大天地,有我不能企及的危巘深川,怎麼能就在這逼仄的人世朝堂里埋葬?

「不要回頭,別被發現,莫再回來……」趕來宮中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樣保全他。而現下我終於下定決心,拉著他,將他從秘閣的另一扇窗戶向外推去:「從今天起,你不是馮子長。」

我微笑著看向他,用一句話,絆住了他返身回來的腳步:「但千萬,不要忘記你的志向。」

夜很深了,秘閣里只余我一人。我似乎清晰地聽見江見璋正領著天子,步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我笑了笑,將門外被我殺死的守衛拖入閣內,搜集了閣里所有燈盞的燈油,一半潑到守衛身上,一半潑到書冊之上。然後我手上一傾,一豆燭火,霎時點燃了燈油。

火光吞吐的情景,我分外熟悉。眼看著守衛被燒得辨不出模樣,我方才穿過重重火舌,冷靜地,打開了秘閣的門。

「陛下,」江見璋正憤憤述說著馮子長闖宮縱火的罪狀,我打斷他,在一眾愕然的目光下,向天子俯首請罪,「臣一時激憤,殺了馮子長。」

8

誰也不相信我的說辭。但我無論被怎樣究問,也只垂下眼,不改一字。

天子最終對我沒了耐心,看著被燒了大半的秘閣,對閣中抬出的焦黑屍體道:「別的書也就罷了,可惜了馮卿親寫的史,今後也看不到了。」而後降旨,將我暫押獄中。

其實馮子長現於天子而言,不過一個善作史的閹人,他是生是死,哪有什麼重要?也只江見璋,還對馮子長不依不饒,隔著一排獄欄問我:「是你放走了馮子長?」

我做出疑惑的神情:「老師在說什麼,學生怎麼聽不懂?」

他的唇蠕動著,卻到底沒有說話。他自是不敢直言他私派手下殺手入宮的。

我遂笑了,聽見他半晌才終於開口,嘆息著問:「為什麼呢?」

為什麼?

我別過臉,目光從獄間一扇小窗,直落到外面的天空里去。鉛灰的雲密密匝匝地壓著,一隻孤雁聲斷朔風。又是冬天了。

我收回目光,向著江見璋,搖了搖頭。

這世上,有誰知道我和馮子長,十六年前就曾相識呢?

彼時我尚是太史令的掌中之珠,日日對著父親修的史識字念書。那樣的字跡,側鋒起筆,中鋒取勢,再結以懸針燕尾,我再熟悉不過。剛念完一部《左氏春秋》,父親笑眯眯地撫著我的頭:「我今日收了一個聰穎的小弟子,什麼時候,你和他見見。」之後在一個冬天,我在還未荒廢的普靈寺里,終於見到了父親讚不絕口的,八歲的馮子長。

「我將來是要治國平天下的。」神像下,他信誓旦旦對我說。

我梳著垂髫小髻:「不讓你治國怎麼辦?」

這問題讓他犯了難,他側著頭想了很久,直到我父親走來,才忽然揚眉一笑,對我道:「那就像先生那樣,把抱負寫在史書里,總會有後人,能知道我心裡的志向。」

我對他佩服不已,跟著父親離開時,忍不住偷偷地回過頭,向著那尊巍峨的神像,許下平生之願:「如果馮子長是俞伯牙,我就做他的鐘子期吧。」

因為我和他,有同樣的志向。

哪怕後來因一件可笑的文字案,我舉家都在寒冬被聖旨所令的一場烈火吞噬,連「大不敬」的我父親的名字都不能刻到靈牌上,可我逃出來後,也還是給自己起了「琴堂」的名字,女扮男裝重入朝堂,想如宓子賤一樣,善治天下。

——但我終究沒能完成我的志向,馮子長亦是。

我們像逼狹之地中快要窒息的人,掙扎過努力過,一身倦一身傷,可這輩子,我和他還是沒辦法讓正道清明了。我只能傾盡餘力,讓他在史書里,向後人叩問,如何才是正道,怎樣方為清明。

我獨自在獄中等了三日。期間江見璋不死心地模仿了我的筆跡,命人四處傳遞著,欲誘馮子長現身。

三日後,聖旨終下,我被定為杖斃之刑。

而我接旨那天,有獄卒偷偷塞給我一個蠟丸。我打開,一眼就看出,紙上縱橫著的,是馮子長的字跡。

是這一生里,在行刑前晚,馮子長寫給傅琴堂的第二封書札。

「……仆所以隱忍苟活,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草創未就,會遭橫禍,惜其不成,是以別君而去。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然後必刎頸黃土,以謝君子……」

真好,如我所願,他不會來救我。

他什麼也無需知道,什麼也不必背負。他會逃離這半生的風塵骯髒,在風清天朗的地方,執筆寫下那許多的未來,和他十六年前的,不屈的夢想。

我終於放下了心,微笑著將書札遞到燈燭前,看著它一點一點,燒為灰燼。

又是一年冬天,天氣真冷。我靜靜倚著獄欄,看著牆上小窗外,廣袤無盡的天空。

這夜,窗外一場大雪,紛揚而落。(原題:《夜夜流光》,作者:拂玉。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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