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許世友: 他的精明,別人不容易看透
原標題:我的父親許世友: 他的精明,別人不容易看透
「如果你覺得活不到畢業那一天,
那你就要準備死,爭取活!」
我的父親許世友:
他的精明,別人不容易看透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宋春丹
就讀哈爾濱空軍第一飛行學院時,有一段時間是華山最困難的時期。她甚至擔心,自己活不到畢業那天。
華山,許世友將軍的三女兒。
18歲時的華山。圖/受訪者提供
她給父親寫信,含蓄地把自己受到的各種「折磨」稱為「磨鍊」。她希望父親能跟軍校打個招呼,讓她退學。她寧願去大別山區做個赤腳醫生,也不想再做飛行員了。
過去,父親多是口授,讓秘書李文卿代筆回信。但這次,許世友將軍用紅藍鉛筆親自回信,不過信封上署的是李文卿的名字。
信中,每個字都很大,語氣和他平時說話一樣斬釘截鐵:「既然到了軍校,就要堅持到底。如果你覺得活不到畢業那一天,那你就要準備死,爭取活!」
華山震驚而痛苦。所幸,信封里還有一封李文卿的信,他告訴華山:「你爸爸其實非常想念你,你那張三歲時戴著絨帽、手指花朵的照片,就掛在他的床頭,他一睜眼就能看見。傍晚,我陪首長散步時,他常常提起你,說你長這麼大,只打過你一次,首長想起那件事,到現在還後悔。」
嚴父
相比兒子, 許世友更喜歡女兒。而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的三女兒華山,是他最偏愛的。
子女們長大後從外地來看他,許世友一般都難得過問。但只要華山到南京,他一定會派秘書去接。
華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和父親最像,長得像,雷厲果斷的男孩子性格也最像。
南京市山西路人和街11號,是華山出生的地方。從小,她總被父親帶在身邊。那時,她的生活單純快樂,喜歡纏著父親講過去的故事。
許世友8歲起,在少林寺學武8年。他很不願提及那段時光,每次講到這裡,總是沉吟片刻後嘆一聲:「苦,非常苦!」
在少林寺,每天凌晨4點,他就會被師父拎起來,在冰冷的石地上練倒立。師父把他的雙足倒綁在高高的杆子上,讓他雙手撐地,身體不許有絲毫晃動。繼而單手撐地,身體仍然不許晃動。有時候,師父回去睡覺了,讓他自己繼續練,日出後再起身把他從高桿上放下來。
華山問父親:「師父不在,沒人盯著你,你就不會偷偷放鬆嗎?」許世友瞋目回答:「不能!練功如同做人,怎麼可以欺瞞?而且師父厲害,他一眼就能看出你能不能使出真功夫。」
華山回憶,父親如果凝神控制腳步,走路時就會像貓一樣輕。父女倆如果同走一段樓道,她走時樓板會輕輕地咯吱響,但體重重得多的父親卻可以讓樓板不發出一絲聲響。
讓父親後悔的那件事,發生在她三歲時。許世友時任山東軍區司令員,有次帶她去威海衛。晚上父女倆睡在一個大木板床上,華山被臭蟲咬得直哭,許世友白天太累了,就用扇子在她屁股上拍了兩下,問:「哭不哭了?」華山就再也不敢哭了。這也是她唯一一次挨父親打。
華山從小受到父親的嚴格管教。放學後必須按時回家,出門必須請假,講清楚緣由。她不在房間的時候,父親喜歡進去翻她的東西,然後把她訓一頓:「農民意識,買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父親要求她每天讀6個小時書。他開的書單里包括了《東周列國志》《封神演義》《三國演義》等自己感興趣的書,但華山興味索然,她喜歡莫泊桑、巴爾扎克,愛看格林童話和偵探小說。父親在家時,她一目十行地讀那些指定書籍;父親一走,她馬上換成自己喜歡的西方小說。
一次她看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被走路不出聲的父親奇襲繳獲,拿走翻了20分鐘後,竟一言不發地還給了她。另一次,她讀安徒生的《青蛙王子》被抓到,父親同樣拿走翻了20分鐘,回來訓斥她:「沒出息,凈看些談情說愛的東西,把思想看壞了!」逼著她拿到樓下鍋爐房燒掉。
許世友尤其不喜歡《紅樓夢》,認為是「弔膀子」的書。毛澤東批評他:「你這種觀點不對,讀《紅樓夢》只有讀五遍才有發言權。」毛澤東和周恩來都送了他《紅樓夢》,他開始讀不下去,不過退休後真的看了五遍。他喜歡看《魯迅全集》,華山有點不解:「魯迅的書那麼尖刻,他還喜歡看。」
她的課餘時間和同學們不大一樣,總要和父親下鄉。她很少和父親同坐一輛車,因為她路過集市總愛下車逛逛,還經常需要下車找廁所。她的車因此總掉隊,一掉隊就會被秘書訓斥,工作人員很不喜歡和她同行。
許世友平日里不愛出去串門,卻很愛帶著華山去格尼哥柯將軍家做客。格尼哥柯中將是蘇聯駐南京軍區顧問,50年代中期在南京住了幾年,是許世友的好友。他的鬍子很特別,往上翹,大家都叫他「鬍子顧問」,華山叫他「鬍子叔叔」。
華山在鬍子叔叔家裡第一次見到黃油,學會了吃西餐。鬍子叔叔經常給她講二戰故事,她也因此對二戰史和中國革命史產生了興趣。
1963年,華山進入南京師範大學附中讀書。她聰明有悟性,學東西很快,歌也唱得好,音色漂亮。
她的同桌高友銘多年後還記得,華山下樓不是用走的。她苗條的身體往樓梯扶手上一靠,單腿一跨,哧溜一下就滑到一樓,腳蹬扶手停住。
從小生長的環境讓華山的觀念很前衛。她注重健身,經常做踢腿運動,吃橘子連核嚼碎吃下,因為按照中醫理論,這樣對腸胃有好處。
許世友總是告誡她,說話做事要留有餘地。華山很早熟,很早就懂得要善於和人搞好關係,做人要善於保護自己。她獨立得早,總是騎著自行車幫母親做事。
一次,高友銘說了華山幾句,她受不了,回家告訴父親。父親說:「我們這些人高官厚祿,總有人阿諛奉承。在這種情況下,能批評你的人反而可以結交,這種人在困難時不會離開你。」她把許世友的話告訴了高友銘,兩人在日後幾十年中都是親密的好友。
從小到大,形象出眾、氣質獨特的華山一直都是校花一般的人物,但沒人敢追這位高傲的公主。
華山還記得一次相親經歷。她二十幾歲時,曾經有過一次閃婚,許世友氣炸了,稱之為「巴巴羅薩閃電戰」。一次軍區會議之後,二十七軍軍長閻川野在許家共進晚餐,席間,許世友說華山處理個人問題太輕率。閻川野說,部隊里有的是優秀青年幹部,可以幫助挑一個。
沒過多久,華山回家,就在客廳里見到了一位高大英俊的軍人。青年軍人緊張得不停地擦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華山問他有什麼愛好,他頭也沒抬地說:「我什麼愛好都沒有。」閻川野不高興地說:「你不是籃球打得不錯嘛?」相親最終以失敗告終。
「他是倚粗賣粗」
華山簡單快樂的生活,在「文革」開始後被徹底打破。
1967年的「二月逆流」後,許世友被扣上「鎮壓造反派的罪魁禍首」「華東走資派的黑後台」等罪名,被抄家兩次。
他住進二十七軍在無錫的軍部小招待所里,每天心急火燎,心絞痛、神經性嘔吐也犯了。造反派去二十七軍揪斗他,他給毛澤東和軍委發電,獲准去大別山的後方醫院休息養病。
那時,學校已經停課。華山帶上高友銘,和父親一起住進了大別山。那段時間,她經常聽到父親說:「自古以來都是有忠無奸不成戲啊!」
在大別山,許世友親自教警衛班練習少林武術。他身材不高但壯實,舞起長條板凳,步法靈活矯健,雙手敏捷地揮舞著板凳圍著身體旋轉,有種刀槍不入的感覺。一教武術,他的心情就會很好。
兩個月後,華山回到南京,無家可歸的她借住在機關秘書家裡。儘管之前一直高度保密,許世友住在大別山的大字報還是在南京貼出來了。她經常在一種漫畫上看到父親與其他將帥的姓名被顛倒著寫成血紅大字。還有大字報說她是許世友的「小特務」,上街時有人在後面往她身上砸東西。
許世友在南京下工廠。圖/受訪者提供
華山和父親通了一次電話。許世友說:「你沒事吧?你不能出事啊。」她說沒事,讓他也要保重身體。通完電話,她哭了很久。不久後,她離開了南京,去上海投奔母親。
1967年8月17日上午,許世友接到了代總參謀長楊成武的電話:「許司令,我正陪『客人』在上海,『客人』要見你。」許世友知道,「客人」就是毛澤東。在上海,毛澤東和許世友的談話從下午兩點多持續到下午五點多。毛澤東明確說:「南京軍區黨委是可以信任的!你回去同他們講這話,就說是我說的。」
這年冬,受周恩來親自電請,許世友帶上華山飛往北京。在中南海住的40多天里,他多次受毛澤東接見談話。
許世友在中南海受到毛澤東特殊關照的消息不脛而走。他一回到南京,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群夾道歡迎。每到一處,人們為了看他一眼,經常擠得連公交車都開不動,尤以軍營和工廠為甚。
許世友曾親口告訴華山:「毛主席兩次救了我的命。」第一次是1933年中央批判張國燾期間,第二次就是這次。
華山曾聽給父親做過四任參謀長的賈若愚說:「你們不要以為許司令是個粗人,他是倚粗賣粗,粗中有細,特別精明。他的精明,別人不容易看透。很多幹部都很精明,在對待具體人、具體事上精明。跟他比起來,比不了,不在一個檔次上。」
她聽後覺得,在「文革」那樣變化多端和錯綜複雜的政治環境中,父親倚粗賣粗,確實在政治上成功保護了自己。
「開除人籍」
1968年春天,華山入讀哈爾濱空軍第一飛行學院。她想,部隊里不搞「四大」, 總歸可以學一樣技術,挺好的。父親也支持她去部隊鍛煉,但要她做好吃苦的準備。
這果然是一段對她來說極其「鍛煉人」的日子。緊急集合哨經常在凌晨四五點鐘吹響,10分鐘之內要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到操場集合,背著背包跑3000米。她經常跟不上隊伍,背包也來不及打好,只匆匆打個「十字架」就跑出去了。沒跑多遠,「十字架」散開,背包散落一地。每次回來,她都會受批評。
和其他女生不同,華山怎麼被批評都不會哭。她覺得是因為經受過動亂的歷練,所以這些事都可以當成小菜一碟。
不久,又禍起廬山。「九一三」事件後,林彪住處的三封密信曝光,許世友被牽連其中。
最困難的那段時間,華山覺得自己已經被貶到「開除人籍」的地步,甚至感覺已經活不下去了。
有人會在她不在宿舍時偷她的鑰匙,去開她的箱子搜查「資產階級」的東西。母親田普送她的毛背心、上海買的毛衣毛褲,都作為「修正主義的苗子,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證據被拿到台上。
1972年春天,華山從航校畢業,覺得自己終於「出獄」了。她被分配到空軍三十四師當飛行員。在部隊里,她謹言慎行,很注意和其他人搞好關係。
1973年5月,中央召開「批林整風」會。毛澤東說要把許世友的檢討發到中央委員會。許世友說:「請主席尊便,我無非官復原職。」毛澤東沒說話,只是看著他,許世友說:「我過去放牛,再回去放牛。」毛澤東聽後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這段話,許世友回南京後告訴了華山。他還要華山抓緊時間學點醫,準備好到他家鄉去插隊。那段時間,華山覺得「在劫難逃」了。
但沒想到,毛澤東又一次原諒了許世友。
入世益深、年歲漸長之後,常有友人私下問華山一個問題:為什麼毛主席始終信任甚至容忍不是出自中央紅軍、而是出自紅四方面軍的你爸?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華山坦率地說,友人們講的是實情。「至於原因,我也不解。天意自古高難問,毛主席的境界,不是我輩能夠窺探得到的。」
「寓公」
1979年的對越戰事結束後,當時擔任廣州軍區司令員的許世友以身體不好為由,向中央提出不再工作。他不適應廣州的潮濕氣候,也不想進北京,要求回南京休息,寫回憶錄。中央批複同意。
華山覺得,無論歷史對父親做出什麼樣的評價,不得不承認,他一生中最後一次主動做出的政治選擇,是睿智的。他名正言順地遠離了中國的政治中心北京,在南京當起了新時期的「寓公」「老員外」。從此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來往。
不久後,32歲的華山申請從三十四師102團飛行中隊長任上調到了民航。相比在三十四師,民航的工作相對輕鬆。每次她回南京探親,許世友都特別開心,經常帶她去看自己養的幾十隻兔子和腌的大缸菜。
那段賦閑時光里,許世友除了寫回憶錄,還養了1000多隻鴿子、20來只貓。那時還講「除四害」,許世友有時會到郊外打點兒麻雀,一回來就扔給哄搶的小貓。每天他在院子里散步,有些貓也跟著他,給他孤獨寂寞的時光帶來了不少樂趣。
許世友生命的最後幾年裡,經常回憶過去,尤其常憶起周恩來。他還夢見和周恩來一起喝酒的日子,一人一瓶,干光為止。
一位老幹部曾經做過比較,說許世友在毛澤東面前像個晚輩,不拘束,什麼話都敢講;待周恩來則像待兄長,在他面前比較隨便,有什麼說什麼。
周恩來去世時,許世友非常痛苦,一個星期沒有出房間。他對華山說:「周總理這麼好的人都走了,我還活著幹什麼啊!」
這種情形在華山記憶中只有兩次。另一次是1969年8月17日,許世友突然接到毛澤東指示,要南京軍區抽調一個軍到華北,以應對緊張的中蘇局勢。許世友經過考慮,決定把二十七軍調去。這支部隊是他的最愛,一直在他的帶領下建功立業。他到火車站送行回家後,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很長時間。
「你好好學習,好好工作」
1985年春節後,許世友被診斷為肝癌晚期,已不可救治。華山趕回南京探望。許世友一見她就微微笑了:「孩子,爸爸有情況了,爸爸快死了。」華山忍著悲痛說:「他們會救好爸爸的!」「這次與以往不一樣,爸爸很快要去見馬克思了,爸爸知道。」
這一年,華山離開民航,準備去美國學習。她徵求父親的意見,許世友開始想不通,覺得去異國他鄉要很有勇氣,懷疑華山到底有沒有這麼堅強,但最後還是同意了,覺得可以出去闖一闖,學點東西。
不久後,他的病情加重住院。有一天,醫護人員突然從他的病房沙發底下搜出半瓶酒,遂加強了對他的「監護」。幾天後,又發現衛生間里掛著一件可疑的軍大衣,一搜,口袋裡藏著一瓶酒,而且已經開瓶喝過了。
許世友病重的消息傳出後,老戰友絡繹不絕趕來探望,但都只能隔著玻璃遠遠看一眼。他已無力睜眼,但華山分明看見父親的手指在被單下輕輕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以前,他見到多日不見的老友,總喜歡用力握手,經常把很多將軍握得大叫。後來很多人見到他不敢再握手,只是笑著抱拳作揖:「師父,免禮免禮!」
習仲勛專程來看望他。習仲勛曾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兼廣州軍區第一政委,許世友時任廣州軍區司令員。他看見習仲勛,掙扎著想起身,含糊不清地說:「我要完蛋了……」習仲勛上前按住他,在他耳邊說話,安慰著他。
1985年10月22日16時57分,許世友逝世,時年80歲。這時,華山的出國手續還沒辦完,父親在半昏迷中留給了她最後一句話:「你好好學習,好好工作。」
遺體告別儀式從下午3點持續到晚上,南京軍區機關大禮堂的弔唁大廳里人來人去,遠遠超出了當時規定的3000人規模。華山想起父親在政治上受的挫折,沒有掉一滴眼淚。
2015年的一天晚上,已在美國定居30年的華山應邀到美國聯合航空公司副總裁邁克爾·維特克家做客。那天來的客人中,不少人的父輩都是二戰老兵,那個晚上,這些老兵的故事成了聊天的主題。也是在這一天,華山決定在父親去世30周年之際,寫寫父親。
2015年,她花了半年多時間,全憑記憶,用鉛筆手寫完了初稿。隨後,又花了兩年多時間,採訪、搜集資料,最後完稿。
2018年1月,《父親》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華山用朱可夫元帥回憶錄中的一段話做了結尾:人民需要我,而我永遠有負於人民。如果考慮到人生的意義,這是最主要的。
許世友生前非常喜歡這段話,還用紅藍鉛筆的紅筆寫在了一張半紙上。因為字寫得很大,所以需要一張半。
值班編輯:韓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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