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古斯特城堡
古斯特城堡
徐則臣
自在說:
別用假嗓子說話
徐則臣
一個作家的風格,經歷了尋找和調試之後,最終是順其自然地形成。你可以捏著嗓子說一段時間的話,但你不能捏著嗓子說一輩子。合宜的風格是一輩子的事,要自然,像內衣一樣貼身、舒服。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現在逐漸穩定了,因為這樣說話我最舒服,也覺得最容易實現及物的自我表達。我相信說夢話我也是這麼開口的。
文./
1
等我從新奧爾良旅行回來,河邊的公寓已經被淹過了。兩天前,我從報紙上看到暴雨的消息,說穿城而過的河流像一鍋煮沸的水,一夜之間溢出了河床。報紙上沒說,住在河邊的人一覺醒來發現大水漫到床頭,鞋子被一群小魚推著滿屋子跑。據說這是該城一百年來最大的一場水。校方幫我租的公寓半截在水裡,當然現在水已經下去了,房間里留下一層厚厚的淤泥和幾條沒來得及撤退的死魚,牆上至今還爬著蝸牛。他們把我的行李轉移到藝術中心,一回來就讓我去拿,同時商量接下來的住處問題。
因為大水毀壞的房屋很多,整個城市的出租房突然緊俏起來。我回來得遲,學校說,挑選的餘地已經不大了。根本不是餘地不大,就沒有餘地,像樣的房子全被租完了,只在30街有兩家住戶願意分出一間給我。一戶是正兒八經人家,家裡就一個老頭,戶主;一戶本來就是出租房,一樓的租戶剛搬走,二樓住著一個緬甸來的四口之家。工作人員和一個教授朋友開車帶我去看,先進了緬甸人租住的那棟,因為房子靠路邊。
兩分鐘後出來,我說:「另一家吧。」
他們說:「要不看看那家再決定?」
「不必了。」我說,往十米外的那棟房子看時,先看見旁邊的一個石頭城堡,四四方方,在一角伸出一個稜錐形尖角。米黃色的石頭正在發黑,越發顯得古老。
「回去拿行李吧。」
教授朋友問:「靠著古斯特城堡你不怕?」
我笑笑。「怕什麼?多好看的一堆石頭。」
教授說:「好吧。」
一個小時後,我拎著兩個箱子進了30街266號。美國老頭站在門口樂呵呵地迎接我,說,啊作家,歡迎歡迎。我一下子沒聽懂,但在那個語境里瞬間我就明白了。他的發音有點怪。他叫約翰,約翰·安格爾,很高興能夠和我一起生活。他的發音的確有點怪,喉嚨里一定裝了面哈哈鏡,聲音經過的時候必須變一下形才能出來。約翰六十歲,或者更大,這要取決於他的頭髮、鬍子和皺紋是否說了實情。頭髮灰白,佔了臉部一大半面積的絡腮鬍子卻全白了,所以整個人顯得很慈祥;皺紋很多,這個年齡的美國男人皺紋都很多,可能是整天笑的緣故,他們為什麼總能那麼樂觀呢?
老約翰把我帶到二樓,放下行李後為我一一指點傢具和日常生活設施。還有狗,一條金毛犬,渾身金色的長毛,大得像只馬駒子,三歲半。這是他的命根子,他給它取了個美國前總統的名字,小布希,原因是他不喜歡這位總統。真要命,我的聽力本來就賴賴巴巴,偏趕上他這口齒不清的房東,我只好一遍遍地請他重複。為此我感到不好意思。他也有些尷尬,這輩子他都是這麼說話的。我相信即使這裡的美國人也未必全能聽懂他的發音,因為大學裡的工作人員先前就跟我說過,房東說話有點繞。她土生土長在這裡,我當時以為她說的「繞」是指抓不住重點,原來彼繞非此繞。
站在窗口可以看見城堡,多麼漂亮的石頭。無數塊發黑的石頭摞在一起,雄壯威嚴,歷史的質感就出來了。我猜它有兩百年。我問約翰,誰有這麼好的福氣住在城堡里?
「你說鬼堡?現在沒人住。」
「鬼堡?」
「對不起,是古斯特城堡。」他把「古斯特」的字母一個個拼出來。「城堡過去的主人姓古斯特。」
哦。他把「古斯特」的音發得更像鬼和幽靈的發音「夠斯特」。「為什麼現在沒人住了?古斯特家族的人呢?」
「捐給市政府了。老古斯特的重孫子去了法國。」
這兩句話他說了很長時間,每一個關鍵詞至少重複兩遍。要麼一個個字母拼給我聽,要麼提前調整好舌頭的位置,把被喉嚨變形過的聲音再變回來。這個一米七的小個子老頭,兩句話說得一頭的汗。
2
三個月前我受邀來到這座城市,在坐落於該市的一所大學做駐校作家,為期半年。他們給我在河邊租了一間公寓,枕河而居,坐在陽台的搖椅上可以看見河水日夜流淌,平緩得如同一條寬闊的淡綠色綢緞無始無終。除了偶爾與文學系的教授和學生交流,所有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的,可以讀書、寫作、交朋友,或者旅行。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路上,坐灰狗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我想一點點橫穿美國。從新奧爾良回來是為了寫一個新東西,坐在灰狗上,一路上頭腦里還在響著爵士樂,回來卻趕上了搬家。搬家倒無所謂,可惜了河邊的好風景,每天我至少能看見四十隻水鳥在河上翻飛,看見二十隻松鼠從草坪里鑽出來爬到樹上,看見八十個人從跨河的鋼鐵橋上經過。頂多八十個人,這個城市沒那麼大。
不過現在也挺好,離開河流看見城堡,那感覺是由自然轉而人文,都可以修養身心。所以當天晚飯後我就去了城堡散步。
天還沒有黑盡,古斯特城堡在傍晚灰紅色的光線里頗見神秘。30街處在高地上,城堡在更高的高地上,自成一個世界;周圍是一片十畝左右的綠草地;草地中間有個很小的人工池塘,池塘上有座石頭拱橋;草地邊緣圍了鐵柵欄,看上去就是一座開放式的小公園。這是飯後散步的好時間,但城堡附近沒一個人。汽車從鐵柵欄邊開過,遛狗的美國人牽著寵物與城堡擦肩而過,我獨享整座城堡。
在石橋邊有塊黑色大理石,市政府2001年立,上面刻了此堡的來歷:1880年大商人伊恩·古斯特先生自蘇格蘭移民至此。他無比喜歡蘇格蘭的一處古堡,遂於1881年重返蘇格蘭買下該古堡,給每塊石頭和木料編上號,拆掉,海運至此,再按相同的結構和設計重建,1884年落成,每一塊石頭都在它該在的位置上。本地人稱「古斯特城堡」,流傳至今。2001年,伊恩·古斯特先生三世孫喬治·古斯特先生移居法國,此堡捐獻市政府,為公共建築。
市政府立此碑表示感謝,也聲明此為文物,請市民善為守護。有點像我們說的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作為古斯特城堡已經一百二十多年,遺憾的是碑上沒註明它從蘇格蘭搬來時年紀有多大。一百年?兩百年?或者三百年?反正現在看上去古老滄桑。城堡上下兩層,每層都有巨大的玻璃窗,可以肯定,這麼好的玻璃只能是喬治·古斯特裝上去的。圓拱形的黑色厚鐵門緊閉,每間屋子裡都是黑的,我透過底層的玻璃窗往裡看,什麼也看不到,但見黏稠濃重的黑暗和陰森。建築雖然方正,隱隱也有了些哥特式的幽深的恐怖。城堡旁邊還有一個馬房,也是奢侈的古老石頭建築,原封不錯地從蘇格蘭跨海越洋而來。
連著幾天晚上我都來古堡散步。安靜的環境適宜構思,我喜歡在散步時想小說里接下去的情節。從黃昏一直散步到夜幕深沉,城堡公園有兩盞路燈,一盞立在入口處,一盞在路邊,加上城堡外幾條街上的路燈,城堡並不顯得黑暗,我通常要繞著綠地和城堡邊緣轉五十圈。至少這個數。堡里黑燈瞎火,有天晚上我從城堡邊走過,背對它時,感覺有光從身後像水一樣鋪過來,轉身去看,又沒了,城堡里還是黑的。我繼續轉圈。
回到住處,正趕上老約翰牽著小布希從紀念碑公園回來。那公園離這裡步行要半小時,市政府為紀念二戰中死難的本地將士在公園裡立了一座半圓形紀念碑,矗立在公園最高的一個坡頂上,雄偉高大。那是個法定遛狗的公園,小布希到了那裡可以解開項圈自由活動。遛狗高峰時段,公園裡能聚上三四十條體形各異的狗。
「回來了?」
「回來了。」老約翰說,「你去哪兒了?」
「在城堡里散步了。」
「古斯特城堡?」他的發音依然是「鬼城堡」。
我點點頭,問他為什麼捨近求遠不去城堡的公園裡遛狗。
「有古斯特。」
「一個人沒有,」我說,「喬治·古斯特都搬走了。」
「我是說,有鬼。」
哦。他的確說的是「夠斯特」,我以為他又發錯音了。
「鬼。就是鬼。」
我笑笑,他已經把我弄糊塗了。我只好打個哈哈上了樓。一個發音不好,一個聽力欠佳,交流起來簡直是煎熬。
第二天晚上,我從城堡出來,老約翰牽著小布希堵在入口處,見到我就問:「你真不知道?」
「什麼?」
「鬼啊。城堡里鬧鬼!」
我哪裡知道。問題是,鬼在哪裡呢?我都轉悠幾百圈了,除了自己的影子和幾隻松鼠,偶爾還有一兩隻野兔,誰也沒看見。我不信鬼。我跟老約翰開玩笑,鬼聽說我來了,嚇跑了。
「好吧,」他撇撇嘴聳聳肩,「反正我不進去。晚上沒人願意進去。」
一路無話回到家裡。因為交流的不容易,所以都懶得說了。上樓時我們相互「拜拜」,這個發音對誰都沒有問題。
3
有天晚上和一個華人教授喝酒。他從芝加哥大學來講學,結束後一起去「中國味道」餐館吃飯,然後到酒吧繼續喝酒聊天,連陪同的亞太研究中心主任,三個人都喝多了。幸好主任太太趕來,把我送回老約翰家。一肚子啤酒鬧得我半夜爬起來去洗手間,迷迷糊糊眼睛都沒全睜開。出了洗手間發現我的房門關著,我記得沒關的;不管了,擰開把手就進去,發現房間里是黑的,可我記得我是開了燈的;我在門邊上摸到開關,燈一開,我的酒全醒了。燈發出血紅的光,滿屋子人影,那感覺就是見了鬼。我往外撤,才發現那不是我的房間。
二樓一共三個房間,我住正對樓梯的一間。斜對面是衛生間,衛生間隔壁是個儲藏間,因為老約翰經常去拿東西,整天開著門。我隔壁是另外一個房間,從我看見它第一眼起就一直關著門。老約翰向我介紹房子情況時也略了過去,好像並不存在。既然關門上鎖,我理解為是他的隱私,也從未多嘴,習慣了竟也當它不存在。沒想到半夜裡迷迷糊糊打開了,沒想到它其實一直都沒鎖。
房間里有一張床,收拾得乾淨利落,如果是貌似邋遢的老約翰乾的,那真要出乎我意料了。有桌子、椅子和電腦。我想要說的是那些人影,牆上的海報和人像。密密麻麻的籃球標誌和球星,以及穿著暴露的性感女人。主人喜歡的應該是湖人隊,科比的大招貼畫就有三張,然後是湖人隊員的合影。當然主人一定也喜歡喬丹和姚明,他們倆和科比一樣佔據了比別人更多的空間。在球星中間隔三岔五擠著一個穿三點式的大胸女人,有兩個在電影里見過,叫不上來名字。正對床的天花板上貼著一張最大的招貼畫,一個金髮女郎赤裸上身,胳膊抱在一起,把乳房擠得像兩隻籃球。她的眼像傳說中那樣勾魂攝魄,時時刻刻都在對著曾經躺在那張床上的人笑,不管他睡著了還是醒著。我湊在電腦旁邊看見一個小夥子的照片,年輕帥氣,二十齣頭,看不出來長得是不是像老約翰。這時候我模模糊糊聽見老約翰在樓下清了一下嗓子,趕緊閉燈關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我出門,老約翰和往常一樣打招呼,應該沒發現我去過那個房間。他說如果我願意,可以開他的破豐田車,今天他在家大掃除。我謝了,還是步行去大學,我想向替我租房子的工作人員多打聽一點安格爾家的信息。茱迪說,她的消息未必準確,但據她所知,老約翰妻子亡故,只有一個兒子,是不是親生的不知道,羅朗·安格爾,去年因為偷車被送了進去。還在網上搜到了抓他的那條新聞,照片上的羅朗和桌子上的小夥子一模一樣。
照通常的看法,羅朗遊手好閒。他在這所大學裡念了兩年書,第三年自動退學,大部分科目都掛了紅燈。他偷車一度在這個小城風傳。
羅朗坐在超市門口發獃。新聞里就這麼寫的,新聞出自他的審問口述。一個老太太停下車,直接進了超市,羅朗發現她沒鎖車門。三分鐘之後,羅朗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車就開走了。雖然遊手好閒,但他不是壞人,天地良心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偷車,他也說不清為什麼突然有了這個衝動。可以想像他的激動和恐懼。他把車一直往城外開,去哪裡他也不知道,跑了五英里以後才想起幾個月前有朋友告訴他,可以把二手車賣給一個修車店老闆。這輛車七成新,應該會有個好價錢。然後他聽見后座有聲音,扭頭一看,一個不到兩歲的娃娃嘬著個奶嘴瞪著大眼睛對他看。他對娃娃笑了一下才意識到麻煩來了,娃娃突然吐掉奶嘴開始哭,越哭聲音越大,兩隻小胖手亂抓亂撓。他只好停下車去哄,一點都不管用,娃娃只是哭,可能接受不了祖母突然變成了年輕的小夥子。
要想處理車,首先得處理這孩子,但他實在沒辦法安撫聲嘶力竭的哭聲。羅朗說,他想過把娃娃扔在路邊,但馬上就否決了,這麼冷的天還坐在野地里,凍不死也會凍壞。最後他決定給警察局打電話,把孩子交給他們。他的確是這樣做的,把孩子放在警察局門口,然後開車就跑。如果不跑就沒那麼大的罪,但他的確跑了,在城外的公路上被警察追到。他向警察坦白,只是想偷車,沒想過要偷孩子。然後他說,這孩子哭聲真大,以後可以唱歌劇。
「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茱迪說,「當時大家還爭論,他把孩子送回來,要不要嚴格按照法律來判。最後還是照法律。約翰沒跟你說?」
「你也沒跟我說啊。」
「我擔心說了你就不願住他家了。實在沒房可租。不過你放心,約翰是個好人。」
4
大掃除清理了一堆沒用的東西,堆在門前的草地上準備扔掉。鄰居六歲的緬甸小男孩站在路邊膽怯地向那些垃圾上看,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了那個死神面具。和通常死神面具不同的是,該死神在眉心處多長了一隻眼,像二郎神的第三隻眼。面具很舊,但那隻豎著生長的眼新鮮生動,有肉的感覺,一下子如在人間。我問他是不是想要,他點點頭,說是。我問他還要不要好玩的東西,那一堆廢銅爛鐵里有幾樣在孩子眼裡應該挺有意思。他搖搖頭說不。我把那面具拿給他,問他爸媽在不在家,他大部分都能聽懂,但撲閃著眼睛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的英語到「yes」和「no」為止。我正幫他把面具戴上,老約翰推門出來,大喊:
「No!」
他蹲在緬甸男孩跟前,商量說:「我用別的玩具換你這個面具,好不好?我不想把它丟掉了。」
緬甸男孩把面具遞給他,轉身就跑。快進家門的時候,我聽見了他的哭聲。也許是恐懼,也許是覺得傷了自尊。
老約翰訕訕地站起來,對我重複了兩遍「我不是捨不得」。他站在那裡擺弄著面具,在死神面具里這個絕對是大號的。過一會兒又說,「該死!這是我兒子喜歡的。」
我做著樣子問:「你兒子?」
老約翰不能不說了。「我兒子。他被關起來了。」
我表示難過,又招引著他:「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必說。」
「已經這樣了。」他說,「你能先幫我去一趟緬甸鄰居家嗎?你們都是亞洲人。我不想讓那男孩難過。」
我沒聽清楚,他又重複一遍。然後我們進門,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盒雞蛋,又從牆上拿下另外一個鬼面具放到雞蛋上,往我手裡杵。不需要語言。我到樓上,拿了些水果,端著雞蛋和面具一併去了緬甸人家。
男孩已經不哭了,腮幫子上的眼淚還沒幹透。他媽媽和八歲的姐姐也在家。我用英語跟她們說,我是中國人,我們是鄰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告訴我。八歲的小姐姐英語和弟弟差不多,大概的意思能聽懂,也不太會說。媽媽根本連聽都聽不懂,只是對我感激和靦腆地笑。第一次看房子時,茱迪就跟我介紹了他們的情況。這一家是半年前從緬甸農村逃過來的難民,被教會收留下來,給他們租了房子,每個月定期給他們一點生活費。這費用很少,因為語言不通他們很難找到工作,所以生活相當艱難。兩個孩子能聽懂一點英語,是因為他們已經開始在本地的學校里念書。我把面具套到男孩頭上,問他喜不喜歡,他點點頭,在面具後面笑了。
一分鐘都沒耽誤我就出來了。沒法待下去,和上次看到的一樣,家裡極其凌亂。地板上這裡一隻鞋子那裡一雙襪子,洗碗池靠近門,堆了至少十五個碗碟沒洗,池子上滴著各種食物的殘痕,尤其看不下去的是成串的蟑螂在池子內外賽跑。我說給老約翰聽。老約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
「他們還不知道如何在美國生活。他們很孤獨。」
接著他說起自己的兒子,二十一歲的羅朗·安格爾。
「跟你說了吧,早晚也會知道的。海倫走後,他就不願意跟我說話。」老約翰說。為了能夠順利表達,他找來紙和鉛筆,不管我聽沒聽懂,凡關鍵詞,說的同時就寫下來。這是個好方法,藉助紙筆,我們的交流前所未有地順暢。「他覺得他媽跟別人跑了是我造成的。那時候他才十五歲。羅朗十五歲時,海倫跟一個倒賣木材的私奔了。」
事情很簡單,我只要如實筆錄就可以了。長話短說,老約翰就是這麼乾的,有他在紙上寫下的詞和句子為證。早些年約翰是個哈雷摩托迷,抽空就往外面跑。他還不是我們所謂的「驢友」,他不想到處看,只是想到處跑,準確地說是騎著哈雷摩托到處跑。不管春夏秋冬,一個車隊浩浩蕩蕩向世界盡頭進軍,想想都覺得很爽。我見過好幾個哈雷車隊,不分少長,坐在摩托上一個個都像將軍和鬥士。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反正我覺得哈雷摩托看上去十分性感,是陽剛那一路的性感,看到了你就會熱血沸騰,也想找一輛騎著跟上去,天涯海角沒完沒了地跟著跑。一定是海倫認為約翰跑過頭了,摩托比老婆重要,而且從他們倆認識時就這樣,雖然海倫當初也是看見約翰騎在哈雷摩托上才喜歡他的。照理說女人變起來很緩慢,但是約翰就是沒能在漫長的時間裡關注到事情正在起變化,等他發現時,據目擊者透露,她已經跟那個販木材的走了。那傢伙在這裡做了兩年生意,發了,臨走還賺了個女人。
有人說他們去了加利福尼亞,也有人說去了洛杉磯,約翰都去找過,大海撈針到哪裡去撈,只能回來遭兒子批。羅朗恨他開始倒不是因為失了母愛,而是因為在學校里大家背後嘀咕他:他媽跟野男人跑了!他受不了,一度要從中學輟學。後來慢慢回過味兒來,人家說他媽跟人私奔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此他再也沒媽了,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這無論如何是老約翰的錯。他就不願再搭理父親。約翰理虧,痛定思痛,賣了哈雷。這些年欠了老婆,現在老婆跑了,算扯平了;過去欠兒子的,很少陪他,現在欠得更多了,連他媽都弄丟了,所以他想加倍賠給兒子。
可是那個年齡的男孩豈是一點既當爹又當媽的溫情能搞定的。羅朗在背對父親的路上越走越遠,孤僻、乖戾、無所事事和玩世不恭成了習慣,世界觀和人生觀在一個偏僻的方向上茁壯成長。先是成績墊底,然後退學,偷車,基本上可以看成是水到渠成。出事是早晚的。這也是老約翰覺得愧對兒子的地方。他想補又補不回來,兒子進去了。
「這面具是兒子十四歲那年的萬聖節我給他買的,」老約翰說,「整個30街這面具最好看。羅朗很開心。該死,我差點把它給扔了。謝謝你提醒我。謝謝。」
5
早上我出門跑步,緬甸女人蹲在房前的路邊,對我拘謹地笑笑。四十分鐘後我跑回來,她還蹲在那裡,姿勢都沒變。開始我以為她在等人,後來發現幾乎每天早上她都蹲在路邊,特別像我老家的農民蹲在田頭上。老約翰說她在想家。也許是,也許想什麼她並不十分清楚。她只是覺得生活中缺了點什麼,空了一塊;她蹲在路邊,沒準能夠把丟掉的重新找到;她實實在在地一蹲大半個小時,就可以把空下來的部分結結實實地填滿。
孩子就好得多,沒那麼多過去,姐弟倆每天坐班車上下學,在學校里我敢肯定都是躲在一邊玩。回到家好一些,但依然膽怯,我常常看見那男孩站在兩棟房子之間向我們這邊看,像只正在練習走路的小狗,對另外的人和生活充滿好奇。他喜歡小布希,一聽見金毛犬的叫聲他就從房子里跑出來,踩著木樓梯咚咚響。他的喜歡保持著五米的距離,在兩棟房子中間盯著狗看。如果老約翰招呼他,他轉身就跑。偶爾我牽小布希出來遛彎,招呼他,也不過來,但不會轉身就跑。
老約翰說:「你們都是亞洲人。」
我說:「他是怕你的大鬍子。」
老約翰就哈哈大笑。羅朗小時候最喜歡他的大鬍子,沒事就抓過來往手指頭上纏。
緬甸男人很少在家,難得聽見他的大嗓門。一家之主,他得想辦法養家糊口。我和老約翰各吃各的,食物也各買各的,我和他一樣,都順便多買一點雞蛋、牛肉和青菜,方便的時候給緬甸人送去。這可能是男孩不怕我的原因。在路上碰到,他也會幅度極小地向我揮手。
一個傍晚我去散步,緬甸男孩撅著屁股蹲在路邊看螞蟻搬家,我說:「帶你去城堡玩?」
他趕緊擺手說:「不!」
「怕鬼?」
他點頭差點點到了路面上。
「你見過鬼?」
他搖頭。
奇了怪了。哪那麼多鬼。我回房間拿了手電筒,然後去城堡。一個人沒有。圍著城堡轉了二十圈,天徹底黑下來,我在靠近馬房的那扇玻璃窗前停住,打開手電筒往裡照。的確嚇我一跳,燈光照在對面靠牆站著的一張巨大的女人臉上,很漂亮,但眼睛瞪得那麼大還是挺嚇人的。那個女人被鑲在土黃色的木框里,只是個半身像,你得承認這幅油畫的確是畫得好。色彩舊了,如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站久了,落了灰塵。她的畫像佔了半面牆。手電筒再往其他地方移,我能看見的三面牆上都是她,毫無疑問,儘管她的尺寸、姿態和表情在不同畫作里有所變化,臉是變不了的。五官和服裝更像是很久以前的歐洲人,右嘴角偏下的地方有顆咖啡色的小痣。這個面容姣好的陳舊女人,無論如何不會讓你想到鬼。
鬼究竟從哪裡來?我退後,看太陽可能出現的方位,果然這扇窗戶在任何時候都只能在馬房的陰影里,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其他窗戶都被絳紅色天鵝絨窗帘遮住,只有這裡都能看進去。那麼好的油畫不能總被陽光照射。我再次趴到窗前,突然房間內的燈亮了,彷彿白晝驟然降臨,我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燈瞬間又滅了。因為亮和滅轉瞬即逝,我懷疑是否出現了幻覺。我退到石拱橋上,驚魂未定地等它再次亮起來,但半個小時過去,黑得一如既往。我拍拍心臟讓它跳慢點,可能多疑了。
第二天我找到那個教授朋友。他說當初我就問你怕不怕,你說不怕;傳說它鬧鬼,我也沒見過,就是燈一會兒亮一會兒滅。我說我想查一下關於城堡的資料,能不能幫我聯繫有關部門。教授朋友答應試試,但必須統一口徑,是為了寫作。他們大學願意為我的寫作提供一切可能的便利。
在市政廳的檔案室里,我看到了城堡的相關資料和喬治·古斯特的捐贈書,上面附有他的親筆簽名。
與城堡前的碑文上記載的相同,伊恩·古斯特把它從蘇格蘭帶到這裡。文件里詳細地介紹了城堡最初在蘇格蘭的情況,以及在這裡重建的過程。大部分摘自伊恩·古斯特的日記。既然摘自日記,我就希望能在文件里找到更多私人化的東西,難道單是喜歡就足以讓他把古堡運到地球的另外一個地方重建?那二十幅同一個女人的畫像是怎麼回事?也許我希望能找到點花邊新聞。但是沒有。檔案室也沒有老古斯特的日記。非常遺憾。不過喬治·古斯特在捐贈書里寫道,從伊恩·古斯特以降,祖上傳下遺訓,不得隨便開啟藏畫室的房門,除了一個月一次的例行打掃,不得更改任何一幅畫和一件傢具的位置。原因喬治也沒說。但在捐贈書里喬治非常情緒化地透露了一點點信息:據他多年來聽祖父輩的傳聞,畫中的女郎出身蘇格蘭貴族,是個啞巴,並非伊恩的妻子。這就頗讓人費解。也只能費解了,一百多年前的事,到底真相如何誰也說不好。還有一個信息,喬治說得正大而又坦蕩:伊恩無子無女,居住在城堡里的歷代古斯特家族都是養子之後。
文字資料都在這裡,讓我更加糊塗和好奇。我又給警察局打電話,詢問城堡的鬧鬼傳聞。警察局說,前兩年有人報過幾次案,也是說空房間里燈忽明忽滅,他們去查了幾次,沒有任何異常。他們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於是不了了之。
奇了怪了。
6
起了一陣風,天涼下來。老約翰買了一堆衣服和吃食,要去看兒子,囑咐我照顧好小布希。養狗我在行。給它吃專門的狗糧,偶爾給塊雞肉乾,飲水充足,每天遛一次。我們已經成了朋友,老約翰不在,我看書、寫作它就蹲在我腳邊,實在無聊了就把我的鞋子從樓上叼到樓下,再從樓下叼回來。逮著空我就用漢語訓練它,上樓下樓,停下,待在家裡,坐下,躺下,小布希學得很快。五天後的上午我給家裡打電話,它聽見門口有車響,站在門裡叫。我讓它住嘴,我媽在電話那邊問,它聽得懂漢語?我說沒問題,我對它進行雙語教學。
我沒像老約翰那樣,每天跑半小時把它牽到紀念碑公園,就在城堡小公園裡遛。小布希可以給我壯壯膽。什麼都沒發生,城堡里黑著,我把小布希的項圈解開隨它跑,手裡拎個馬甲袋時刻準備撿狗屎。小布希才不管鬧不鬧鬼,瘋跑差不多一小時才老實下來。城堡里安安靜靜,我們回家。
一周後老約翰才回來,整個人被霜打了一樣。任他在那裡磨了好幾天,兒子就是咬定不見他。衣物只好托獄警轉交。獄警告訴他,羅朗生病了,有點瘦,老約翰更擔心。
「你是作家,」老約翰打著手勢說,「你說怎樣才能讓他見我?最好是我能經常照顧他。」
不知道。美國的人情我不懂,法律更不懂。
老約翰嘆了口氣,抱著沖他搖尾巴的小布希說:「還是這個兒子好,幾天不見長胖了。」
此次拒見對老約翰打擊很大,很多天都緩不過勁兒來,跟我在一起基本上只念叨這一件事,擔心他兒子有啥問題。因為擔心親生兒子,就顧不上另一個兒子了,小布希那些天由我帶到城堡遛。周末那天他的情緒突然好起來,我問原因,他說因為要理髮。莫名其妙,理個髮搞得像雲開日出。到了晚上,果然見他清清爽爽地回來了。頭髮、鬍子都變短了,從一個老老頭變成了一個小老頭。他問我明天是否有空去買吃的,可以搭他便車,後天他想出趟遠門。我說好。
我買了一大堆東西,半個月不出門也餓不死。傍晚散步前給緬甸人家送了一些。他們的房間里只亮著一盞燈,姐弟倆就在昏暗的光線里寫作業。地上照例到處是鞋襪和簡單的玩具。緬甸女人斜躺在長沙發上,看見我來要坐起來,被女兒按住了,我含混地看見她歉意地對我咧了一下嘴。男孩接的食物,打開冰箱門時,我看見冷藏櫃幾乎空了,放過肉的地方留著一片幹掉的血跡。因為不想看到蟑螂賽跑,我梗著脖子不往洗碗池裡看。
第二天老約翰出發前跟我道了別,很為把小布希託付給我過意不去。一家人客氣啥,有我吃的就有小布希吃的。
那天狀態相當好,上下午加起來竟然寫了三千字,我決定獎勵一下自己,晚飯在中國餐館叫了兩個菜,喝了三罐捷克產的啤酒。給小布希煮了兩個雞蛋,然後帶它去遛彎。
兩個雞蛋讓小布希既興奮又忠心,上躥下跳地跟著我轉圈子。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好,夜空比北京乾淨無數倍,真正呈現了幽深的穹廬樣子。在我決定打道回府前的一個多小時里,城堡都是黑暗和沉默的,我們轉最後一圈,快走到馬房時,燈突然亮了,接著熄掉,然後又亮又熄,再亮。
鬧鬼了!這次來真格的了。我揪著小布希的耳朵就往外拽,沒時間給它戴項圈了。可是小布希一搖腦袋甩掉了我的手,耳朵豎得尖尖的,偶爾抖動一兩下,它的腰弓起來,尾巴開始下降、下降,盯著透出燈光的玻璃窗往後退,退到十五米開外的地方。怕了還裝英雄,趕快跑吧。忽然它動起來,不是往外跑,而是對著窗戶衝過去;它騰空而起,響起了玻璃破碎聲,跟著防盜的安全警報就響起來,那聲音在安靜的夜晚聽起來氣急敗壞。它進去了。
我大喊:「小布希,出來!小布希,快出來!」
它沒聽我的話。我只好站在原地,不敢靠近房間,也沒法離開,警察肯定很快就到,我得在這裡等著。大概三分鐘後,小布希原路鑽了出來,城堡里的燈還亮著。它跑到我跟前,得意地揚起腦袋,嘴裡叼著一隻肥碩的大老鼠。實話實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老鼠,在小布希嘴裡唧唧地叫,四條腿亂蹬亂撓。小布希讓我刮目相看,我以為胖成它這樣,沒喪失行動能力就算不錯了,竟然還可以如此利落地管閑事。
(短篇節選)
選自《小說界》2011年第3期
原刊責編:於晨
本刊責編:向午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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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目錄
自在說
別用假嗓子說話 |徐則臣
再發現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徐則臣
古斯特城堡 |徐則臣
厭倦與創造(創作談) |徐則臣
好看台
中篇
天國遊戲 |黃蓓佳
慌張 |餘一鳴
張某花 |薛 舒
短篇
吃苦桃子的人 |曉 蘇
發生 |蔣一談
在晚雲上 |董夏青青
囚徒 |紅 孩
推手推
好運氣 |賈若萱
民族風
雄獅 |伊熙堪卓
再回首
漆啟墨續:湖北美術館迎新春館藏作品展 |傅中望
翠柳街
「陌生化」視角下的現實「溫度」 |向 午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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