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單身，有孩子，還能去愛么？
三年前去了美國的一位老朋友前幾日給我發來他三個寶貝兒子去年過聖誕的照片，嘩！我幾乎驚得跌掉下巴：昔日嫩嘟嘟咿呀咿呀學中文，沒走三步就要摔倒的小嬰兒們，一個個都變成了風格迥異的帥小伙——老二像剛從西部探險歸來的牛仔，桀驁不馴，始終45度仰角；大哥反而靦腆害羞，眼神躲閃不定；而老三呢，小小年紀，大大的夢想是要拿下《偶像練習生》的冠軍嗎？永遠卡住C位，牢牢盯緊鏡頭。
說實話，那一刻我有點眼濕濕，回想起幾年前的點點滴滴，命運總算給了他一點回報。
他的故事能寫成厚厚一本書。一個和我們一樣的外鄉人，來到北京，勤力拿到博士、然後工作，和我們一樣，曲折地買房，戀愛，交友，還在這座城市中當上了爸爸——簡直堪比西天取經的九九八十一難才終於通過代孕要到了孩子。
一直記得好些年前霧霾嚴重的冬日我跟朋友時常下了班去看他和孩子，東四衚衕，七轉八彎後到了一個老式小區，一進院子高聳入雲的大槐樹還沒瞟見，孩子的哭鬧、新手爸爸的安撫、阿姨悉悉簌簌的走動聲先進入你的耳朵。我們像慌腳雞似的奔向屋內：滿地的玩具，凌亂的廚房，抱著孩子又不敢驚慌的單身爸爸和焦頭爛額的保姆，成了我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的人生噩夢。
又過了一陣，照例晚飯時過去探望，發現門口多了輛嬰兒車——還是雙胞胎的那種，問他幹嘛的，他笑笑：方便以後帶孩子出去的時候旁邊多放一些東西。想想也有道理啊。只是幾個月後有天他突然跟我講：又有兩個寶寶要加入到他家啦！聽到這消息，嚇得我好像自己懷了龍鳳胎似的！一下坐在地上——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按他的設想，一個孩子太孤單，趁著年輕有精力再要一個寶寶，將來給老大做個伴，可沒想到一下中了倆，又塞不回肚子，兩手一攤，不收也得收。
從此我去得更勤了，能幫則幫，不能幫就買點東西陪他聊聊天，也就在那段時間，近距離實打實觀察和參與了一個單身爸爸獨自帶三個寶寶在異鄉生活的苦與樂，成了我今後幾番掙扎思前顧後始終難下決心要孩子的一個心魔。
別人家的孩子喜歡就多玩玩，不喜歡就遠遠瞧著，唯有自己的孩子，無論怎樣你都是第一責任人。
那段時間，白天要上班的他，雇了兩個阿姨，一位住家一位走做，半夜三更還得爬起來幫阿姨一塊喂吃，大清晨雞還沒叫，春夢正高潮時就被一聲又一聲的啼哭吵醒。下床後夢遊似地走在廚房和卧室，準備孩子一天吃的，用的，玩的，待到另一位阿姨來才能騰出時間自己梳洗。姑且不說天天缺覺的痛苦折磨，單是把三個小不點扔給陌生保姆的不安全感就夠他整日心神不寧備受煎熬的，於是有時中午還突襲回來當個特務，飯還沒嚼一口又得風塵僕僕趕去單位，天色一暗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到家，迎接他的又是一地雞毛見不到頭的奶爸生活。
所以每次我們去，待九十點鐘孩子睡下，保姆休息了，周遭夜深人靜時才會拿出一瓶酒，說：請把自己灌醉。
他的父母偶爾來，老太太提著大包小包的衣物食品更像來走親戚。七八十歲的老人能來一趟已經要給他們頒「感動中國」獎了，一到北京，空氣、飲食、生活節奏都不適應，二老自己先癱瘓在沙發上三天才能還魂，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睛盯著倆保姆，偶爾剝個蒜，推兩下搖籃，三五周後又得飛回老家——不能怪父母不幫忙，他們這麼大歲數，能把自己照顧好不生病、不倒下，已經是對兒女最大的眷顧。
幾乎，里里外外雞零狗碎的所有生活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但，我最欣賞他的一點，是他不像其他父母為了孩子和家庭放棄一切，他還時不時讓我們介紹對象，自己也找各種機會面基，奈何這樣的「困難」條件，無論客觀主觀上都不太可能實現戀愛的狀態。「半年才有一次寶貴的親嘴機會，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孩子要換尿不濕了！」
因為孩子是外籍，後來，他自己也辦了身份，帶著孩子出國了。
問他這幾年怎麼樣？其實還能怎樣，出國以後依然是日子一天天熬過去，孩子漸漸長大，上了幼兒園後一大半時間交給了老師，才能自己騰出時間精力，重新回歸社會，更可喜的是交了個新男友，「好像跟中國比，外國人沒那麼在意有三個孩子這回事。」
「再難，也要去愛啊！有了愛，做什麼彷彿都容易了一點。」
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我知道，那一段不為人道的日子，是他一個人起早貪黑，咬著牙，硬生生扛下來的。沒有伴侶沒有家人沒有幫襯，全靠自己和阿姨一個月又一個月撐了下來。
這讓我馬上想到了在上海的一個好朋友，同樣的單身媽媽。
她是北京人，跟丈夫在三年多前離婚，凈身出戶唯一條件是要女兒撫養權，簽完協議的第二天馬上處理完北京的所有工作和關係，帶著孩子飛去上海入職一家挖了她好多年的公司，開始一段全新人生。今年初她難得回北京，我們在飯桌上聊著聊著她突然起身離開，略帶歉意地告訴我：八點了，我得去跟女兒打電話了。半個多小時後滿目春風回來，那一刻說實話我是羨慕她的——至少有人等待著她。
微信上聊起勞動節三天小長假怎麼安排，沒幾秒十幾張照片刷刷刷傳過來：兒童博物館、上海植物園、宋慶齡故居紀念館.....帶著寶貝女兒到處逛、吃、玩，「從早到晚不得空」。別人的小長假都是休整，然而對一個單身媽媽而言卻比工作還忙累。保姆每天來幫她們做飯，收拾，打掃，準點上下班，國家法定休息日，雷打不動。剩下的都是一個女人獨自照顧孩子的吃喝拉撒，送幼兒園，每周兩次英語補習，逢年過節周邊游，偶爾還得把孩子護送到遠在北京的爸爸懷裡。
累嗎？苦嗎？崩潰嗎？答案顯而易見，如果說沒有抱怨那更是假得要命。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更多的是聊一個人帶孩子的點點滴滴，小姑娘長大了會拌嘴，兩三句就噎著老媽沒轍，還動不動給臉子瞧，恐怕長此往後是降不住她了。當然天下父母一個樣，話題永遠離不開以後的培養和教育——雖然於我而言有點陌生，但身邊的血淋淋例子不計其數，天知道在高手如林的上海灘，要強的家長們拼起來個個都是金大班。
終於好奇她還會有新戀情的憧憬嗎？答案頗令我感動。
「並不覺得有孩子會影響我的桃花運，反倒是一個人帶孩子的經歷讓我更懂得和體會到愛這個字的意義。也正因為如此，如果能遇到一個對我目前狀態和人生能感同身受又彼此契合的男人，我相信自己會比任何時候都愛得更好更出色。再說，我從來沒放棄過自己的修鍊啊！你看我，身材走樣了么？臉垮了么？在公司越混越差了么？沒有啊！單身辣媽，好不啦？！」
聽完簡直要起立鼓掌——怎麼能這麼樂觀和上進？
事實上，因著一直以來的工作關係我還認識好幾位單身家長，間接或直接了解他們的狀況，無一例外都是一邊玩命拼事業並堅持自我管理，一邊盡其所能給孩子創造最好的生活和教育。
我不是有意美化一個單親家庭的生活，我無非是把身邊看到的，採訪到的，思考的故事與大家分享。
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拋開父母、社會的壓力，無論男或女，單身或結婚，「要不要孩子」絕對是揮之不去的一項靈魂拷問，而之所以在看盡或耳聞形形色色的家庭模式和育兒經歷後，在漫漫的長年累月中仍未走出這步，乃是因著十分清楚及明確：絕對不能在沒有想好、做足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擅自將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但，令我感動的是，我們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懂得，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放棄愛。愛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尤其在經過生活的磨難後，我們會越來越接近愛的本質——不是佔有、不是索取、甚至不是相互依存，這些都是註定要失望的東西。愛是一團熾烈的生命之火，釋放光和能量，照亮自己的前路，溫暖同行的伴侶。愛是兩個都願意給予的人，一起創造出生生不息的生活；愛是一種堅信，堅信愛是人生的甜美獎賞，若你認真對待自己的人生，人生會持續予你愛的能力：先自愛，爾後愛人，信者得愛。
再不奢求一生一世的愛，只願自己一生一世有愛。
而單身爸爸和單身媽媽們亦苦亦樂的故事同樣啟發著我們：大人的世界有一套既定規則，選了單身家長這條路，計較得失、過錯已毫無意義，在孩子面前，我們的承擔要遠遠大於接受，唯有努力向前，將日子過好——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乃是為了下一代生活更好。
正如我那位單身媽媽朋友講的：路是自己選的，跪著哭著也得走完，那為何不站著笑著走呢？
本文插圖來自藝術家Dafna Ben Z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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