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談跑步時我在談些什麼

1

世上時時有人嘲笑每日堅持跑步的人：「難道就那麼盼望長命百歲？」我卻認為，因為希冀長命百歲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多。懷著「不能長命百歲不打緊，至少想在有生之年過得完美」這種心情跑步的人，只怕多得多。

——村上春樹《當我談跑步時我在談些什麼》

2

我會迷戀上跑步大概是因為喜歡音樂。跑步之前也總是聽歌，無論在公車上，騎自行車上學的路上，還是獨自走回家的途中。可那樣的聽歌短促又危險，得隨時留意著是否坐過了站、對面逆行的車，只能在注意力支離破碎的空隙里享受音樂。現在有了跑步，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給聽歌一段完整的時間，大汗淋漓地，不被打擾的。沒有嘈雜的汽笛，不需要惦記著幾分鐘後的發表，不用因為時間短暫而匆忙地更換曲目。

鼓點會隨著每一次落下的腳步而砸進你的心裡。

越是疲憊，對歌詞就越敏銳。

在跑步機上虛假的前行中，伴著那些世間的理想主義者們寫下的旋律，彷彿自己也有勇氣做出些許改變。

3

我常常被迫被灌輸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的高談闊論，唯有跑步時可以痛快地傾聽那些天真的、痛苦的、熱切的理想主義者的心聲。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以一種幼稚的姿態歌頌自然，他說「人們在自然中發現了對抗世俗的堅固堡壘。」如此說來，那一小時的跑步時光大概也暗暗成為了我對抗什麼的堡壘，支撐我繼續活下去，作為一個23歲的理想主義者。

4

大四剛開學的時候，篳路藍縷，一邊焦頭爛額地摸索前行，一邊填補前幾年留下的空洞。心裡又不安，又憤憤不平。那時候陪著我跑步的是紅花會。有時候因為絕望在陽台上哭完後，給丹打電話，聊起紅花會又笑了起來，說「喜歡他們那種明明一無所有又毫無來由的牛逼勁兒」。

後來是各種台灣的土氣的搖滾樂隊。有時候聽聽五月天早期的幾張碟，聽阿信在去服兵役之前唱：

「常常我/豁出去拼了命/走過卻沒有痕迹/可是我從不怕/挖出我火熱的心。」

有時候是八三夭這種永遠歌頌青春的愣頭青，以一種從不多想的姿態面對成人社會，反而顯得後者可笑；有時候是MP這種感官至上的混血兒，沒有意義，就是單純的好聽。

最近或許是因為夏天到了，又或許是因為面對大把自由支配的時間，我與集體越來越脫節，我又開始聽起了one ok rock，看他們27歲時的演唱會，有著千錘百鍊的體力和穩重的自信，豐沛的荷爾蒙化作一次次跳躍、甩頭。天真又絕望的TAKA，連自己都不知道創作力有多強，根根向上堅硬的頭髮，總是睜著憤怒的大眼睛，衝到歌迷中大吼：「倒れな！立ち上がれ！（別倒下啊站起來！）。

One ok rock的歌是很強硬的，不奢求任何和解。他們不掩飾自己與歌詞中那些「敵人」的對立，「敵人」壓迫他們，傷害他們，是虛偽的虛弱的，他們「拿起了槍」，他們一無所有，他們是「colors in the dark」。One ok rock一點也不像日本人，他們不掩飾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之後的艱難，也絲毫不掩飾準備殺出一條血路的決心。

在真實的日常里，特立獨行面對的壓力很大，稍有軟弱或不安就會被同化。隨波逐流雖然不好聽，但益處多多，畢竟腳下的路已經被千萬人踩的很平坦了。人們其實都是一邊嘴上說著「做自己」，一邊人云亦云。

堅持自我就是以剛克剛，無論外表偽裝得多麼柔軟，內在都是強硬的。在這一點上，TAKA坦誠地讓人感動，所以他的歌詞才會格外震撼人心，拋棄了日語的委婉，直接唱出最直白的句子，不停地說著「我」，我的決定我的人生。他們是平成之光。

5

「間違ってもいいんじゃ、一回しかないんじゃ、俺らの人生は」

錯了又怎樣，反正只有一次不是嗎，我們的人生。

6

跑步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了嗎？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寫作有沒有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不知道我曾經做出的那些決定有沒有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

世間賦予了跑步很多意義，神經學家說跑步可以真正解壓，經濟學家說跑步可以增強意志力，村上春樹說跑步擊敗了寫小說時體內堆積的毒素，是維持精神健康的重要法寶。我曾經也如獲珍寶般地懷抱著種種意義在跑步，而現在又把它們統統拋棄——跑步只是跑步而已。換好跑鞋和衣服，走到跑步機上，帶好藍牙耳機，勻速地沉默地伴著音樂奔跑，看時間和卡路里差不多了就擦擦汗下來。僅此而已。或許是聽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歌詞吧，或許是和自己的內心對話了吧，然而大部分的時候都只是在毫無意義的胡思亂想而已。

跑步塑造著我。可寫作、電影、音樂也塑造著我。我寫下的每一頁手帳也塑造著我。甚至每一個瑣碎的決定、每一個巧合也都塑造著我。

我站在一望無際的過去之上，長成了現在這幅樣子，好像純粹是偶然，也可能都是命中注定。跑步對於我之為我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呢？應該有吧。畢竟當下的每一分秒，我都是走在成為我的路上。

7

「肉體才是人的神殿,不管在那裡祭祀什麼,它都應該更強韌、更美麗清潔。」

——《1Q84》

8

但跑步確實幫過我一個大忙。在今年冬天一二月份的時候。

我租的房子很小，放下床就沒有辦法放書桌了，但幸好帶一個小陽台。我把書桌擺在了陽台，那裡就成了我的書房。陽台的溫度與室外同步，夏天是天堂，冬天就成了地獄。到了一月中旬，氣溫徹底降到零下，我套著兩層毛衣，裹著最厚的羽絨服，下半身穿著羽絨褲，羽絨褲外面還要再套一條闊腿褲——我只能以這樣一副萎縮的樣子，在陽台上艱難地做事，從袖子里伸出半截手指敲打著鍵盤。那段日子寫的東西，讀起來都很「冷」，彷彿我心裡的溫度也降到了冰點。

有一次實在撐不下去了，乾脆撤回了裡屋，把小柜子改裝一下勉強作了書桌，又或者更軟弱地搬個小桌子在床上幹活。陽台上傳來凜冽的風聲，里外溫差近30度，我想這是一場不可能打贏的仗。

然而最終還是險勝了，托跑步的福。隨著跑步強度的增大，我在室內當了十幾天逃兵後，到底還是硬著頭皮重回了陽台。之後跑步便成了我在陽台堅守的救命稻草，那每天一小時的奔跑與音樂，好像是一顆速效救心丸，能勉強支持我撐過第二天的嚴寒。日子一天天過去，快過年了，健身房裡的人少的可憐，在寂寞的北國的冬天裡，我和跑步成為了患難與共的戰友。

後來進入了二月，氣溫回升到了零上，陽光好的日子還會微微出汗；三月，脫下了羽絨服，之後是四月、五月。前幾天立夏了，沁涼的夏夜裡，已經可以穿著睡裙和拖鞋在陽台上坐到深夜。

我當時為什麼如此執著於一定要在陽台上做事——在「書房」里做事呢？可能是因為只要退回到陰暗逼仄的卧室里，回到糜爛的床上，我就會開始變得渾濁，而我無法忍受一丁點兒渾濁吧。寒冷想要殺死人們，而跑步用最踏實的方式讓人燃燒一點，再燃燒一點，告訴人們你在活著，而且可以活下去。

9

「We』ll never be as young as we are now.」

我們再不會如此刻這般年輕。

——《Decision》

10

冬天時，跑步於我，就像村上春樹寫的「生命線一般的存在」。而此刻已是夏天，沒有了寒冷對生命力的侵襲，跑步在我生活中的優先度漸漸下降。我甚至有意將它降為熱身，以便留出更多時間來做更高效的無氧訓練。

村上春樹開始跑步，和決定做一名職業小說家是同時的。之後他跑過二十多年的時光，後來從馬拉松轉為鐵人三項，游泳和自行車也加入了他的生活。

人可以分為兩種，燃燒著的人和行屍走肉。跑步也好，健身也好，只是一種頗有儀式感的燃燒方式吧，通過笨拙地運動身體，在大汗淋漓中深刻地認識到生而為人的局限性，以及懷抱著這局限性燃燒的可能。如果是真正的活著，那就需要燃燒，無論以何種方式，被世人稱讚也好鄙夷也罷，儘管燃燒了也往往無法換取世俗的成功，儘管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會先降臨。頹喪如垮掉的一代，他們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也是一顆拚命在殘破的世界裡尋求意義的赤誠的心。

11

「悲しさを持って、優しさを持って生きる。」

懷抱著悲傷與溫柔活下去。

——《Tonight》

2018/5/7 於夏夜溫暖的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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