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妻妾成群》——在蘇童與《包法利夫人》譯者對話中品味小說
蘇童寫過《妻妾成群》創作談。(1)王德威、王干、朱偉、張清華和張學昕等家也有評論文章。(2)眾多評家從批評角度解讀蘇童,我以為從作者角度理解作品仍有點意思。2002年,福樓拜《包法利夫人》譯者周小珊與蘇童的對話《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在《譯林》發表,彼時《妻妾成群》已問世13年,(3)對話與蘇童作品表面沒有交集,兩部小說的內面卻有共鳴的張力。我隱隱聞到了愛瑪和頌蓮似曾相似的氣息,看到她們在人性漩渦中徒然的掙扎。於是就這樣形成了本文雙重交叉的篇章結構。
一、周小珊與蘇童初談《包法利夫人》
百度上的周小珊資料含混不詳,可這位《包法利夫人》女譯者兼研究專家眼光不俗,兩人的對話,彷彿是在重建《妻妾成群》的閱讀氛圍。周小珊首先介紹《包法利夫人》的中文翻譯史,她說:作為19世紀的文學巨匠,福樓拜對法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包法利夫人》1925年由李劼人首次翻譯成中文,之後80多年,著名譯者還有李青崖、李健吾、許淵沖、羅國林和周克希等。李劼人翻譯這部作品還有一個故事:1919年法國和會舉行的時候,李璜、周太玄在法國創辦巴黎通訊社,向國內同步公布和會的進展,因人手不夠,李璜邀請李劼人參與此事。李劼人藉機在巴黎大學、蒙彼利埃大學弄一個文憑,他大概是那時看到《包法利夫人》這部作品的。這部中華書局1925年版譯本,名字起初還怪怪的,叫《馬丹波娃利》,周氏懷疑可能譯者把Madamc音譯成了馬丹。她接著強調,福樓拜有邊創作邊讀小說的習慣,經常讀到深更半夜,直到嗓子里發不出聲音時才停下。因此李健吾評價他:創作是他的生命,字句是他的悲歡離合,而藝術是他的整個生活。她補充說,福樓拜非常講究語言的節奏感。但她似含深意地話鋒一轉,回過頭問蘇童道:巴黎第八大學的雅克?內夫教授建議我調查福樓拜對中國作家是否還有吸引力,他特別提到了您。(4)
有點走神的蘇童,避開周小珊的問話喃喃地說:「我上大學的時候看過《包法利夫人》,那個時候看書只是泛泛地讀。當時看的肯定是李健吾的譯本,但是時間長了,印象不深了。」當周氏說丁玲曾經受到福樓拜客觀、冷靜細膩描寫手法的影響,她至少將《包法利夫人》讀過十遍的話時,蘇童則嘟噥著回應道:「我沒有看過那麼多遍,第一遍看得很馬虎,主要是看故事情節」,不過他話鋒一轉,說第二遍開始認真了,第三遍在做比較,稍微地細緻深入了一些。蘇童所說自己不斷遞進的作品閱讀過程,第一遍是「大學生閱讀」,第三、第四遍可能是「作家閱讀」。前者只泛泛看,由於有了創作經驗,後者會有意識將之前看的與之後看的、別人作品與自己的創作,再做細緻的比較。這是「創作的比較」,具體來說,就是「描寫手法的比較」:「許多以前疏漏的,或者是沒有覺得出彩的地方,在第三遍閱讀的時候,會覺得很精彩。」這時候,他才抬起頭,好像是對著周小珊,又好像是對那些會讀這篇「對話」文章的研究者,帶有總結意味地說:
我認為這部作品無疑是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所有的人性弱點在裡頭都有表達。關於慾望、貪婪、背叛、欺騙、虛偽,要說可以說很多。以前許多人物形象都會疏忽,比如藥劑師郝麥,大家開始閱讀的時候都覺得這個人物形象不清楚,是一個配角。但是到了結尾,包法利夫人死了,他得了十字勳章。這種鑽營,資本主義萌芽階段對於利益的最大追求在每個人身上都有體現。還有包法利先生,這個人物形象在讀了多少次以後也會覺得特別清晰。一般大家都覺得是個可憐蟲、受氣包、窩囊廢,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無限的同情,而把包法利夫人想像成一個蛇一樣的女人。其實福樓拜一開始就把包法利先生這個形象的複雜性全部寫到了。(5)
從對話中可知蘇童早期創作的發展軌跡。他跟周小珊說的都是實情。他1980年考上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九月初登上北上的火車,20小時後才到陌生的北京站。出站時看到下午明媚的陽光,廣場的人流,10路公共汽車的天藍色站牌。對來自外省小城蘇州的年輕蘇童來說,北京求學四年意味著「真正的開始」:「我感受到一種自由的氣息,我感受到文化的侵襲和世界的浩蕩之風。」在北師大,他經常第二節課後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恍惚間搭乘22路公共汽車到西四,在延吉冷麵館吃一碗廉價的朝鮮冷麵,之後去北圖、北海,到美術館看美展,再去王府井大街隨便遊逛,或轉車去前門,到一家小影院看日本電影《泥之河》。他寫過很多詩歌、小說,投到全國各家雜誌,怕退稿給同學看到,將一個北京籍女同學的家當作回信地址,大概從那裡拿到不少退稿信。到1983年在《青春》《青年作家》《飛天》和《星星》發表作品的時候,已經是大學畢業的前後。(6)
當周小珊以成熟作家的標準,要求蘇童談閱讀《包法利夫人》的經驗時,他一瞬間的「走神」和「喃喃自語」是自然反應,他也許陷入到往昔歲月的深思當中,還不習慣對話者一下子把自己拔高。他當年就是從一個大學生,一個小作者起步的啊,有點像年輕時候的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是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已在寫出《妻妾成群》13年之後,但並不表明,他20多歲的時候,對人物人性問題就沒有獨到的看法。
二、離開北京初到陳家的頌蓮
在蘇童所有小說中,頌蓮是一個最令人惋惜的女孩子。鑒於有告別故鄉來到陌生北京的人生經驗,蘇童能準確感觸到頌蓮初到陳家一瞬間的狀態。19歲的四太太頌蓮,是傍晚時分由四個鄉下轎夫抬進陳佐千老爺家的花園後門的。傭人們正在井邊洗舊毛線,突然看到一個白衣黑裙的女學生走下來,還以為是在北平讀書的大小姐回家了。(7)
那一年滿臉灰塵疲憊不堪的女學生頌蓮,留著齊耳短髮,用一條天藍色的緞帶箍住,臉是圓形的,未施脂粉,顯得有點蒼白。她鑽出轎子,站在草地上有些茫然,黑裙下是一隻藤條箱子,秋日映照下的身子單薄纖細。傭人們注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頌蓮走到水井邊,對洗毛線的丫頭雁兒說:「讓我洗把臉吧,我三天沒洗臉了。」
頌蓮從一個破落的北京家庭,嫁給50歲掛零的陳佐千老爺做妾,已是「人性弱點」的最初暴露。但她沒想到,這條道竟把她推進了命運的深淵。頌蓮上大學一年級時,父親經營的茶廠倒閉,學費隨即中斷。她輟學回家的第三天,突然聽到家裡廚房有人尖叫,跑過去一看,割斷靜脈的父親斜靠在水池旁。頌蓮本來就是很實際的女孩子,繼母逼她在做工和嫁人之間選擇,她淡然回答:當然嫁人。做工意味著苦海無涯,當然還有一點剩餘的自尊。嫁人等於風險投資,尤其是給人做妾,幸福和毀滅則各佔一半。頌蓮不肯吃苦,這輩子做一個窮人堆里蓬頭垢面的貧民賤婦,她決定到遙遠的陳佐千家裡鋌而走險。許淵沖譯本的《包法利夫人》告訴讀者,農家女愛瑪不願終生待在鄉下,也情願做人填房。她父親盧奧老爹必須在賣掉22畝田產和讓女兒跟呆板無趣的鄉村醫生包法利之間選擇,於是他決定賣掉女兒。(8)頌蓮和愛瑪的委屈中都有不肯吃苦的內容,也不乏女人的愛慕虛榮,畢竟,跟一個家產豐厚的中老人男人享受榮華富貴,總比跟貧窮青年男人吃苦受累更為平順。
蘇童寫小說的習慣是不肯平鋪直敘,他要為頌蓮安排一個兇險的伏筆。圓房第二天,陳佐千帶頌蓮拜訪前三房妻子。陳佐千在半秘密狀態下納妾,所以頌蓮進門前一天大太太毓如還渾然不知。頌蓮剛上前行禮,毓如手裡的佛珠突然斷線滾了一地。頌蓮想上去幫她撿,卻被輕輕推開,毓如只說:罪過,罪過。頌蓮在二太太卓雲那裡受到熱情的接待,又是讓丫鬟拿西瓜子、葵花子和南瓜子和蜜餞招待,又是與頌蓮親熱拉起家常。頌蓮偷眼覷她,只見卓雲臉上、身上、容貌里有一種溫婉的清秀。陳佐千好像挺愛她,自己也覺得喜歡她。很快就喊卓雲姐姐了。頌蓮去見有傾國傾城之貌的三太太梅珊,結果吃了個稱病的閉門羹。她迅即感覺到了梅珊的孤傲。頌蓮走過北廂房,想偷看梅珊,卻見梅珊正在窗帘後看她。但年幼無知的頌蓮不知道,冷淡的大太太和孤傲的三太太都不是她的敵人,反倒是笑臉相迎的二太太卓雲,最後給了她致命一擊。丫頭雁兒事實上成為同盟。頌蓮一進門,不小心得罪了身邊丫頭雁兒,她嫌雁兒頭髮有味,強迫她洗頭。小說寫道:雁兒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樹下洗頭,越洗越委屈,心裡的氣恨就像一塊鐵墜著。她走過晾衣繩,就朝頌蓮的白襯衣吐了一口,在黑裙子上又吐了一口。
1980年到1984年,蘇童孤身一人待在北京,他理應愈加體貼頌蓮。結果他反而狠狠去戳她內心的傷口。因為「人性弱點」的發現,喚醒了他的小說家意識。他不能以一個普通人的平常心,而應該用福樓拜的「客觀性藝術」深挖這個難得的好題材。(9)從1980年初涉詩歌、小說創作,蘇童懵懵懂懂地走過了八九年的生涯,到1989年寫《妻妾成群》時,他突然意識到:「『四太太頌蓮被抬進陳家花園的時候是19歲……』,當我最後確定用這個長句作小說開頭時,我的這篇小說的敘述風格和故事類型也幾乎確定下來了。對於我來說,這樣普通的白描式的語言竟然成為一次挑戰,真的是挑戰,因為我以前從來未想過小說的開頭會是這種古老呆板的語言。」他不是不知道頌蓮在陳家的難處,她畢竟才19歲,「新嫁為妾的小女子頌蓮進了陳家以後怎麼辦」?然而小說家意識又讓他狠心地想:「《妻妾成群》這樣的故事必須這麼寫。」「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個關於『痛苦和恐懼』的故事呢?假如可以作出這樣的理解,那我對這篇小說就滿意多了。」(10)
作家當然懂得給剛進陳家的頌蓮一個迴旋的餘地。做妾雖與洞房花燭夜的正房妻子有天壤之別,等於賤賣給主人滿足性慾,頌蓮依然想執妻子之禮,讓這個儀式煥發欣悅的光彩,還不失時機弄點女孩的小情調。她緩慢替陳佐千脫下衣服,換上睡衣。佐千說,我喜歡光著睡。頌蓮只得依從說,不穿恐會著涼。佐千卻淫笑看她,你不是怕我著涼,是怕看到我光著屁股。北京女學生的文明底線,頃刻間被這位鄉下土豪露骨的粗鄙洞穿。她雖說不怕,可臉頰已經緋紅,不過,她仍想在人生大考之前,欣賞一番丈夫的玉體,像千百個第一次激動而惶恐地走入婚姻殿堂的正常女孩一樣。陳佐千的身材真是不堪,他乾瘦細長,生殖器像弓箭一樣緊繃,有如一隻卧睡的仙鶴。透不過氣來的頌蓮急忙側身關燈,被佐千用手攔住,說別關燈,我要看你。像是在經歷一種歷史的循環,北京來的女學生頌蓮終於退回到古老形式的起點。好心的讀者,情不自禁要為這個身世不幸的女孩祈禱。不過,比起陳家妻妾環伺的兇惡環境,她與丈夫那夜夢幻般的男歡女愛,仍令這間小屋蕩漾著短暫的詩意:「頌蓮彷彿從高處往一個黑暗深谷墜落,疼痛、暈眩伴隨著輕鬆的感覺。」……在這裡,蘇童與其給小說肅殺的氣氛調入一點人性的暖色,不如說他增加了人性弱點的豐富性,或說他極大地豐富了頌蓮性格的層次感。
三、蘇童向周小珊談對《包法利夫人》的看法
韋勒克、沃倫曾經提醒人們留意「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的差異:「我們必須首先區別文學和文學研究。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事情:文學是創造性的,是一種藝術;而文學研究,如果稱為科學不太確切的話,也應該說是一門知識或學問。」「有一種說法是,除非你自己搞創作,否則就理解不了文學;沒有親手寫過英雄雙韻體的人,就不能也不應該研究蒲伯(A?Pope),或者,不曾親自用無韻詩寫過戲劇的人,不能夠也不應該去研究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11)這個看法雖覺生硬武斷,但不失為至理名言。這時候會場上的蘇童化被動為主動。學者周小珊咄咄逼人的姿態,不覺間被作家蘇童強大的氣場所削弱,它儼然是蘇童評價《包法利夫人》的主場。
蘇童對《包法利夫人》精湛的細節尤感興趣。他說,為什麼大家說《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巨著?是因為其中有很多很棒的細節。本來大家都覺得包法利先生這個形象比較扁平,可他給人做手術「喀噠」一聲,把人家的腳筋弄斷了的細節,忽然就使他平淡和臉譜化的形象生動起來了。剛做完,他趕緊向周圍人宣布手術成功的消息。諷刺在於,可憐的瘸子原來還能一拐一拐地走,因手術失敗,醫生卡尼韋只好給他截肢。看到場面無法收拾,包法利先生躲在家裡非常惶恐。然而他又想,會不會瘸子本來就是外翻足呢?於是,草菅人命在貌似軟弱善良的包法利先生身上,借這個細節到了巧奪天工的地步。蘇童指出,福樓拜在運用這個細節時,也沒放過對包法利夫人內心過程的刻畫。作家是用了所有的加法,一步一步把這個女人推到最後絕望的境地。作品寫醫生給瘸子做內翻足手術的時候,包法利夫婦在家裡聽著外面的動靜。從他們對話能夠看出,包法利夫人對這個愚蠢丈夫內心深處的厭惡,被一個一個加法做起來了。她雖然儘力同情丈夫,總有一個事件、一個細節,讓她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這使她的背叛就越來越瘋狂。(12)
對話場合猶如競技場。自詡是福樓拜專家的周小珊當然不會示弱,她要把蘇童轉移到對包法利夫人心靈問題的討論中。在她心目中,這是一個學術性的話題。她說小說裡面有個叫勒侯的奸商,他老是給包法利夫人介紹華貴衣服,慫恿換窗帘,還借錢給她,表面都是賬單,其實是一步步把她拉下水。福樓拜對人性的揭示,展現了他思維縝密和邏輯性強的心理結構。法國的大學非常注重在研究作家作品時,對學生們的學理訓練。他們認為,作家創作雖是一個感性的過程,然而專家的研究則必須是理性的、科學和系統的。作家作品只有被納入到知識體系當中,那麼他們才可稱得上是學術的研究。2000年我在巴黎留學的時候,巴黎第八大學和巴黎高師每個月都舉辦一次福樓拜的講座,討論的問題無奇不有,精細到觀察這位作家創作過程中對自己完成篇章的朗讀,及其作者複雜幽微的心理活動。蘇童對此並不認可,他認為勒侯與包法利夫人的交往關係,不過是小說的技巧。他回應說,勒侯當然是包法利夫人吃砒霜的一個直接因素。可大家為什麼還要說福樓拜偉大?是由於他不光在一個平面上寫人性,他還兼顧到社會環境對一個人心靈的影響。愛瑪墮落及走向毀滅的過程,所有的外力中還隱藏著一隻手,就是人性的貪婪,洞察到這個人性弱點,同時也代表著資本經濟貪婪、冷酷的商人勒侯,正因為看到愛瑪身上這種與生俱來的貪婪,才巧妙利用了它,最後把她逼向絕路。愛瑪的死,表面看是一個感情因素的東西,實際包含著福樓拜想通過勒侯來推演她無盡的物慾貪婪這一層因素,如此,她的心靈問題就不平面了,就顯得波瀾起伏了,內含著立體和豐富多姿。蘇童覺得,要把愛瑪的形象塑造好,關鍵因素是得先把勒侯的心理邏輯鋪設好,經過他在隱蔽處慫恿和推波助瀾,愛瑪的心靈戲劇才會深刻好看。所以,他認為福樓拜寫勒侯是有動機的。一個商人需要無限地積累財富,無休止地欺騙,需要找一個受害者。愛瑪雖是個精明的女人,但終究抵不住自己的強盛物慾,就與勒侯做了一個十分合法的事情,最後的結果卻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在金錢——物慾這個資本經濟心理邏輯的推導下,讀者終於明白,包法利夫人的死,並非是受到良心的譴責,也非因為懺悔和贖罪,而是所有外力加在一起,把所有的加法做到一起,讓她吃了砒霜。
比較一下學者周小珊與作家蘇童角度不同的評論,不得不佩服韋勒克和沃倫眼光的精闢。知識,會把學者束縛在作品外圍,好處是對作家作品有一個比較清晰的文學史定位,等於是《包法利夫人》概論;而拋開知識的作家,則從作品外圍直插文本內部,把這部小說的內部場景、內部結構翻騰得無一遺漏。通過分析人物性格,通過比較人際關係,他們把作品尤其是人物的人性秘密研究得淋漓盡致。這種從外部和內部不同角度看《包法利夫人》的形態,能進一步看出蘇童不像周小珊注重「學術」、而是更加註重「小說的寫法」,反映出他的作家身份和細膩的藝術感覺。作家是從不諱言自己是小說的寫手的,他們知道,小說是一門手藝,偉大作家與一般作家的差異,往往就在看似常識的問題上,比如細節、如何觀察人物心靈等等。能創造性地發現並巧妙利用一個細節,能充分施展對人物心靈的觀察揣摩,對其進行外科手術式的犀利分析,在不同作家身上,經常有天壤之別。蘇童是做足《包法利夫人》的細讀準備,才來到現場與周小珊對話的,他注意到包法利先生「喀噠」一聲錯誤切斷瘸子腳筋之後,愛瑪微妙的心理反應,他更注意以勒侯做參照,來看愛瑪不可遏制的貪婪,看她如何一步步地落水。然而,機敏的批評家王德威從不相信上述見解是蘇童多年後的「悟得」,覺得他天生就是這方面的能手:「《妻妾成群》寫少女頌蓮因家貧自願嫁給半百富戶陳佐千為妾,逐漸墮落,原是控訴封建淫威的最佳題材。但蘇童的女英雄對豪門之內的情慾世界,有著驚人的適應力。她在妻妾爭寵的鬥爭中,絕非省油的燈。」(13)
蘇童26歲就寫出短篇傑作《妻妾成群》,絕非一些論家所說,他是先鋒小說家中的第一個「轉型」作家。而是出自某種天性,他天生就是一個研究女性人性弱點的早熟的專家。因此朱偉說:寫女子因家庭貧寒中斷學業給人做妾,這是舊小說常見的寫法,蘇童的本事是看透這平庸的模式,重新賦予了它一種異樣的光彩。「他毫無顧忌地按他自己對那麼一個女人的理解,大膽地寫她作為一個人本能的慾望,本能的嫉妒和本能的貪婪,然後再去勾勒她的本能所面臨的陰冷與香濛。一個富於生氣的個性面對一個毫無生命力的家族,一種柔靜溫婉的文化氛圍面對一種枯澀的昏濁的背景,使頌蓮身上具有強烈的悲劇色彩。」(14)
四、頌蓮在妻妾爭寵中的鬥爭
即如蘇童在《包法利夫人》中所說所研究的,他把細節當成頌蓮在妻妾爭寵鬥爭中的重頭戲來寫。頌蓮當時年輕懵懂,看不清家裡真相。大太太毓如冷淡,三太太梅珊孤傲,她錯以為二太太卓雲是自己同盟。但一日,站在中院的頌蓮見卓雲孩子憶容、憶雲姐妹在玩蚯蚓,不多會兒,聽見她們嘀咕:她也是小老婆,跟媽一樣。生氣的頌蓮告知卓雲,沒想她非但不袒護,還說,看我回去擰她們的嘴。這給她厚道的感覺,然而又覺疑雲叢生:憶容姐妹小小年紀,怎麼能看清她在這個家庭的地位?
卓雲也會籠絡頌蓮,有次見她臉色很難看,便起來扶住她的腰。關切地問:你臉色不好,怎麼啦?頌蓮笑說身上來了。卓雲也笑,我說老爺怎麼又上我那兒去了呢。這話是明顯示弱。剛到陳家時,佐千喜新厭舊,夜夜黏在頌蓮床上。作為一個有性經驗的男人,他很迷戀頌蓮在床上的熱情機敏,但不知她是天性如此還是曲意奉承。頌蓮心底,也想如梅珊那樣給佐千生一個兒子,於是便與他黏得更緊。佐千對頌蓮的寵愛,陳府上下的人都看在眼裡,這哪能逃過卓雲精明世故的眼睛?在佐千四位太太中,真懂人情世故的就是卓雲。顯然,她的示弱不等於軟弱,而是以靜制動,是隱忍,是在等待機會。結果這種假象剛開初蒙住了女孩頌蓮的眼睛。證明卓雲老練的是這個細節:說閑話時,她打開一個紙包,拿出一卷絲綢來,說,蘇州的真絲,送你做件衣服。頌蓮趕緊推卓雲的手,我怎麼好意思要你東西?沒承想卓雲嘴朝外面一瞥道,要是隔壁女人(指三太太梅珊),她掏錢我也不給,我就是這脾氣。頌蓮心裡一動,更對卓雲放鬆了警惕。
頌蓮漸漸感到卓雲的陰險,是在與大太太三太做了比較之後。自然也有蘇童所說的那些加法。她發現,自己越是對陳佐千使小性,卓雲便越對佐千百般逢迎,無形之中,更激起了佐千對性格剛硬的頌蓮的冷落。頌蓮終於看出,她真正的敵人不是毓如、梅珊,而是笑裡藏刀的卓雲。她決定狠狠報復。一次,佐千賭氣從頌蓮屋裡走出,到卓雲處過夜,第二天卓雲來探望,她還躺在床上。卓雲上前摸她額頭,不燙呀,不是生病是生氣吧?於是笑著拉她起來,這樣躺沒病也孵出病來。頌蓮說,起來能幹什麼?卓雲道,給我剪頭髮,也像你這樣的學生頭。頌蓮顯出猶豫神色,後來才抓起一件舊衣服給她圍上,用梳子慢慢梳著卓雲的頭髮,說,剪不好可別怪我。卓雲答,剪不好也沒關係,都這把年紀了。頌蓮又表示手生,卓雲則鼓勵她,剪呀,你怎麼這麼膽小?伴隨著剪刀雙刃的撞擊聲,卓雲烏黑鬆軟的頭髮掉了下來。(15)卓雲說,你不是很麻利嗎?頌蓮答,你別誇,一誇我手就抖了。說著卓雲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叫喊,她的耳朵被頌蓮狠狠剪了一下。
上述兩個細節都觸及頌蓮的「心靈問題」。與剛到陳家時青澀、稚嫩的北京女學生相比,這時的她,終於感到一味的退讓在這個妻妾成群、殺機四伏的家庭里,是無法生存的。然而,與她們鬥爭也未必會有好結果,宅院里那個深井的冤魂們,就是一個證據。這時,作品外面又傳來周小珊和蘇童關於《包法利夫人》的對話。周小珊說,丁玲早期作品如《阿毛姑娘》《莎菲女士的日記》都有《包法利夫人》的影子。您也寫過很多女性題材的作品,《包法利夫人》是否對您也有影響呢?這回蘇童有點承認的意思了,說,我寫《妻妾成群》的時候,看過福樓拜這部小說,但談不上什麼影響,不像今天這麼喜歡。《包法利夫人》是寫女性的最好的藍本,因為在所有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中,這是一個巔峰,再沒有人能超越。福樓拜的女性描寫給了我們一個方法,就是如何去展開對她們的合理的思考,他是把所有的細節,所有的一切都放到最合理的位置上,使之具有文學的因素。(16)
在《妻妾成群》中,蘇童對頌蓮「心靈問題」也是一層層地展開的,藉助精到準確的細節技巧,做一步步地推進,然而始終將它們置於一種合理的邏輯當中。因為初到陳家的無經驗和膽怯,她選擇了最容易打交道的卓雲;但是當意識到最算計她的也是卓雲的時候,便使出了女人通常不顧一切的手段:狠狠剪她耳朵。佯裝不袒護憶容姐妹,又送蘇州絲綢,卻挑撥陳佐千恨頌蓮,見頌蓮被冷落還來探望,繼而終於剪刀相見,這些細節都被巧妙組織在一個合理邏輯中。到這裡蘇童還嫌不夠,他更是想出這個細節將頌蓮推入了深淵:佐千50大壽晚宴上,頌蓮很遲才到現場。見佐千臉色鐵板陰沉,她將那條羊毛圍巾送上,做微薄之禮,佐千嗯了一聲,手往邊上圓桌一指,放那邊吧。頌蓮走過去,見桌上是一隻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隻瑞士手錶,感到自己禮物的寒慚。但她不肯放棄在老爺面前的特殊地位,於是說,我積蓄不多,要不再送老爺一份禮罷。她忽然起身抱住佐千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佐千臉突然漲得通紅,似乎想說什麼,又沒說出,終於把她一把推開,厲聲道:眾人面前你放尊重一點。
五、兩部小說內面的共鳴
寫到這裡,我才比較清楚地想到:文章所以沒有採用影響比較那種比較文學的思路,是我在「對話」與「作品」這種雙重交叉的文章結構里感覺到,《妻妾成群》與《包法利夫人》兩篇小說里有內面的共鳴。人們從「對話」聯想到蘇童的「作品」,再從「作品」感觸到周小珊、蘇童的「對話」,或者說,蘇童通過與周小珊對話重新梳理和總結了他的小說,因此,大家在這種雙重交叉關係中,聞到了愛瑪和頌蓮似曾相似的氣息,看到她們在人性漩渦中徒然的掙扎。
《包法利夫人》譯者、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許淵沖指出,福樓拜這部長篇小說取材於一個「真實的故事」。夏爾?包法利的原型是歐解?德拉瑪,1812年生,曾在福樓拜父親主管的盧昂醫院實習,有行醫執照,但不允許動大手術。1836年與30歲的寡婦(小說改成45歲)結婚,妻子死後,1839年又迎娶農家姑娘德爾芬?庫蒂麗葉(包法利夫人愛瑪原型)。德爾芬相貌俊美,曾在修道院實習,然而生性風流,愛交男朋友。與她同歲的女傭古斯汀?梅娜吉回憶說,她倆一起讀小說,羨慕模仿貴婦人生活,每逢周五都在家中搞聚會,卻無人赴約。德爾芬心高命薄,不甘心平靜的婚後生活,不信教,搞過兩次婚外戀,直到1848年3月因傾家蕩產,被迫服毒自殺。(17)
蘇童說,《妻妾成群》的創作純屬虛構。(18)1989年春天的一個夜晚,他在南京一個獨居的閣樓上開始寫這篇小說,但故事在他腦海里盤桓很久。靈感最初來他的朋友、西安詩人丁當的一首同名詩作《妻妾成群》,激起創作慾望的是中國人都知道的那個古老的故事,還要歸功於《紅樓夢》《金瓶梅》《家》《春》《秋》等名著的文學營養。而對批評界認為他善於寫女性人物,自己倒沒有想到。小說寫了一大半後鎖在抽屜里,之後夏去秋來,他看見窗外的樹木開始落葉,便想起應該把它寫完。
福樓拜這部小說1857年出版,蘇童作品1989年發表,兩者相隔124年。《包法利夫人》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妻妾成群》完全是虛構。它們之間究竟因什麼共同性,而產生「內面的共鳴」?我認為是兩位女主人公都不安分的性格。另外是心高命薄的人生道路。《妻妾成群》開局不久,頌蓮因父死家道中落。繼母攤牌,叫她在做工與嫁人之間選擇。頌蓮淡然回答:當然嫁人。繼母又問:你想嫁一般人家還是有錢人家?頌蓮說,當然是有錢人家。愛瑪家境尚可,但在鄉下,父親問她是否願意跟一個小鎮醫生做填房,她竟毫不猶豫地答應。原因就是,可藉此離開鄉下進城。頌蓮與幾位太太爭寵,圓滑不夠,生性又硬,還逼死丫鬟,便被佐千遺棄。包法利先生忠厚可靠,然極枯燥無趣,生性活潑的愛瑪難以滿足,因此釀成紅杏出牆。蘇童對周小珊說,福樓拜讓愛瑪與羅多夫第一次眉目傳情,居然是在農業展覽會上,這牽涉到很多寫作技巧,更重要是暗示愛瑪愛慕虛榮。(19)中國與法國相距七八千公里,頌蓮與愛瑪生活年代相差不到一百年,但社會結構、習俗制度和生存土壤畢竟不同。不過,躁動於生命深處的不安分性格,卻使她們在人性某一基點上發生了共振。這真是非常奇怪和不可理解的生命現象。
頌蓮初進陳家那段歲月,陳佐千愛她,寵她,她以為他會寵愛自己一輩子。沒想到「妻妾成群」這種古老制度,原來是讓女人專寵位置不斷輪換,新的替代舊的,自己竟也有被人替代的一天。當初如接受繼母另一選項,嫁一般人家,雖衣食不足,但還安穩。佐千因她使小性,因她逼死雁兒,而不原諒她,漸漸與她疏遠。她身上又來了,佐千的無能冷淡讓她沒有子嗣,將終生在陳家孤老,是她最接受不了的。初版本第51頁,寫頌蓮因苦悶與飛浦喝酒大醉。飛浦走後,她面色酡紅,在自己房裡手舞足蹈,摔摔打打,宋媽進來按她不住,只好去喊陳佐千。佐千一進屋,就被頌蓮抱住,滿嘴酒氣,胡言亂語。頌蓮說,老爺疼疼我,今晚陪陪我。佐千說,你這樣我怎麼敢疼你?還不如疼條狗。毓如聽說後也趕來,埋怨佐千不加約束,命人給頌蓮灌藥醒酒。頌蓮在陳家所有的好日子,至此結束。
愛瑪欠勒侯三千元法郎無力償還,央情人羅多夫幫忙,遭拒絕。情緒激動的愛瑪,發現心高命薄的生活竟是一場幻夢。她對坐在火爐前椅子里的羅多夫說:為了得到你一個微笑,為了你看我一眼,我可以把一切獻給你,把一切都賣掉,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討。你知道嗎?沒有你,我本來可以過得快活的!誰要你來找我?……剛才你吻過我的手,手現在還是暖和的,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發誓,說永遠愛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兩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夢中!出軌的愛瑪,這時再回不到過去的生活當中。她跑到藥劑師那裡弄砒霜,衝動而輕率地結束了虛榮和戕害丈夫的一生。
有人指出:「要了解前人,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前人的想法;只有了解了歷史事實背後的思想,才能算是真正了解了歷史。」(20)蘇童認為,《妻妾成群》與《包法利夫人》的內面共鳴點,是作者都試圖揭示主人公人性的秘密:「我覺得像《包法利夫人》這樣的經典,是一個寫作者必備的功課。它對於寫作者永遠是有意義的,讓你知道什麼叫人物形象,什麼叫刻畫人物內心。」「愛瑪,一個普通農戶的女兒,為了還錢奔走在街上,最後吃砒霜自殺。一個人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令人揪心。這就是人物形象,這就是人物內心,人物的性格發展。」最後,他還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語氣對周小珊說:「我們今天的文學創作,我個人的觀點,談什麼主義,談什麼流派都是假的,但是對於學習經典,從經典中汲取營養,這倒是一個永恆的需要。」(21)
由以上種種,可以推出兩個結論:
第一個結論是,兩部小說內面共鳴之產生,顯然來自蘇童、周小珊對《包法利夫人》的對話。兩部表面沒有直接關聯的作品,於是在他們的對話中建立了關聯點。這個關聯點,進一步表現為蘇童對福樓拜作品人性複雜性的深邃理解,表現為讓我們進一步了解了他創作《妻妾成群》的初始思想狀態;他的解讀實際已超出批評家對他作品的理解,使我們的研究能夠達到原先閱讀這篇作品時遠未到達的思想的深度。人們認為《妻妾成群》是蘇童迄今為止最精彩絕倫的小說,可能不是虛言。
第二個結論是,沿著蘇童解讀福樓拜《包法利夫人》這條幽密的路徑,我認為他之所以如此貼近和理解福樓拜,是由於他們身上擁有相類似的文學氣質:擅長寫女性。他對福樓拜和愛瑪如此的同情和理解,也就是他對自己小說創作的同情和理解;他如此精彩地理解了愛瑪,等於是精彩地理解了頌蓮,我把它看做是作家對自己作品的最到位的評論。
蘇童對周小珊說,《包法利夫人》中沒有一個完美無缺的人物,人格上、道德上真正的完美都沒有。每個人都有缺陷,這是福樓拜作品中最具有驚雷般效果的東西。他對筆下的人物進行全面的批判,不留一點餘地,剝光了每個人的衣服,也不想使文學作品與社會保持相對的平衡。正是這個動機使作品變得偉大。(22)在《妻妾成群》中,他也試圖做到這些,作品裡沒有一個完美無缺的人物,但人人都在可惡中有值得同情的東西。作家也想讓作品在80年代文壇具有驚雷般的效果。梅珊和醫生被卓雲當場捉姦,在被僕人拖回陳家北廂房的路上,她雙目怒睜,一路叫罵。院落靜寂後,陳佐千去梅珊房中坐了一會兒。外面是好大的雪。凌晨時分,頌蓮聽見窗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被幾個人抬著的梅珊在掙扎,朝紫藤架那口井走去。她終於明白他們要幹什麼。在《包法利夫人》結尾,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包法利先生竟還在傻傻地等著妻子回家。正是這驚雷般的效果,將兩部小說串連在了一起。而這串連在一起的效果,已遠遠超出兩個結論涉及的範圍。
注釋:
(1)蘇童:《我為什麼寫〈妻妾成群〉》,《紙上的美女——蘇童隨筆選》,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2)參見王德威:《南方的墮落與誘惑》,《讀書》1998年第4期;王干:《蘇童意象》,《花城》1992年第6期;朱偉:《最新小說一瞥》,《讀書》1990年第3期;張清華:《天堂的哀歌——蘇童論》,《鐘山》2001年第1期;張學昕:《在現實的空間尋求精神的靈動——讀蘇童長篇小說〈蛇為什麼會飛〉》,《北方論叢》2002年第4期。
(3)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蘇童:《妻妾成群》,《收穫》1989年第6期。「對話」與「小說」有13年的時間間隔,如果按照歷史材料加以分析的傳統研究方式,兩者似乎沒有必然的聯繫。
(4)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蘇童:《妻妾成群》,《收穫》1989年第6期。
(5)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
(6)蘇童:《一份自傳》,《紙上的美女——蘇童隨便選》,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
(7)作品內容引自蘇童《妻妾成群》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初版本。這個初版本不是這部作品的單行本,書名雖是《妻妾成群》,裡面還收有劉恆的《伏羲伏羲》,賈平凹的《佛關》,格非的《褐色鳥群》等小說。
(8)〔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第17-26頁,許淵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2。
(9)許淵沖在《包法利夫人?譯序》中,對福樓拜小說這種「客觀性藝術」曾經大加讚賞,認為最後一章寫夏爾之死,在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和第五段,用的「全是客觀的、現實主義的白描」。許先生是北京大學西語系的資深教授,福樓拜研究專家。譯序憶及,他上世紀40年代後期在巴黎大學攻讀文學學位,《包法利夫人》是研究法國語言和文學的必修課。1946年為他開課的是亞贊斯基教授,講課時注重分析書中人物的性格特點,這使他受益匪淺。1947年開課的是布魯諾教授,他是法國著名的語言學家,講課過程中,對福樓拜的語言藝術做了精闢的講解。而自己論文導師莫羅教授,則重視《包法利夫人》的篇章結構,指出福樓拜擅長用對比手法,例如第一部寫愛瑪的結婚,第三部又寫她的出殯;第一部實寫舞會上的子爵,第三部又虛寫教堂前的子爵。這樣前後呼應,使讀者今昔對比,感慨系之,收到強烈的藝術效果。
(10)蘇童:《我為什麼寫〈妻妾成群〉》,《紙上的美女——蘇童隨筆選》,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
(11)〔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第1頁,劉象愚、邢培明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
(12)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
(13)王德威:《南方的墮落與誘惑》,《讀書》1998年第4期。
(14)朱偉:《最新小說一瞥》,《讀書》1990年第3期。
(15)過去我讀這裡,沒發現有一個可怕的靜場,它原來包含著一個預謀。這次再讀,才知道這是蘇童從《包法利夫人》那裡學來的敘述的節奏,故意停一拍,好像是不經意的,可這停頓,再起,小說的氣場就大變了。從作品篇章結構看,這是《妻妾成群》的第一個高潮,與最後頌蓮的發瘋這個高潮,形成前後呼應的關係。既顯出作品敘述的波瀾起伏,又產生出了異常的藝術效果。
(16)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
(17)許淵沖:《包法利夫人?譯序》,第1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18)蘇童:《自序七種》,《虛構的熱情》,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我為什麼寫〈妻妾成群〉》,《紙上的美女——蘇童隨筆集》,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我查找了他很多相關敘述,沒發現這個題材與作者真實生活聯繫的任何材料。
(19)(21)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
(20)何兆武:《歷史的觀念?譯序》,第2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2)周小珊、蘇童:《一部關於人性弱點的百科全書——蘇童讀〈包法利夫人〉》,《譯林》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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