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窺見一點理想又難以擺脫現實:我們心裡的包法利夫人
歷史千百年來,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悲歡,每個人都是一座地獄,其實沒有誰比誰更好過。
讀《包法利夫人》,最直觀的感受是福樓拜語言的優美。縱使有譯者的文風,但是和巴爾扎克等法國作家比較起來,《包法利夫人》多細節的描寫、語言的雕琢,許多段落分起行來,是可以作為詩歌的。
這樣的詩的筆觸似乎在描摹嚴肅的現實中宕開一筆浪漫,給我們展現出一個活生生的包法利夫人的形象。簡單來說,包法利夫人是一個不安分的浪蕩女,多次精神加肉體出軌,最後使家庭遭遇破產,選擇了服毒自殺。
包法利夫人名叫艾瑪,她的出軌來源於對丈夫沉悶性格的不滿以及對文學藝術浪漫的追求——這樣說或許還過譽了,只是愛讀浪漫主義小說而已。
艾瑪先對子爵產生意淫,然後出軌了公證員賴昂和老於情場的羅多爾夫。每一次愛欲和分離,福樓拜都寫的很誇張,都在運用各種技巧極力渲染。這樣的激情和愛情是會被嘲諷的,因為艾瑪從頭到尾表現出的只是不安分和一種「剎那主義」——只是尋求交歡一刻的滿足,類似於浮士德最後那一句「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
這很明顯是浪漫主義的。後來許多讀者拿包法利夫人諷刺文青,尤其是女文青。確實有道理,畢竟我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也有偶爾左右顧盼的心虛。文青往往都有點死腦筋和過於美好的幻想,只知「春花秋月何時了」是詩,不知「叢菊兩開他日淚」是詩;只知放浪形骸是魏晉,不知八王之亂是魏晉——這大抵都算作包法利夫人。甚至在小說完全結束之前,我都還在想,包法利夫人有她的苦楚,她和包法利先生夏爾從來沒有爭吵,這恰恰是無法溝通的隔閡,這樣的女子是可憐的。小說結尾部分,很戲劇化的一點是,當包法利夫人去問吉約曼借錢還債時,吉約曼想趁機占她便宜,但是她突然表現出良家婦女的貞潔,說,「您真不要臉,先生!」小說到了此處突然有了悲劇感。當不再有浪漫主義做肉慾的包裝時,包法利夫人有了一刻的崇高。
但是直到看到最後一幕,夏爾坐在庭院里,女兒白爾特來拉他卻發現他已經死了。這時,我想我沒辦法再為她開脫什麼了。
包法利夫人和堂吉訶德作為西方文學史上典型的兩個讀者形象,同樣瘋瘋癲癲不切實際。但是堂吉訶德他了無牽絆,塞萬提斯對堂吉訶德的家庭、社會並沒有一個詳細的切要的交代,故而一切瘋癲展現出的是棲惶失措,堂吉訶德的形象是扁平的;但是包法利夫人這裡,是有倫理在的,她是處在社會和家庭中的一個真實的存在。作為一個妻子、母親,她揮霍著丈夫的家業去尋求個人的歡樂,對女兒從頭到尾都是無比淡漠。假如包法利夫人是在加繆筆下,那她無需承擔倫理上的責任,但她的周圍環境是世俗而正常的,則環境中的人便不可能是說出「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的莫爾索。社會性——這就造成了包法利夫人和堂吉訶德本質上的不同,也就是現實主義小說區別於其他類型小說之所在。因此,從現實主義角度來看,是可以同情包法利夫人的婚姻不幸、肯定她作為個體的追求。但這樣說的話,她完全可以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一樣出走,而不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去偷情。
這與其說是「自我」,不如說是「自私」。
後來的讀者完全沒有必要只針對文青,畢竟躁動的心每個人都有,不僅僅局限於對文學藝術的幻想。但是能像娜拉一樣堅定放棄安穩的生活、選擇出走的人少,包法利夫人倒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窺見了一點理想,卻沒有勇氣擺脫現實,於是只能發出嗚嗚的哭鬧,本為自尊,卻落恥笑。
書讀著讀著,似乎沒辦法再去讚揚或苛責作者筆下的人物,從而樹立起一套怎樣的價值觀。反而看到了越來越多的人性,以及自己無法例外的平庸。至少,在包法利夫人身上,可以看到那種不太正常的心理並非到了現代主義小說才有,但是也沒什麼好驚愕的。歷史千百年來,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悲歡,每個人都是一座地獄,其實沒有誰比誰更好過。因此,有時候,個體的那一點自尊和理想極其普通而沒有必要放大。而這,恰恰是包法利夫人沒有意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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