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障目，還是一葉知秋
（圖片來自網路）
讀紅樓夢數十年，論吃，最喜歡三十八回的螃蟹宴；論詩，最喜歡七十二回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論標題，最喜歡四十六回的前半句「尷尬人難免尷尬事」。而隨著年事增高，看到聽到更多尷尬之人和他們的尷尬之事，越發喜歡其中「難免」二字。
近日來因為北大校慶，朋友圈裡很多溫馨和激昂，自然勾起青蔥歲月的星星點點，但無心在嘉年華上下雨，況且地位卑微，雨點不大，思忖著不談也罷。然而喜慶之後既然已經有人續貂，終讓人不能脫俗，想來也是難免，該不會太掃人興。
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現在人常懷念的時候。
受台灣校園歌曲的啟發，北大學生會也搞歌曲徵集比賽活動。忘了在哪本詩集里讀到郭沫若的《黃浦江口》，立刻被質樸真摯的愛國情懷深深打動，一心想著如果把這首詩譜上曲子唱出來該多好。
那時，還不知道後期的郭沫若一度跪在地上亂叫親爹表衷心，只為他的《鳳凰涅槃》發聾振聵的呼喊而歡欣鼓舞：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歡唱，歡唱
待讀到一九二一年，詩人客居東瀛多年後重歸祖國，在黃埔江口吟詠出這柔情似水的愛國情懷，更欽佩詩人的剛柔並濟，童真至誠：
平和之鄉喲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麼青翠
流水這般嫩黃
我倚著船圍遠望
平坦大地如海洋
除去青翠柳波
全沒山崖屏障
小舟在波上簸揚
人如夢中一樣
平和之鄉喲
我的父母之邦
哼哼唧唧了一個多星期，勉強完成了曲子。後來想想其實幼稚的很，但當時偏被合唱團里一個受人青睞的女領唱喜愛。記不清她具體是哪個系的了，反正是法律，生物，物理一類有真才實學專業的，比我們高一兩個年級，性格活潑熱情，聲音清亮甜美。她決定用這首歌參賽。
但是提交上去後，被學生會有關負責人駁回，理由是，郭老這樣有名望的詩人和政要，不能由普通學生為他的作品譜曲。
這個女生很為之不平，我倒覺得滑稽。本來應該是因為曲子驢唇不對馬嘴，結果卻是因為作曲的人太卑微，這就像選美沒入圍，不是因為人丑，而是因為她爹賣豆漿。
在此需要提醒的是，這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常被現在人懷念的奔放時期。
另外一件很文藝的事，也發生在那個被奉為激情奔放的歲月。
學生會搞話劇比賽活動。活動主要負責人是一個和人藝有關的中年婦女。記不清她是人藝某個演員的太太，還是人藝的某個群眾角色。不過當時北大和人藝關係很近，中文系西語系的學生常有免費觀摩演出的機會，這個人就在那個時候來了北大。
忘了我是怎麼參與進去的了，不過結果是，我們這一伙人提交的劇本，因為一句台詞被否定。劇情大致是關於下鄉知青，在政策改變之後允許參加高考的經歷，還是什麼其他改變人生的變故。劇作者是高我們兩屆的學長，一個才情和性情同樣洒脫的人。那句致命的台詞是，「XX黨不會再折騰我們了！」 這本來是一句歌頌的話，但還是不被入耳。
不知道和英若誠是文化部部長，或者和人藝的淵源有沒有關係，後來入選並且好像得獎的，是英達的劇作。
英達後來被奉為中國情景喜劇的鼻祖，他的《我愛我家》被譽為經典。對此我始終嗤之以鼻。他在美國生活學習過多年，又出身戲劇世家，是吃過豬肉又看過豬跑的人，那種跳下台來咯吱人的喜劇，哪怕被因為稱作喜劇就認定可笑的觀眾所接受，他自己是有鑒別，有比較的，應該知道怎麼回事兒。
當然，沒必要在乎連給郭沫若做曲都不配的人怎麼想，但至少可以表明，我們這些文學專業的人當時怎麼看待他的入選作品。
我後來沒有成為作曲家，那位學長好像也沒有成為劇作家，至少沒成為老舍巴金曹禺蕭伯納田納西一類的劇作家。我想這和在北大的經歷沒有關係，反正我自己本來就不是那塊料兒。但這些小事反射出來的，是北大作為一個被譽為人文先鋒之地的另一面。
人們在頌揚的時候，很享受那種美好的氛圍，因而很容易忘記那些充斥在學生以及教職員工之間，日常學習和生活中的小嫉妒，小冷漠，小狹隘，小霸道，小傾軋，小奴性，小手段，小爾虞我詐。但是，正因為放任這些小小的不入流的心態和行為，讓北大後來造就出不少沾沾自喜的既得利益者，但造就不出獨樹一幟的思想家，和以強國為目標的實業家。
作為一個小人物，而且是甘心情願的小人物，我永遠沒有機會站到巔峰的高度俯瞰世界。但仰視，如果不是從眼睛高度直視出去，而是從地面開始打量，未嘗達不到同樣效果，因為你可以從根基開始審度。一個以思想著稱的學府，在相對激情奔放的歲月已然縮手縮腳，你能寄希望於它養育出千里馬么？
一葉障目，還是一葉知秋，不過一念之差。鳥瞰一團金玉，保不齊敗絮其中；而洞察小小一個細胞，也可以見微知著。障目耶，知秋耶，全在角度。如果你壓上身家性命的那片葉子是一棵腐樹上最後一片綠葉，那就是給自己施了障眼法。如果你從參天大樹上的第一片枯葉預見到腐朽，那你就把自己從凜凜寒風中依然歡歌的秋蟲行列里解救了出來。
有了這點兒定力，憑誰糾結那兩個字是鳥是人，都是鳥人，不會耳目暈眩，壞了自家手裡的醬油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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