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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情義男到薄情寡義男」,地震後背亡妻回家的他這十年經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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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依然無法忘卻。

5·12,汶川,一個刻度,一場裂變,一道過不去的坎,一塊敲在人心的鐘。

時間永在流逝,我們也擅長遺忘,但有些記憶會凍結時間,對抗遺忘。

69227人遇難,374643人受傷,17923人失蹤……這不是統計學上的冰冷數字,而是那些鮮活生命在生死牆上的清晰「簽名」。

他們就是我們,有著對生的熾熱,對愛的追尋,對未來的憧憬。但那場劫難丟出了不仁的骰子,於是那些逝者為生者承受了死亡,而生者則用記憶接續記憶,延續他們曾泛起在內心的生如夏花的期望。

是故,我們得沿著記憶溯洄和凝望,望是為了不忘。

我們不能忘記那一瞬的地動山搖、生命零落,不能忘記那些抗災和救災的身影,不能忘記首次為震災逝者降下的國旗,不能忘記災後毅然的重建、汶川決然的重生……

每次回望,總有些名字會像彈窗那般,從公共記憶的頁面彈出——敬禮娃娃、吊瓶男孩、芭蕾女孩、背妻男、「豬堅強」等。這些名字經常帶我們「溫故2008」,讓我們在經歷者向死而生的能量中掂量生的分量。

而如今,廢墟之上繁花生長,結痂的傷口處生出了新的肌膚。那場重創生靈的災難,也確實在以歷史進步為補償。

但越是這樣,我們越要回望——哪怕再厚重的記憶,都無法壓過災難的重量。

十年生死兩茫茫,無法不思量,心中自難忘。

新京報評論員 佘宗明

全文約5109字,閱讀約需10分鐘

【人物檔案】

吳加芳,55歲,四川省綿竹市興隆鎮廣平村人。在汶川大地震中,吳加芳因一張騎摩托車背亡妻回家的照片,被稱為地震中最有情義的丈夫。不久他又因閃婚和離婚引起爭論,「從情義男到薄情寡義男」。

如今,他從傷痛和陰影中走出來,過上坦然平淡的生活,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三個心愿。

5.12地震中,吳加芳騎摩托背亡妻回家的照片。圖片來自網路

吳加芳如今愛養花。花種養在房頂,每天傍晚放了工,換身乾淨衣服,他就到房頂侍弄花草。

花開得很別緻,一根長梗上四朵花,花朵火紅,個個成雙成對的,像電線杆上的四個大喇叭。這種當地俗稱「炮打四門」的花,吳加芳不曉得學名叫做朱頂紅,但一直曉得是亡妻石華瓊的生前所愛。

2018年5月1日,四川省綿竹市興隆鎮廣平村,吳加芳正在屋頂收拾亡妻所愛的一種花,當地俗稱「炮打四門」,學名「朱頂紅」。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這些紅花,妻子曾親手種在老屋前的壩子上,每一株都成雙成對,甜得像兩個人的感情。大地震時,斷壁殘垣落下來,砸毀了花,也帶走了妻子。他把妻子安葬在老屋前的麥地里,墳邊也種滿這種紅花,抬眼就能望到。後來,吳加芳各地打工,花朵嬌弱,漸漸頹敗。

十年了,陌上花敗復花開,大地震後的前五年,他陷入「情義男到薄情寡義男」的輿論漩渦中,痛苦不堪,後五年,他努力讓自己從傷痛的陰影中走出來,回歸平淡。

「我總算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但我忘不了過去。」現在,吳加芳每日在工地上做泥瓦工,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三個心愿:修葺後房,給亡妻修墳立碑,讓兒子儘早結婚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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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透了,就不去想以前了」

5月2日中午,綿竹27攝氏度,天氣悶熱,吳加芳揮動瓦刀,劈磚、鏟灰、砌牆,汗如雨下。

2018年5月2日,四川省綿竹市,吳加芳(右)正在一個小區的煤氣管道改造工程上工作。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他現在是綿竹市一家工地上的泥瓦工,為老小區整修天然氣管道。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從早八點干到下午六點,中午有一個小時吃飯時間,忙到精疲力竭,掙150塊錢。

2018年5月2日,四川省綿竹市,吳加芳正在一個小區的煤氣管道改造工程上,干「大工」。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他不覺得辛苦,跟工友在一起,他很開心。工友老鄧特別理解他背妻子的舉動,「那事攤上誰,是個男人都會背。」

包工頭老丁正看中了他勤快能幹,整個工程只需要一個大工、七個小工,吳加芳是唯一的大工,「砌牆、抹灰、貼瓦,老吳手藝多,老實能幹,眼裡有活。」

拚命幹活,也是吳加芳解脫自己的方式。這兩年,他輾轉綿竹的各個工地,也到過新疆打工,「累透了,就不去想以前了,累能掩飾自己腦袋裡的陰影。」吳加芳說。

然而記憶像永不停歇的鐘擺,儘管時間緩緩推移著,他在地震後新建的房子都已經住了九年了,但往日的片段總在吳加芳的腦海里滴答作響。

他感覺不到妻子石華瓊的離開,恍惚中,總會覺得妻子正在廚房洗菜做飯,要麼在看電視,或者在玩智能手機,她用的手機一定是最貴最好的,他那麼疼她,「如果沒有那場地震,一切該多好。」吳加芳感嘆。

第一次見到石華瓊時,莫名的欣喜又不安。那是30多年前,22歲的他在漢旺鎮的工地上給人蓋房,21歲的石華瓊當小工。「她初中畢業,戴著眼鏡,斯斯文文。」他向工友打聽,那個白凈的女娃是誰。

他感覺兩人一見鍾情心照不宣。不久的一個下午,石華瓊到廣平村串親戚,吳加芳趕過去,「耍朋友嘛,她不吭聲,我說你不吭聲就表示同意嘍。我手上有個銀戒指,摘下來給她戴上去,就娶了她。」

石華瓊愛漂亮,他給石華瓊買了好多漂亮衣服,天熱了,他不讓石華瓊在地里幹活,「她皮膚白,太陽一曬就紅,我看了心痛。」石華瓊也不肯回家,在陰涼處望著他。1987年,他們的兒子出生,吳加芳覺得日子更甜了。

當然更忘不了最後一面。大地震剛過,他丟下手裡蓋房的傢伙什,騎著摩托車去尋她。還是在漢旺鎮,靠妻子的發卡從斷壁中找到了她。

當時,石華瓊到漢旺鎮給手機充話費,地震來臨,她被埋在廢墟中。

兩天時間裡,他想盡了辦法,最後還是決定用摩托車載她回家。

他用袖子擦拭妻子臉上的灰塵,用繩子把她綁在自己身上,騎摩托車回家路上,他回頭看妻子的腳有沒有蹭到地上,臉有沒有貼緊自己。這一瞬間被一名攝影師拍了下來。

十多年來,吳加芳不厭其煩地告訴來訪者,自己並不是什麼「最有情義男」,他只是一個平常人,那種情形下,背妻子是每個男人的責任,「我覺得我很虧欠人家,本來要呵護一生的。」

「沒活乾的時候,那些年的場景,美好的、痛苦的,就像放電影一樣,自動跳出來。」吳加芳說,活著的人總得繼續活著,他試圖努力克服自己不去想,要讓走了的和沒走的都能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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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不過的心坎

下午六點多,工地放工,吳加芳回到綿竹興隆鎮廣平村的房子。

吳加芳現在所騎的摩托車,背後是現在的家。

這座房子是2009年重建的,劉如蓉出了4萬。重建房子的時候,吳加芳對媒體說,他和劉如蓉以後會在房頂開個茶館,安安穩穩過後半生。

劉如蓉是他第二任妻子。吳加芳背亡妻的照片被媒體刊登後,他共收到了16名全國各地女性的求愛信,在深圳打工的劉如蓉是其中之一。兩人保持了3個月通話,見面9天就領了證。

2008年12月14日,吳加芳與第二任妻子結婚。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如今回想,吳加芳覺得和劉如蓉的這段婚姻是可以的,但因為是閃婚,吳加芳被外界指責薄情,妻子才剛去世就結婚,忘恩負義。兩人一起挨罵,到最後都扛不住了。「村裡人說我背老婆出名了,發財了。她一出去,人家就在背後指指點點,慢慢的壓力太大,我們沒有磨合好,一點小事就提出離婚,退路退到底了。」

吳加芳說,其實他心裡明白,除了各種非議,他和劉如蓉兩人真正繞不過去的心坎,一直是前妻石華瓊。

吳加芳忘不了石華瓊。2009年建房時,他用自己的地和鄰村換地,就是為了讓房子離石華瓊的墳近一點。重建時,他和劉如蓉住在帳篷里,吳加芳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到石華瓊的墳上走兩圈。房子修好後,茶館沒開成,吳加芳在屋頂種滿了花草,全是石華瓊生前喜歡的。

時間久了,和劉如蓉的矛盾出來了,吳加芳說,當初兩人在一起是因為她覺得「我對前妻好」,最終前妻成了兩人的爆發點,吳加芳遇到了比「你媽和媳婦掉水裡你先救誰」還艱難的問題,劉如蓉質問他,「前妻重要還是我重要,我一個活人還不如一個死人?」

「你倆都重要,你不要跟一個逝去的人比較嘛。」這個男人很誠實地回答。

吳加芳有時也怪媒體,因為刊發他背亡妻的照片,他被人們熟知,「那張照片拍的,其實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是做丈夫該做的事,是你的責任。後來都說嫁人就嫁吳加芳,說你有情有義,後來我再婚了,說你薄情寡義,如果當時不是拔高,也不會摔得那麼慘。」

臨近汶川大地震十周年,多家媒體約訪,吳加芳在電話里都拒絕了,「耽誤時間幹活。」但面對登門造訪的記者,他也會心軟,「做媒體的就跟打工一樣,你們領導讓採訪一個人,沒有完成,你回去怎麼交差。打工也一樣,你不去干,人家都在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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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愛比什麼都珍貴」

這段聚光燈下的婚姻維持了將近一年,觀眾散了,兩人離婚。兒子常年在綿陽,三室兩廳的房子里只吳加芳一個人,略顯孤單。

2018年5月1日,四川省綿竹市興隆鎮廣平村,吳加芳正在自家院子里收拾自己種的菜。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每天傍晚,侍弄完花草,吳加芳卧在客廳的沙發里,點上一根煙,電視機常年不開,偶爾用手機播放幾曲流行音樂,然後早早睡覺。整日如此。

吳加芳戒過兩次煙,一次是和劉如蓉結婚時,為了省錢蓋房子,一次是和劉如蓉離婚當天,他把只抽了兩根的一包煙撒了。

但兩次都沒有成功。

離婚的時候,劉如蓉讓吳加芳歸還建房的4萬塊錢。他湊不出,成都一個偵探社的老闆替他出了錢,他打工兩年償還。

那兩年,他做得最多的是婚姻調查,「大部分是老婆調查老公在外面有沒有養小三。」

即便真的證實男人養小三,他仍傾向於勸合不勸分。他用自己一次甜蜜和一次失敗的婚姻經驗來勸解她們,「我是過來人,感情上受到過很大的創傷,千好萬好都不如原配好。」

他覺得家庭完整才是最幸福的。

有一次,一對父母讓他找女兒。女兒是城裡人,跟農村男朋友回了農村,父母讓他想辦法把女兒弄回來。

吳加芳當場拍了桌子,「你女兒心甘情願跟男朋友去農村,說明他們是真愛,真愛比什麼都珍貴。」

2012年,偵探社老闆因為涉嫌非法獲取個人信息被逮捕,公司員工大多選擇離開。吳加芳的「賣身」期限也到了,他主動留了下來,幫助維持公司運轉,「老闆對我有恩,那四萬塊錢是人家幫我,現在老闆遇到難處了,我要報答人家。」

2015年老闆出來後,吳加芳覺得公司員工人人有文憑,個個都是大學生,自己只是個農民,「農民就該過農民的生活。」他辭職回老家,干老本行。

農民該過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像我現在一樣,忙時種地,閑時打工,年復一年。」吳加芳說,這樣的生活哪怕貧困,但充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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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心愿

吳加芳說他有三個心愿未了。為石華瓊修墳立碑,是第一個。這個想法已經在吳加芳心頭縈繞了十年。

2018年5月1日,四川省綿竹市興隆鎮廣平村,吳加芳在老宅里查看。這裡是他和亡妻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石華瓊的墳就在老房門前,從新房溜達過去,也不過五分鐘。最近一個月,幾乎每天,吳加芳放了工都要去墳前轉轉。吳加芳感嘆天不睜眼,哪怕妻子是因為別的原因去世,他都不會像地震遇難這麼痛苦,「如果是生病沒的,我起碼會照顧到她,可以補償一下。」

2018年5月1日,四川省綿竹市興隆鎮廣平村,吳加芳在亡妻的墳前,向妻子默念說話,他經常如此。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他希望給妻子修一個漂亮的墳,周圍種上花,種上鮮紅的「炮打四門」,「死了也要對她好,要像活著一樣享受。」

兒子是他另一樁心事。兒子常年在綿陽,做電氣焊工作,31歲了,還沒有成家。逢年過節,他免不了催促兒子趕緊找女朋友結婚。

父子倆往往不歡而散,「兒子說,我坐轎的不慌,你抬轎子的慌什麼。他叫我不要操心,保重身體就好。」

對於自己的感情,他卻變得小心翼翼。去年經過朋友介紹,吳加芳又戀愛了,對方是綿竹城裡一家商場的導購。儘管交往了一年多,吳加芳還想「多磨合」,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快。

雙方吸引彼此的是顧家。他仍然希望,對方必須接受他對原配的懷念,「我和原配咋樣子,我經歷了啥子,不能有絲毫隱瞞。我希望一起同甘共苦、經歷風吹雨打。」

吳加芳做了一輩子泥瓦匠,對房子情有獨鍾。當年在父親的一間老房,他跟石華瓊結婚。1989年,他攢了300塊錢,蓋了三間瓦房,連磚都是借的。外出打工,幹了5年才還完債。這間老房在地震中垮塌,斷壁矗立在石華瓊墳旁,房間長出莫名的草木。

2009年重建新房時,房子修得很精緻,吳加芳自己畫的圖紙,三室兩廳帶衛生間,客廳中還有一個小錯層。跟城市的房子一樣,他說地震前他腦子裡一直有這個戶型,想給石華瓊蓋的。

現在,吳加芳的房子還沒有完全完工,門前堆放著砂石。他連前壩還沒有打起來,後房也沒有修。把房子修完,這是他的第三個願望。

吳加芳盤算,立碑修墳一萬多,修房兩萬多,加上之前建新房欠的債,他還要騎著摩托車到工地上干幾年。

以前上工地騎自行車,石華瓊怕他累,讓他買輛摩托車。吳加芳怕花錢,買了輛舊摩托車。

10年前的5月14日,他騎著那輛摩托車,最後一次載著石華瓊回家。

新京報記者 王瑞鋒尹亞飛

值班編輯 花木南 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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