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判斷歸來是否是少年？不是看你是否還意氣風發，而是否還多愁善感
無花果樹
剛搬來的時候，我便留意到了那株無花果樹。低矮，枝繁葉茂，其貌不揚，路過的人都需要低頭才行。於是，它就給我造成了我門口那條小路一直都很狹窄的假象。
然後，我便搬進了那棟老樓。我甚至不願用"棟"這個量詞來形容它，因為我覺得下一秒它就會變成一"堆"。它是紅磚樓，背面還用楷書寫著"百花齊放"四個大字。我們那個狹小的門洞，上面也寫著"百花大舞台"的字樣。前幾日，有人在走廊炒辣椒，一個老奶奶就呵斥道：「這個樓上都是歌手和演員，你把人家的嗓子熏壞了怎麼辦！」顯然，這個老奶奶和這棟樓共享著一份記憶，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改革換代很久了。
我的行李不多。之前都放在猴兒那裡，我的好朋友。她在一樓住，仗義得很。二樓的房子也是她給我找的。很便宜。但沒水沒衛生間。去廁所只能去樓下的公廁。
房子小得很。只夠挪步。不誇張。我想，無所謂吧，總歸我對生活也不挑剔。然後我便開始工作。工作的地方到我這裡只有5分鐘路程，很方便。
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不遠處人們唱歌和跳舞的聲音。熱鬧得很。這棟樓在文化宮裡，以前的確就是專門供演員和歌手用的。每次在樓下穿梭，黑影中，我都要撞到那棵無花果樹。它的枝葉像是濃密的頭髮，陽光雨露就是它的洗髮水。不過，我覺得還是本身它的發質好。它無動於衷地看著新人和舊人來往，聽著不遠處，從歌頌毛主席的歌到龐龍的兩隻蝴蝶。它應該跟那位老太太一樣，眼睛和耳朵都退化了，所以不能，也不願再多接收更多外界的信息。
不過，睡之前，喧鬧就會停下來。我玩遊戲能玩到11點多。躺在那裡時，已經萬籟俱寂。會有刺眼的車燈不時闖進屋子。
有一次，下大雨。躲在公司的我暗自慶幸沒被雨淋。可回家之後，發現家裡已經被水淹了。床濕透了，多孔排插進了水，到處都濕透了。一瞬間滿心絕望。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往走廊掃水，鄰居不滿地抱怨我把走廊弄濕。記得接近一星期，我都睡在了地上，地上鋪著又熱又黏的臟泡沫，當時是七月份。我還總擔心夜裡有老鼠。可是，這樣過了也就過了，花了一個周末把東西晒干，然後就還是朝五晚九地去上班。天無絕人之路，可是，它一定會讓你嘗嘗絕望是什麼滋味。
一個人閑在家的時候，我便看書，聽歌。二十多年了，彷彿一直都是一個人閑著，然後閑著看書，聽歌。在公司里，學著跟人相處，沒完沒了地去上課。累，但也充實。只是，好像忙的時候，也始終是一個人。
我經常會吃完晚飯，插著耳機，走街串巷。這個城市的繁華不耐看，半條街也就鋪滿了。還沒有我耳機里的音樂繁華。可是，細想，繁華的地方大都相似，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轉一圈，回去，洗漱，睡覺。
我想著，是不是要交一些朋友。我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如果心事連玩了近十年的朋友都不能傾訴，剛認識十分鐘的朋友又怎麼能懂呢？可是我想，還是交一點朋友吧。在這裡，我找不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耳朵，還是泡在音樂里被泡爛，夜裡總是盯著黑暗睡不著。我就想，交點朋友吧。
認識了幾個新朋友。談過，也就散了。終究，還是買了一本新書，坐在巴掌大的風扇前，邊擦汗，邊讀。煩了，躺下去，塞上耳機。
然後，我便想起了自己剛剛過去的大學生活。四年，不說學校好壞，大多時候都很無聊。朋友不多。不出去玩。沒有縱樂。沒有墮落。也沒有上進。好像全身的器官就剩下了耳朵和眼睛還在掙扎求生，在生活這種繁雜的氣體中，辨別出氧氣，然後艱難地呼吸著，而音樂和閱讀就成了那個已經銹跡斑斑的氧氣罐，不定時補給著，維持著耳朵和眼睛微弱的生命跡象。
一天晚上，我去樓下上廁所。走廊里一扇臟污的紗窗門開著，輕而易舉擋住了整個通道。那紗窗是蒼蠅的遊樂場。我聽到裡面有細弱的唱歌聲。背後一涼。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看到了是那位老太太。她濃妝艷抹著，穿著紅色的嫁衣，戴著鳳冠，有模有樣地在唱戲。轉身，她看到了我。立馬一笑，說：「是不是該上場了，我這兩句唱完就去。」
我有點驚慌，倉促地笑了一下，就趕緊下樓了。
在她眼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我們這群穿著現代衣服的人，都只是她未曾改變過的觀眾嗎？所以她一定要在夜裡唱。當黑夜把滄海桑田都掩埋了，她便可以一如既往地去唱戲，左鄰右舍都只是化妝間而已，而這棟樓，就是那個也已經風燭殘年的聽眾，他坐在空曠的觀眾席上，嘴裡叼著根煙斗，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聽著。
可是，我覺得，能把樓上的這群人當做一群表演家真是厲害。我的鄰居，一個虎背熊腰的女人，平時說話和和氣氣的，因為門口被別人扔了垃圾，誤以為是我乾的，便在走廊里罵爹罵娘罵了半個多小時。沒提我名，卻站在我門口。還有另一邊，不知是哪裡人，操著僵硬的方言，洗完澡後穿著內褲在走廊里東轉西轉，有家室的男人便開始罵。
每個人都想和平共處，卻又藏不住自己的戾氣。怎麼能呢，每日都浸泡在柴米油鹽當中，早已習慣了把自己當做生活的調料，所以，想要保證生活不變味兒，就要抓好時機去弄出那「嘩」的一聲爆響，把一切冷硬的東西都軟化在高溫的油里。站在風暴中心，我選擇沉默不語。風眼應該保持應有的寧靜和尊嚴。
只是夜裡躺在床上，孤獨一寸一寸地啃噬著心臟時，眼睛盯著黑暗從十點到夜裡兩點時，我知道孤獨的人不只我一個。黑夜的色階加重時，孤獨的濃度也會加重。但起碼，我還在等黎明，可有些人不去等，因為黎明拯救不了他的孤獨。
所以，還是閉上眼睛吧。就算睡眠已經放棄跟你合作，那你也不要再跟那黑暗較勁兒了。閉上眼睛，慢慢呼吸，聽一聽遠處時有時無的汽車聲。你不會在這絕望里重生，也不會在這絕望里死去。你沒法跟它和平共處，也沒法跟它同歸無盡。所以閉上眼睛吧，只等這黑夜過去。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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