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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小春:《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祁小春的王羲之研究具有兩個面向:

一種是像《邁世之風:有關王羲之資料與人物的綜合研究》這樣鉤稽爬梳、條分縷析的鴻篇巨製;

另一種就是如《山陰道上:王羲之研究叢札》這樣對小問題提出質疑從而信手拈來的札記和未下定論的斷想。

後者,更見作者靈光閃現的時刻,並能窺探其思緒開始的起點。

這可以說是祁小春以「書聖」王羲之為個案進行的系列微觀研究。如此,王羲之從一個虛無縹緲的「聖人」回歸為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

《山陰道上》中,每篇都提出了一個問題。或是質疑作品的真偽,或是對一些不被人留意的細節提出疑問,或是對業界已經約定俗成的認識作出反駁,正如書名所隱喻的那樣「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當你一篇篇讀下來,心中對王羲之的所有認知已經悄悄地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

《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祁小春

對於王羲之名跡《喪亂帖》(圖1),筆者一直猜測是件尺牘底稿,屢欲為文論之,苦無證據而罷。近查得一些相關記載,可以引以為間接證據,作雜談一篇,供方家參考。

祁小春:《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圖1

首先,從書跡的角度做直觀考察。觀王羲之其他傳世尺牘法帖,可以發現通篇字體、風格基本統一,前後變化一般不會太大。再觀《喪亂帖》卻不是如此,前半部分大致為較規整的行書,而至後半部分,即從第四行底「痛當奈何」開始,書風漸變,筆勢明顯迅疾,行筆極其隨意,幾乎不拘草法。 1 此帖前後的字體、風格差異如此之大,其原因也許是王在書寫此帖前半部時,還打算當作準備寄出的正稿,故開頭尚寫得沉穩。後來越寫越沒心情——因先墓遭到毀壞而悲哀所致?——寫得也越來越不如意,遂作草稿之想,擬書後再謄,遂一氣揮就,意不在書,故後半部的書跡就寫得較為草率。大凡寫字之人,都會有這樣的經驗:開頭寫時還想認真地寫好,但後來越寫越不中意,於是信筆為之,草率寫完棄廢。《喪亂帖》會不會也屬於這種情況呢?

其次,從古人弔喪尺牘的書寫範式考察。據唐杜友晉《書儀鏡》,知唐有「凡修弔書,皆須以白藤紙,楷書」的規矩2 。至於晉人是否如此,文獻不載,只能從傳世的王羲之等魏晉人的法帖中尋找蹤跡。按,傳世王羲之的一些告凶弔喪尺牘多為行楷,如《玉潤帖》《姨母帖》以及兄靈柩、吊嫂亡諸帖皆作楷、行書,此外王羲之、操之父子的兩通《舊京帖》(圖2、圖3)以及王洽的《不孝帖》《兄子帖》(圖4)等弔喪帖,亦復如是。為何有此要求?這大約與喪期的特有嚴肅氣氛有關。試想,寄人一通龍飛鳳舞的弔喪書告慰對方,多少會顯得有些失禮吧?至少應該用讓人容易看懂的楷書、行書纔鄭重嚴肅,也合禮數。

祁小春:《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圖2:王羲之《舊京帖》(《寶晉齋法帖》卷三)

祁小春:《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圖3:王操之《先墓帖》(《寶晉齋法帖》卷八)

祁小春:《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圖4:王洽(323-358) 《不孝帖》《兄子帖》(《淳化閣帖》卷二)

如果《喪亂帖》是一件未寄出的尺牘草稿,那麼接下來我們就需要探討:古人書寫尺牘時有無預書底稿以及是否保存底稿的問題。古人寫信多有留存底稿的習慣,王羲之大概也不例外。以下我們可以通過文獻記載和傳世尺牘來試做推測。

如果說王羲之作尺牘保存底稿,應會是以下兩種情況:一是為了留底備份而有意保存;一是原本即是一件草稿。這些尺牘稿件的一部分,後以法帖形式流傳於世的可能性應該存在。以下分兩點來談:

1. 王羲之可能有預書尺牘底稿的習慣

王羲之不但精於書寫尺牘書法,也善於撰寫尺牘文章。據《太平御覽》等類書引王羲之《月儀書》佚文,知其嘗有書儀之撰。蓋書翰禮儀,本為六朝士族家族之重要禮法之一,而琅邪王氏尤為重視。王家尺牘曾被奉為「王太保家法」,子孫世代奉守相傳,並對世人起到過示範作用。士族高門的禮數家法本身,往往也是一種顯示地位和身份的象徵,因而被世人所效仿和追求。以琅邪王氏例之,如王彬之子彪之(304-377)精通掌故朝儀,此在當時是有名的。其曾孫王准之,亦頗傳其學,曾撰《書儀》一書,人稱其學為「王氏青箱學」。又如《宋書》卷四十二王弘(?-344)傳記載王導曾孫王弘云:「既以民望所宗,造次必存禮法。凡動止施為及書翰儀體,後人皆依仿之,謂為王太保家法。」又南朝梁庾元威《論書》亦記王廙(276-322)五世裔孫王延之名言:「勿欺數行尺牘,即表三種人身。」 3 這就是王氏一族多善尺牘(應該包含書式與書法二層意義)的重要原因。《顏氏家訓》雜藝第十九記當時江南流傳「尺牘書疏,千裡面目」之諺,亦當與士族注重書翰禮儀之風尚有關。王羲之生前書名已著,其書翰曾令友人庾翼嘆服。南朝宋虞龢《論書表》載:「羲之書在始未有奇殊,不勝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極。嘗以章草答庾亮,亮以示翼,翼嘆服。因與羲之書云:吾昔有伯英章草書十紙,過江亡失,常痛妙跡永絶。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 4 那麼,王羲之本人完全有可能意識或預想到,自己寄出的尺牘會被世人收藏併流傳後世。王獻之寄簡文帝書翰後附數語,囑咐對方保存自己的書翰,事見《論書表》:「子敬常箋與簡文十許紙,題最後云:『民此書甚合,願存之』。此書為桓玄所寶,高祖後得以賜王武剛,未審今何在。」 5 於此可以想見王氏父子對其尺牘的珍重態度。所以有理由認為,在一般情況下,王羲之在書寫尺牘時,無論是於書於文,都應該是比較認真的。因此他在與人書信時,極有可能保留底稿,或者書寫數通,然後擇其中於書法於文詞都比較滿意者寄出,餘下者若未廢棄,則成為底稿留存下來。這也比較容易解釋現存王羲之法帖中,為何存在一些彼此內容大多相同或相近的現象。例如有關延期官奴小女夭亡、亡兄靈柩垂至以及吊周嫂病亡諸帖,凡帖文相近、文詞稍異者就有兩通甚至更多者傳世。當然這只是一個推測,因為還不能排除王羲之會以同樣文面的尺牘寄給多位親友的可能,由於現今傳世的尺牘內容,已很難確知收信者為何人,才會出現這種尺牘內容「重複」的現象。

2. 王羲之(或家人)可能保存尺牘底稿

此事因無直接證據,只能做一些推測。有兩點可以間接證明此事:首先,王羲之本人對重要人物寄給他的信件,似有作長久保存的習慣。《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引其與殷浩書云:「吾素自無廟廊志,直王丞相時果欲內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由來尚矣。」由此可證,王羲之確曾長期保存了王導寄給他的信札。6這是保存他人書信之例。此外,還有自留存書信文稿之例。按,晉代士族高官確有保存尺牘文稿的習慣。據唐許嵩《建康實録》卷第九郗超條引《三十國春秋》載:

(郗)超既與桓溫善,而溫有不臣之心,(郗)愔深惡以誡超。超臨亡,謂門人曰:「吾有與桓書疏草一箱,本欲焚之,恐大人年尊,必悲傷為敝。我死後,若大損眠食,可呈此箱。」及卒,愔果悲慟成疾,門人呈此書,皆是與桓溫謀事。大怒,遽焚之,曰:「小子死恨晚矣!」 7

據此知郗超對自己寄出的書簡,確實備份保存了「書疏草」,也就是信稿。王、郗二族為親家,郗愔乃王羲之妻弟,兩家在禮數習慣上也許有不少相同或相近處。以此類推,王羲之也極有可能有此習慣。

按此,也許傳世名跡《喪亂帖》即屬王羲之的「書疏草」也未可知。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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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曾見韓玉濤《王羲之〈喪亂帖〉考評》一文 (收入《中國書法全集》第18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1年),盛讚此帖兼備雄強和慘淡之美,因為此帖表現了由行入草的完整的過程云云。然這些都是後人的感覺與詮釋,王羲之當初未必希望追求這種「由行入草」的效果。

2. 趙和平《敦煌寫本書儀研究》所收。中國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

3.《法書要錄》卷二所收。

4. 同上。

5. 同上。

6. 據森野繁夫《王羲之全書翰》(東京:白帝社,1987年)本傳釋文,解「手跡猶存」為「當時我(寫)的書信還在」,認為「手跡」是指王羲之自己保存的書信。不管此書信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都可藉以證明王羲之有保存書信之習慣。

7. 唐許嵩《建康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選自《山陰道上:王羲之研究叢札》

- 祁小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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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小春:《喪亂帖》也許是一件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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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陰道上:王羲之研究叢札》(原書名)是一本對王羲之研究中的細節問題提出質疑從而信手拈來的札記。這些研究札記形式陸續發表在《書法報》上,幾年下來,連載札記數量也漸漸多了起來,便集結出版為《山陰道上》。

八年後,此書再版,文字總數比原著多出十餘萬字。從書名上看,再版的《山陰道上:王羲之書跡研究叢札》比原版增加了「書跡」二字——這是出於作者長期的、可持續性的研究計劃的考量:「將王羲之研究置之於書法史中書人、書跡、書論這『三部曲』之範圍,循序漸進,做綿密細緻的考察。」因此,再版後的版本是作為作者研究王羲之的第二個階段——「書跡」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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