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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新二村窮人生活的沒落

今年二月,我寫了一篇《新二村的生活美學》,三月中旬首發《騰訊大家》個人專欄(編輯更名為《窮人怎麼過地道的成都生活》),文中有這麼一段:

第三世界(包括省城)的都市原生態,或市井生活,經歷「發展」和「致富」的頻頻圍攻,現在也愈來愈少,或近絕跡。最大禍端,該是各類冠冕堂皇的gentrification(「改建,改造,升級」),讓多年來形成的平民(或貧民)社區消失,讓一個街區的公共空間(即使那是缺乏私隱或表面混亂的空間)整齊劃一索然無味,讓一切生活成本貴得離譜(最大受害者還是窮人),更讓鄰居不再是鄰居,而像陌生人或敵人,讓雞毛蒜皮的日常生活,變成表面精緻的物質荒原。新二村的消失,也是毫無懸念的時間問題;再過些年,不會再有這樣的市井活化石了。

沒想到,文章發表不出兩個月,我的預言,昨天,還有接下來幾天,很快變成(或即將成為)部分的現實。並非新二村消失了,而是新二村跟我寫到的新二村不一樣了。

前晚,我寫到的茶館老闆老七就告訴我:「明天早上你要過來看一下,可以寫篇文章。七點半有個大行動。我把題目都想好了,『新二村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當晚,坐在老七對面的水溝邊喝茶,我看到老七和另一家茶館的老馬,還有他們兩家之間的老夫婦,都在清理自己的門口,準備應付第二天的「大行動」。喝完茶,村內逛了一圈,其他地方的村民或各類小販,也在紛紛自我清理。

翌日七點半,我準時來到。村口停了一輛車,好幾個官家雇來的保安公司僱員,正在換上剛開封的「特勤」制服。但「大部隊」還沒到。老七和老馬都在擺茶桌了,老七跟老馬說:「今天就不要擺在盲道上。」老馬很幽默:「不得槍斃的,最多判十年。」說實話,在村裡喝了幾年茶,我從沒見過一個盲人,連要錢的真假盲人都不來這裡。這麼早,茶客只有我一個,老馬家的大黃狗「黃豆兒」走過老七門口。老七自言自語:「我配合你政府工作,但我總要吃飯啊,我們兩個都沒工作。」

將近八點,村口已有一百多號各路官家人馬,海陸空列隊集合,聯合作戰即將開始。

聯合作戰開始了。我跟著「大部隊」,一路看著。

然後,我繞回老七那裡,沒想到看到下面場景。老七說:這是第二批「大部隊」:

老馬家門口栽了好些年的七里香也鋸斷了(以下為前一陣和昨天的對比)。

大爺的兩棵梅樹也鋸斷了,栽了十來年。今年初開花時很漂亮。

《新二村的生活美學》寫到的汪五妹,就在老七茶館同一棟樓的樓院門道開廉價的炒菜館,五妹老公今年六十歲,是位老知青,平時就在炒菜館掌勺。他在牆邊栽了十多年的七里香和其他藤草,蓊鬱成樹,給這個小路口添了不少綠蔭,也被砍掉了,而且砍得非常」後現代「,非常」簡約主義「。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讓你坐在樹蔭下喝茶聊天發獃,」霸佔「盲道或」公共空間「。

的確是海陸空聯合作戰。五妹老公一邊看,一邊說:「就差沒帶槍來了。這個社會就是,永遠沒有百年老店。」

汪五妹則很樂天,或者無奈:」怪不得哪個,天要滅你,沒有辦法。」

終於還」人民群眾「一個」整潔美麗「的公共空間了。園林局也開著小車來了。圖中穿藍色短袖衫的老馬說:「開的救護車。怕把樹子鋸昏了。」

老七一籌莫展了:「沒想到這次弄得這麼凶。我才買了幾十把椅子。整不贏(鬥不過)某某某。」我只好安慰他:「想開點。」

然而平心而論,不管哪個政權,佔道違建都是理虧的,被整了也只有忍氣吞聲。新二村有些賣菜的農民佔道,據老居民說,更可惡更兇惡。這也許有城裡人的歧視,覺得農民素質更低,但農民的確更容易得寸進尺。結果連累所有人,或所有人」連坐「。又然而,佔道違建,真的就是第三世界的特色和不少窮人的生存方法。新二村是第三世界的第三世界,且是一個不當交通要道的自足落伍空間。你要是見過印度、曼谷和仰光的佔道,新二村簡直小菜一碟(下面四圖,是本文作者前幾年拍攝的緬甸仰光和印度加爾各答等地街景)。

在我看來,所謂亂鬨哄(其實亂中自有秩序),也是第三世界的特色和魅力,真正的整潔、謙讓和法治等等,某國這類地方,還有那麼多窮人和進城渴望」美好生活「的鄉下人掙扎過活,暫時就免了吧。更不要說對樹木花草的審美了。那些小官員和記者,好幾個講普通話的,很神氣,互套近乎,互稱」老師「,認識電視台誰誰誰。他們肯定不住這裡,住在比較「高端」的地方。

或者,也像我在《新二村的生活美學》文中所寫:

然而,我在村裡常年晃蕩,最主要的動機,並非要做學者式的「田野調查」,或做偶爾放低身段體驗生活的情懷文人。新二村讓我欣慰的「有」,恰好就是我的基本需求,因為自己就是毫無身段的窮人(極有可能窮過很多村民),根本無需「體驗生活」。這也是我「穿越」新二村的最原始理由,若是只有光鮮街區,我可能難以生存。譬如,我愛幫襯的村中面檔,居民樓院門道內的蒼蠅餐館,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居民所開,「菜品」不高端,但基本不會吃出問題;價格,尤其家常炒菜,更比村外便宜一兩塊錢或更多。對於窮人,天長日久,這遠遠不止心理安慰。更重要的是,你很自在,覺得用很少的錢,還能不失基本尊嚴地活著,窮得未必沒有樂趣。

第一天的」大清理大整頓「之後,村裡這一片冷冷清清,買東西都不方便了,只有清理者開來的各類」救護車「到處拖運清拆的」低端「垃圾(如老馬所說)。下圖是去年冬天和昨天同一位置的對比。

這家舊書店,前後對比:

廢墟上,老馬、大爺和老七他們在想什麼呢?

據我所知,不像多少都有退休費的老馬夫婦,老七和他老婆七娘子都沒工作,他們的兒子也沒穩定工作。幾年前,一家人開這個機麻茶館,就是為了自謀生路。老七這個一套二的舊房子,是他去世的母親的,公房,而且房子還在死者名下。他可以說一無所有。為把房子騰出來開茶館,他們夫婦在村裡另外租房居住,月租一千四。除了房租,他們還要自買社保,應付水電氣等各類開支和個人生活,過得不容易。老七新買的二十多把椅子,大約花了一千五百塊,沒想到趕上這番「大清理大整治」。這個「投資」能否有回報,還是未知數。今天,他以前花了兩千多塊搭的鋼架涼棚也沒了。老七茶館普通一杯茶賣五元。兩千多塊,他大概要賣很多杯五元的茶才掙得到。

下午,據說身體不舒服躺在家裡的七娘子現身了。他們的兒子也回來了。一家人坐在廢墟上,不知在講什麼,也許在愁以後的生計。儘管如此,老七在室內和屋後還可靠好幾桌機麻賺點錢,對面水溝邊的小葉榕下也可擺幾張茶桌,只是不敢像以前那樣撐著涼棚或大陽傘賣茶了。生意會受影響。老七告訴我,他準備賣早茶和夜茶,希望可以熬過這幾個月。實在不行,只有打工了。但打工,一是兩口子年過五十,二是也沒什麼關係。

以下是昨天和之前的兩張對比照片。《新二村的生活美學》一文發表後,新二村有些人也讀到了,而且,就憑作者「晾曬」的這雙鞋子認出了我。鞋子還在,新二村也沒徹底消失,我依然可以坐在同一位置喝五元的茶,繼續做半個新二村人,但在我的眼中,照此下去,這個市井生活的活化石正在褪色或漸漸無趣,新二村的「生活美學」,或「窮人地道的成都生活」,已經不復從前。等到有一天,所有人多半只能去咖啡館喝咖啡,去中檔或以上的茶坊或茶樓喝茶,去整齊劃一或光鮮富麗得讓你自慚形穢的大超市或Mall購物,窮人就更難活下去了。百年老店?哪怕是破落凌亂得有滋有味的百年老店,那是另一個世界才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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