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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圖》背後的制度負遺產

宋史專家漆俠先生認為,中國古代經濟的K線圖像馬鞍,三個高峰分別為秦漢、兩宋和明中葉。但科技文化的總體走勢卻如同一座山,山頂在兩宋。換言之,中國歷史的經濟文化雙高峰只有一個時間段,那就是兩宋。

那麼問題來了:

為何宋代之後文化逐漸衰落,在經濟還有明中葉高峰的情況下?

制度即文化

西方文明言必稱古希臘,中國文明言必稱諸子百家。這兩種差不多同時出現的以哲學為主的文化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可謂文化的青銅時代。經濟與文化之間的關係,類似雞與蛋,剪不斷理還亂。但在農耕的條件下,文化經常會對經濟產生遠遠超過當今想像的影響。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各國的變法:商鞅在秦用法家思想,李悝在魏用儒家學說,其共同點都是徹底廢除井田制。

且慢,變法主要是改變制度,怎麼就成了文化?這就要回到文化的本源含義:文化包括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兩種,而非物質文化繼續細分,主要是制度文化與精神文化兩類。

不僅僅商鞅與李悝的變法。漢代著名的蕭規曹隨,其實也是黃老思想的制度映射。換成現代語彙,則是經濟自由主義。政府只負責宏觀的市場秩序,對微觀的市場行為完全不干預,任其自由發展。就像春天到來植物必定會開花,經濟也能自然生長。

頂點即為轉折點。宋代作為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的歷史大頂,極其關鍵,極其緊要。對此日本漢學家內藤虎次郎(號湖南)有所謂唐宋變革論,法國漢學家白樂日認為宋史一半屬於古代和中世紀,一半屬於近代。錢穆先生認為「論中國古代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嚴復也說「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究心。」

所有這些觀點,核心在於「化」,變化;我的關注點也是「化」,但更加具體細微:究竟用何種手段,來施行變化。當然,只能是文化,確切地說,是制度文化:以制度方式,緩慢化之。當時渾然不覺,千年後恍然大悟。

從文化的角度,陳寅恪、鄧廣銘、漆俠等專家對兩宋評論很高。錢穆先生雖然也重視宋代,但他從制度史的角度,對宋代評價很低。宋代確實有不少「混蛋」制度。比如科舉增加殿試,從恩歸有司到恩歸主上。又比如他們最不重視法律:王法王法,君王的話就是法律,本是專制時代的通病,但真正用皇帝的話亦即詔敕代替法律,惟獨兩宋。

宋代以《後周刑統》為藍本,編成《重詳定刑統》,幾乎照抄唐律,但最重要的法律還是詔敕。每逢皇帝即位或者改元,都要將多年單行的敕令分類整理,刪除重複矛盾處,頒布施行,所謂編敕。宋理宗時,進一步強化敕的地位與作用,將其條目確定為敕、令、格、式。律呢?提都不提。

法守皇帝本是專制的特徵。故而這一點並不致命。對於輝煌的兩宋或曰中國歷史,趙家人最致命的制度有四:對文臣武臣同樣提防,不僅讓彼此互相掣肘牽制,還成立了特務機構皇城司;經學、教育與科舉統一,用一種思想學說禁錮全部;行政力量干預學術,屢興文字獄;建立出版審查制度,限制思想學術自由。

文臣也防範

宋代嚴格意義上的行政區劃只有州縣兩級。州一級包括府州軍監四類。路的實際許可權在行政區與監察區之間,接近於今天的省。其省級行政長官本有三個,分別是安撫使、轉運使、提點刑獄公事,後來又增設了提舉常平公事,分別簡稱帥、漕、憲、倉。除安撫使以外,皆稱監司,或曰外台,有監察州縣的職能。設置監察官當然有必要,但同時設置三個,是何道理?明清的總督巡撫雖然直接帶著都御使的名銜,是正兒八經的風憲官,也有督撫同城現象,但職位最多兩名。

最奇妙的是,宋代的這四位省長,轄區並不相同。從轉運司看來是一路的,在提刑按察司可能是兩路,而在安撫司甚至可能是四路。即便兩司的路即轄區一致,治所也不在同一地。從行政區劃的層次來看,每當出現三級區劃,省一級區劃總是成為天下治亂的關鍵:設置省一級,起初都為強化地方行政資源的整合能力,以應付亂世急務,但最後總會成為新的動亂與割據的開始。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宋代這種二點五級的行政區劃設置,當然有利於限制地方勢力坐大,確保穩定,但一枚硬幣總會有正反兩面。當時的詩人陳亮對此的認識是「郡縣空虛,而本末俱弱」,身處朝堂的文天祥,總結更加沉痛:「宋懲五季之亂,削藩鎮,建郡邑,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亦寖弱。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中原陸沉,悔痛何及。」

確實,安史之亂時,顏真卿張巡都能據州城長期抗戰,而等到金兵南下,這種例子在北宋南宋都很少見。襄陽與釣魚城雖然周旋很久,但前者是大兵團的戰略決戰,軍事實力非州郡所能比擬,後者則有獨特的地利之便。

同時限制文臣的另外一個措施,就是設立通判職位。

讀過蘇軾作品的人,都知道他擔任杭州通判時,跟知州陳襄(字述古)關係友善,為他寫過好幾首贈別的詞作。但如果你就此推定,這是兩位主要領導多數都能和衷共濟的例證,那你就大錯特錯。

宋代的通判,完全不同於唐代的長史別駕司馬,不是知州的副手或者部屬,「凡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聽斷之事,可否裁決,與守臣通簽書施行。」不僅跟一把手一樣有簽字權,還有監郡職責:「所部官有善否及職事修廢,得剌舉以聞。」到了南宋,通判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報包括州郡官、縣官在內的一切官員的情況。朝廷規定,大郡設置兩員通判,普通為一員;戶口不足一萬不設,除非知州是武臣。

一句話,對武將的防範程度更高。

因此緣故,宋代知州與通判通常很難融洽。要麼知州依仗級別,要麼通判憑藉後台,互相不尿。歐陽修的《歸田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餘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嘗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則可矣。」

錢昆是杭州人,喜歡吃螃蟹。他想到地方工作,對於地點沒有別的奢望,有螃蟹解饞、無通判扯淡,足矣。

有螃蟹好辦,無通判難求。根據規定,那隻能是不起眼的小地方,萬戶以下。這種地方難出政績,當然也不利於提拔。為擺脫通判的掣肘,錢昆可真是拼了。

眾所周知,唐代主張實內虛外,宋代主張強幹弱枝。從兵財物三者衡量,州郡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實力,知州通判再這樣鬧彆扭,結局可想而知。

特務制度化機構化

既防範文臣也限制武將的制度安排的極致,則是特務前所未有地制度化機構化。那就是皇城司。

皇城司本為五代和宋初的武德司。屬下有數千精銳部隊,負責皇城禁衛,但既不歸殿前和侍衛兩軍,也不歸三衙,甚至「不隸台察」,不屬於任何政府系統,完全由皇帝掌握。皇帝指派兩名武臣,連同心腹宦官指揮。唐代宦官為禍,後代引以為戒,朱溫乃至全面屠殺宦官。宋代規定,宦官「不典兵,不預政,子孫守之,永為家法」。宦官典兵,惟獨皇城司一例。而這兩名武臣的出身淵源,也是五代時期節度使身邊的親隨小吏。級別低乃至無,但是身邊人,放心。如此設置的目的,當然還是防止「陳橋兵變」的再版與升級版。

除了治安,皇城司的重要職責就是探事,或曰收集情報。出於對掌控局勢的信息需求,這類職掌的制度起源,最早可以上溯到曹操設置的校事一職,此後有北魏的內外侯官與唐代的不良人。但校事並沒有貫穿魏國的始終,內外侯官與不良人,也都沒有機構化制度化。他們只有偵察亦即收集信息的功能,沒有進一步的處分權力。通俗而言,沒有執法權。將特務制度化機構化,並賦予執法權,北宋是實實在在的首創。

皇帝一方面依賴皇城司守衛腹心,同時還派他們伺察臣民。其規模之龐大,遠遠超出想像。從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早上說句什麼過頭話,晚上即能傳到皇帝耳邊。一句話,不準軍隊不穩,不準官員貪污,也不準平民亂說,妄議朝政。即便在私下場合,也毫無言論自由。他們可不僅僅是探事,還能收審刑訊,做出最終的判決乃至執行。看到這裡,你是不是感覺眼熟?沒錯兒,明代臭名昭著的廠衛,實際發端於此。制度總會有其慣性,不會毫無來歷。

照字面理解,皇城司再厲害,職掌也應該僅僅限於首都,但是不。他們一度侵入州縣。因遭到地方官意見高度統一的抵制,甚至有州縣殺掉他們派出的探子,這才不得不收回拳頭,將射程限定在首都。

這是不是意味著對地方的控制略微鬆緩?不是都說山高皇帝遠嗎?不,沒有那麼簡單。好事與利益多數是山高皇帝遠,這是傳輸阻力造成的能量衰減,但壞事與限制卻未必與之同步。對於地方,有「奉使走馬承受某某路州公事」之類的差遣,他們對於該路該州的人情軍情,「事無巨細,皆得按刺」,是身份公開的特務。這些人可以是武官,也可以是宦官。《水滸傳》里的魯達,自稱是關西五路廉訪使,我初讀水滸就感覺納悶兒,不知是何方神聖,白頭之後才明白那就是「走馬承受」的後身。換句話說,魯達本人雖然光明磊落,但他那時的編製性質,卻很可能就是特務。所以他才有那樣的底氣,出面為金翠蓮抱打不平,干涉鄭屠的不法。

當然,嚴格意義上說,應該是情報探事在宋代機構化制度化。因為那種涵義的特務一詞,千年之後才會出現並且固化。這是近代日本侵華的結果:日本的軍事機構分部隊、官衙(包括兵工廠)和院校三類,除此之外都稱為特務機關,比如元帥府、侍從武官室、軍事參議院、將校學生考試委員會等等。民國七年(1918)他們武裝干涉蘇聯,出兵西伯利亞,按照慣例將在中國設立的情報組織命名為特務機關,從此情報機構就被無端改名。

用一種學說禁錮其餘

漢武帝罷黜百家後,獨尊的是儒術,而非儒家。這個關鍵點一直被人忽視。

中國兩千年專制史,行法家之實,奉儒家之名。因而表面上看,儒家思想還是歷朝歷代的主流意識形態。在這種前提下,王安石意欲變法,只能走王莽改革之路:托古改制。壟斷儒家經典的解釋權,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合法性,減少乃至消除阻力。

為此,他成立經義局,自己動手重新解釋《周禮》,寫成《周禮新義》。讓兒子王雱、女婿蔡卞,分別解釋《書》與《詩》,寫成《書新義》和《詩新義》。合稱《三經義》。另外他還寫有《字說》。《春秋》則被他拋棄。這就是所謂的「荊公新學」。

孔子是聖人,其學說也是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這毫無疑問。問題只在於千百年來,儒家學說中的精華部分,逐漸被人遺忘,而糟粕部分卻得以發揚。比如它的專制思想,比如它的排他意識。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簡單:進步總需要刻苦的努力,就像跳起來要克服重力做功;而墮落不但輕鬆迅速,更有快感。孔子誅少正卯,雖然近年來有人辯誣,說未必有此事,「但道不同不相與謀」則是白紙黑字。王安石變法,充分體現著這兩條。當然他的對手也一樣。

為變法必須要強力推行自己的學說。而強力兜售夾帶學說私貨最便捷的方式,就是科舉。就是科舉中的標準答案。

要想知道科舉對於文化的影響,不必專門讀史,翻翻唐詩和宋代散文就能知道一二。前者盡人皆知,且基本可謂國策,乃有唐詩高峰;後者其實僅僅嘉佑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的這一年。當時以楊億為首的西昆體,基本已被石介的太學體擊敗,但太學體「以怪誕詆訕為高」,也非正途。歐陽修的榜單一出,蘇軾蘇轍哥倆兒同時登科,曾鞏曾布曾牟以及從兄弟曾阜四人聯手及第……北宋文風由此一變。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這一年的科舉,可能也就不會有唐宋八大家。至少要晚很多年。

北宋科舉有三次大的改革。仁宗天聖年間,承襲唐代進士以詩賦分等第的同時,兼以策論升降天下士子;仁宗慶曆年間,進士又修改政策,重策論和諸科大義。第三次就是王安石變法。這個影響最大。因為要求嚴,且持續時間長。

本來科舉有進士明經和諸科。諸科之中包含九經、五經、三禮、三傳、三史、學究、開寶通禮、明法等諸多名目。王安石要求停止明經與諸科,理由是完全死記硬背,不循義理,毫無用處。進士一科也不考詩賦,只考經義與策論。當然,這經義是他的《三經義》,除此之外,就是神仙也不錄取。

詔令一下,天下的學校都開始奉《三經義》為圭臬。宋代因此形成經學、教育與科舉的三位一體。這種制度安排,以一種學說禁錮其餘,嚴重限制了思想自由與學術進步的空間。雖然新黨舊黨此起彼伏,但蔡京與秦檜都推崇王安石,直到秦檜死掉,王學才慢慢式微,流毒可謂深遠。不僅如此,科舉制度可以朝令夕改,立竿見影,但學說與教育在人心中的影響,卻不是朝夕可成的。這種制度安排的負面影響,遠遠超過想像。它也是臭名昭著的八股文的起源。

文字獄大行其道

號稱禮遇文人的兩宋,其實是文字獄最多最廣的時代。只是為此喪命的人不多,故而沒有引起足夠注意,但其影響,十足惡劣。

西漢宣帝時,司馬遷的外甥、對《史記》留存居功至偉的楊惲,因這樣一首詩而視為譏謗朝政、處以腰斬:

田彼南山,荒穢不治。種一傾豆,落而為萁。

這大概是文字獄的開始。其後北魏名臣崔浩因修國史秉筆直書而被族誅,所謂國史之獄。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貶官之後回到京師,寫出「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結果再度被貶。牛李黨爭期間,有人用文字作為武器,假借牛僧孺的名義寫成《周秦行紀》,希望嫁禍於他,但沒有成功。總體而言,這種例子歷朝歷代都不多見,而進入宋代,則成為家常便飯。

第一樁便是「進奏院案」,寫出「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的優秀詩人蘇舜欽,因此丟掉功名。罪名不少,最可笑的是盜賣了單位的廢紙。

慶曆四年(1044年)十一月,監進奏院蘇舜欽按照慣例組織賽神娛樂,召伎飲酒。這類活動的費用當然不必官員掏腰包,一般都是朝下攤派。但這一次,蘇舜欽沒有。他賣了進奏院的廢紙。賣廢紙就能支付龐大酒局的酒錢,可見當時的案牘往還官僚主義多麼嚴重。這事兒被御史中丞王拱辰、權御史中丞張方平抓住了把柄。罪名不少,首先是蘇舜欽「自盜」,有人「與妓女雜坐」,有人「服慘未除」(尚在服喪階段),王益柔謗訕周孔:他酒後寫成《傲歌》,內中有「醉卧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一聯。

其實所有的罪名都是欲加之罪。王拱辰張方平是想隔山打牛,核心目標在於慶曆新政的主將范仲淹、副將杜衍。儘管當年六月范仲淹已因夏竦的誣告而離開朝堂,隨後在河南鄧州花洲書院寫出千古名篇《岳陽樓記。蘇舜欽是杜衍的女婿,他和王益柔都是范仲淹推薦的。最終參加宴飲的「當世名士」被一網打盡。處分最重的是進奏院的兩位主官劉巽與蘇舜欽,全被除名勒停,亦即開除公職。受到打擊的還有宋敏求,他寫成了《唐大詔令集》一百三十卷。

第二個文字獄就是赫赫有名的「烏台詩案」。因當事人是蘇軾,已廣為人知。元豐二年(1079),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御史中丞李定先後彈劾蘇軾,最終二十五人受牽連,包括蘇轍、黃庭堅、司馬光和駙馬都尉王詵,以及前面提到的陳襄。很有諷刺意義的是,誣陷蘇舜欽的張方平已以太子少師致仕,也被罰銅三十斤。攻擊者都是御史台的言官,漢代御史台外面有很多柏樹,上面棲有烏鴉,故稱烏台。但這次文字獄,並不怪御史的烏鴉嘴。他們攻擊蘇軾的罪名成立。蘇軾確實依照儒家的諷刺傳統,在詩歌中攻擊新政。千年之後,我們只能說不該有文字獄這種形式,而不能苛求刪除其中包含蘇軾的章節。

從文化史上說,烏台詩案成就了蘇軾,而毀了舒亶。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烏台詩案開啟了蘇軾的黃州時代。蘇軾成就了黃州,黃州也成就了蘇軾。他文思泉湧,成就赫然。而舒亶的詞作不減秦七黃九。「孤村啼鴂日,深院落花天」,「江山如有恨,桃李自無言」,多麼富有情致!可惜與蘇軾為敵,被人厭惡,文遂不顯。

神宗死,哲宗立,高太后臨朝聽政,舊黨鹹魚大翻身,隨即出現第三樁文字獄,「車蓋亭詩案」。

新黨宰相蔡確字持正,其實並不持正。他任御史知雜時,揪住汪輔之《謝表》中化用杜牧詩句的「清時有味、白首無能」,說他語帶機鋒話裡有話,汪隨即被貶往虔州(今江西贛州),死於貶所。而今舊黨得勢,蔡確自己也被貶到無事州安州(今湖北安陸),在那裡寫成《夏日登車蓋亭》詩五首,其中之二我中學時背誦過,現在依舊很喜歡: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

睡起莞爾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知漢陽軍吳處厚跟蔡確有矛盾。蔡確沒發達時曾經跟他學賦,發達後卻不肯汲引。於是他上書揭發:睡起莞爾成獨笑,如今朝廷清明,他笑什麼笑?最終蔡確貶死於新州(今廣東新興縣)。過去貶官,以湖南江西為限,未曾超越嶺南。因蔡確死在那裡,舊黨後來也大遭報復。否則蘇軾肯定不會有惠州和儋州的經歷。

這是宋代文字獄之濫觴。期間不但新黨分裂,彼此攻訐,舊黨內部也化為蘇軾兄弟為首的蜀黨、以程頤為首的洛黨、以劉摯梁燾為首追隨已故司馬光的朔黨。洛黨朔黨經常聯手攻擊蜀黨。蘇軾三次遭遇彈劾,兩次因為他出的策題,一次因為詩作。他本人雖然未被追究,但門人黃庭堅、秦觀等都倒了霉。

紹聖元年(1094),哲宗親政,重新啟用新黨,更張元祐政治,「紹述」熙豐新法。《神宗實錄》成為導火索與子彈,文字獄再起,參與修史的蘇門四學士全部遭難,范祖禹、黃庭堅、趙彥若、秦觀最終卒於貶所。隨後是「同文館獄」、「遺表獄」,以及新黨內部分化的「嘉禾篇案」。

南人計議未定,北人兵已過河。南渡以後,秦檜執政,文網更密。清代史學家趙翼統計,秦檜炮製文字獄三十八起、禍及四十七人,今人錢鍵狀的博士論文則認為不止於此,有四十七起、六十八人之多。總體而言,兩宋文字獄的次數遠遠超過明清。

誰敢寫詩打誰屁股

文字獄的極端,便是動用行政力量禁毀學術,直到將政敵刻石立碑、榜之朝堂,並首創出版審查制度。

紹聖元年,朝廷下詔全面禁毀「元祐學術」,這是焚書坑儒以來最大的一次文化劫難。

中國文化有「三元」說。上元是唐玄宗開元年間,代表人物李白杜甫(其實杜甫當時剛出道不久);中元是唐憲宗元和年間,代表人物韓愈白居易;下元即宋哲宗元祐年間,代表人物為蘇軾黃庭堅。蘇軾的主要成就,當然在於文學,在於詩文,因而當時在高壓之下,將詩賦一概視為元祐學術,格殺勿論。葛立方的《韻語陽秋》有這樣的記載:

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自不敢作詩。

學習詩賦就打屁股,新鮮吧?但這就是你津津樂道的大宋。

另外還有焚書禁書。

崇寧元年到三年(1102——1104),北宋行將就木,文字獄和黨爭也漸趨高潮。宋徽宗與蔡京三次確定「元祐奸黨碑」的黑名單。最終上榜者高達三百零九人。其中包含元豐末年已死的宰相王珪,以及章惇、曾布、李清臣、蔣之奇、張商英等諸多新黨頭面人物。與此同時,下令禁毀蘇軾《東坡集》並《後集》,追毀程頤出身以來的文字,予以除名。在野的著述,令本路監司「常切察覺」。二十年後,再度下詔,將蘇軾、司馬光和黃庭堅的文集毀版處理。

上面飄來雞毛,下面奉為令箭,這樣政治安全,文網因而不斷擴大:劉邠雖屬舊黨,但他的《山中詩話》跟「元祐學術」和「元祐政事」無關,也被禁毀;蘇洵既非舊黨,也與新法無涉,但其《嘉佑集》同樣禁毀。《資治通鑒》如果沒有神宗作序,恐怕也保不住。

從蔡京到秦檜,從徽宗到高宗,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當然就專制而言,則是後來居上。此二公聯手,炮製出中國頭一份出版審查制度:

嚴禁私史,規定私人刊印書籍,必須先「繳納副本」,送國子監「看詳」。因為活字印刷導致了出版業的繁榮,這種新常態專制者不得不面對。

毀版只是事後補救,何若事先預防。對於自由思考和隨意表達的恐慌,可見一斑。宋寧宗時,韓侂胄為相,又導演慶元黨禁,趙汝愚朱熹等人都被列入偽學名單。

禮遇的不是文人而是順臣

人們常說,西方歷史是螺旋上升,中國歷史是轉圈拉磨。北宋表現得最為明顯。為防止政變,它對將領處心積慮防微杜漸,結果血性完全喪失,金兵黑雲壓城時,舉國竟無可用之將。它禮遇文人,濫放士子,導致大量冗官出現;高級官員的待遇太過優越,財政壓力大增;冗官冗兵冗費導致朝廷失血,王安石隨之變法,而變法引起的黨爭,直接導致北宋亡國。至於南宋小朝廷,不過是這些問題順延的垂死掙扎。

東漢和北宋是士大夫最重名節的時代。這都與儒家的興盛有關。而北宋這種風氣的形成,首先要提到范仲淹。如今岳陽樓還有一幅令人熱血沸騰的對聯:千年湖山奔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導致東漢滅亡的黨爭,可以說是君子小人的鬥爭,而北宋則是君子跟君子(雖然也不乏小人)的鬥爭。在此之前,「黨」是個極其骯髒不祥的字眼,誰都不敢承認,而入宋以後,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不再羞羞答答,公開承認君子有黨。而在君子的內鬥中,司馬光、王安石、蘇軾、蘇轍、程頤,所有這些大名鼎鼎的文學家,都有將個人意氣置於國家利益之上的負面紀錄。限於篇幅,無法一一展開。從總體看,中國歷史的平均道德水平下滑明顯。宋代進士科考異於大唐,開始鎖院、糊名、謄錄,這固然是制度的進步,但同時也是道德滑坡的標誌,難道不是嗎?這是不是可以說明,儒家自我修身的理想固然偉大,但若無外部約束,也不免虛妄?

兩宋號稱禮遇文人,但無法解釋一個現象:它滅亡時,為之殉國的人很少。金人評論: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惟李侍郎(若水)一人。南宋滅亡前夕,官員大約兩萬四千,宋史專家王曾瑜先生統計,史書上的死難者不過一百三十人,不過兩百分之一。換成汪元量的詩句,就是「滿朝朱紫盡降臣」。最有對比意義的還是文天祥跟他一同登科的弟弟文璧。他「將惠州城子歸附」元朝。所以文天祥有詩曰:弟兄一囚一乘馬,同父同母不同天。

誰能解釋這種現象?是不是他們都感覺到了文字獄與黨爭的涼風在脖子後面?兩宋被殺的讀書人,其實並不止於陳東與歐陽澈,宋徽宗時,翰林學士王寀便被棄市,他是再正宗不過的文人士大夫。而秦檜的一德格天閣內,有五十三人的必殺名單,趙鼎、李光、胡銓、胡寅赫然在列。趙鼎被貶後很識相地對兒子趙汾說:秦檜必欲殺我。我死,汝曹無患,不爾,禍及一家爾。遂絕食而死。此後秦檜果然借故將趙汾鎖拿至大理寺拷問,讓他自污與張浚、胡寅、胡銓等五十三人謀大逆,準備全部誅殺。獄已成而奸臣病,不能簽字。秦檜如果晚死幾天,結果實難逆料。禮遇文人對於統治者而言,很大程度上不過是謊言的美麗花邊。

謊言雖如雪花般美麗,奈何雪總會化,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一旦真相燒透,我想文人至少部分文人會有這種覺悟:既然不是我的朝廷,我何故要為之殉葬賣命?

兩宋是經濟文化的雙重高峰,但近看可能是牛糞上開出來的鮮花。鮮花再美,也不能掩飾牛糞之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但荷塘之水未必能飲用。無論如何,君主社會都不值得歌頌。貞觀之治雖然近乎完美,但何其短暫。前面說過,專制社會打儒家旗號,行法家事體。法家有專門的《弱民》一章。故而到清末,民眾麻木不仁毫無公德心,一盤散沙。這是專制的處心積慮的結果,而不是專制的前提。因為民眾越弱小,君王就越偉大。

具體到宋代,它本來是個身體解放的時代,標誌便是從席地跪坐到垂足而坐,禮儀變化極大。宋代的女裝時尚與唐相似,幾乎露胸。但可惜的是,由於制度的破壞,加之後代沿襲南宋末年的意識形態,將程朱理學奉為圭臬,結果不但心靈沒有解放,身體也重回束縛。不信你看看明清婦女的服裝。五四運動的啟蒙,哼哈二將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如今人們對科學的提倡不免過頭,大有形成科學崇拜之勢,卻逐漸淡忘德先生。幸虧民主、自由、平等,都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君主必然專制。馬克思曾經精闢地指出:君主政體的原則總的來說就是輕視人,蔑視人,使人不成其為人。專制必然有獸性,並且和人性不相容。獸的關係只能靠獸性來維持。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君主社會及其變種都不值得美化。包括兩宋。當時它是世界上最先進最文明最發達的國度,在君主制的世界中盡顯先發優勢,可惜此後專制的繩索越來越緊,而西方卻相繼鬆綁,進入民主時代。中國文化本身便在衰落,更兼西方經濟強勢崛起,文化影響力隨之大增。如此內外合力壓迫,除了嘆息一聲掩上史書,還能怎樣呢?

(全文發表於《作品》雜誌2018年5月上半月。題目為「《清明上河圖》外的漫長枷鎖」)

一碼不掃,何以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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