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閉症兒童和他的守護者
很久以前火起來的自閉症兒童畫作，曾讓我對自閉症有了一種誤解，會畫畫的「星星的孩子」，聽起來多麼安靜、浪漫。
事實是，自閉症兒童大多數是不安靜、不浪漫的，他們同樣天真，但他們也會失控。上個月，我和紅紅走訪了昆明西山區的特殊兒童康復中心，見到了那裡的孩子和老師們。
Set Sail
Let It Out
Fra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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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光線昏暗的樓梯間里，面對掛著鎖鏈的不鏽鋼推拉門，我第一次按下昆明洛克米特教康復中心的門鈴。門很快開了，穿著綠色外套的羅老師拿著鑰匙開了鎖，進門後，她又將推拉門鎖住，關上紅棕色木門，將毛線拴著的鑰匙掛在門把手上。
她向我們說明，康復中心的門即使是白天也要鎖著的，防止孩子情緒激動時往外跑。
洛克米是雲南省僅有的四所自閉症兒童康復機構之一，它的位置不太好找，乘坐兩趟地鐵，從近華浦路步行穿過一條街道，順著烤羊腿店旁的巷子往裡走，在中醫藥館的二樓。
這裡是新的校區，由於房租問題，自2010年辦學近8年間，洛克米已換過四五個校區。早在2014年的數據統計中，僅昆明市就有約7000餘名自閉症兒童患者，但在西南邊陲的昆明，能進入康復機構進行康復教育的兒童還是少數。
特殊的幼兒園
清晨的陽光印在康復中心藍綠相間的牆面上，黃色小矮桌旁的小音響播放著歡快的兒歌。孩子們排火車般一個接一個連成一串，拉著前方小夥伴的衣服，由沈老師帶領著在走廊散步。
只是這樣看來，這裡和其他幼兒園並沒有什麼不同。但這裡和普通幼兒園畢竟是不同的，因為在這裡，時間是最不奢侈的東西，基本生存技能需要在以月為計量單位的時間裡一件件被學會。
孩子們做早操的地方
孤獨症，又被稱為自閉症，表現為社會交流障礙、語言障礙、發育落後、重複刻板行為、感覺異常、痛感遲鈍、注意力分散、情緒不定，會出現自傷等異常行為。
所以走進教室的時候，一眼就能發現這些孩子的不同。他們外貌端正，與正常孩子無異，只不過看起來好動，目光漂移。這裡的孩子從7歲到13歲不等，多數孩子在康復中心上課已經持續幾年了。
綠色外套是這裡的工作服，陳老師將一個鞋子沒穿好的小朋友靠在自己身上，引導他說：「幫我穿鞋。」小朋友的嘴巴微張，眼睛從窗外看到了教室另一側，鼻子里發出「嗯嗯」的模糊聲。「幫我穿鞋」，陳老師重複。小朋友盯著鞋子，依然沒有說話。
陳老師把鞋套回他的腳上，讓他回到座位準備上課。每天課程的第一件事是讓孩子說：上午好。老師逐個點名，讓孩子回答「到」，引導孩子和她握手並說：「上午好。」有的孩子語言能力較好，能重複「上午好。」有的能在提醒中說「好。」有的孩子把手放在嘴邊不說話。
周老師在教孩子寫拼音
郭嘉是這裡最大的孩子，今年13歲，在這個年齡的其他普通小孩，可能剛上初一。比其他七八歲的孩子，郭嘉高出一個頭，在教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
郭嘉有語言障礙，沒辦法用語言表達他的需求，老師和他說上午好的時候，他用力點點頭。他拿著自己布滿橢圓鏤空的粉色板凳，坐在孩子們圍出圓圈的最外邊。
這天像往常一樣。但上課途中，教室里飄來一股異味。老師看向郭嘉的粉色板凳，下方多出了一灘黃色的水跡。「郭嘉，上廁所。」郭嘉蹦起來，往走廊的廁所跑去。老師拿來拖把整理乾淨，郭嘉回到座位彎著腰坐下，他有些駝背。
坐下的郭嘉眼睛極度認真地掃視地板，發現碎屑後用手捏起迅速放進嘴裡。老師握住他的手，讓他吐出來。他把手放在嘴邊抬著頭看老師，他手背上有些許暗紅色的傷痕，那是他情緒失控時用牙齒用力咬手背留下的痕迹，有時他會突然流淚發出嗚咽用巴掌和拳頭一遍遍打自己的臉。
在他情緒好的時候，會咧著嘴笑。他很喜歡拿起別人的手十指相扣地放在他的手上。他把手心朝上放在志願者的腿上，志願者把手疊上去後，他合起五指，扣得很緊。
張念低著頭用雙手的食指堵著耳朵，眼睛像是在看著窗外，嘴裡念念有詞。
張念很聰明，能背誦出各種銀行名稱的英文縮寫，他對聲音比較敏感，在嘈雜的環境會感到焦慮，所以他更喜歡一個人坐在教室的靠牆的位置。老師說：「中國工商銀行。」「ICBC。」張念眼睛望著另一個方向，但回答得很迅速。
第二周再去時，張念已經不捂耳朵了，他不時在課堂上回過頭望著我的方向，但不像在看我。他手指攪在一起，時而拍拍大腿，嘴裡念到「拍照、拍照」。我想他是對我手上的相機好奇，我把相機拿到他面前，他仔細看著液晶屏里的圖像，手指撥動其他的按鈕。
然寶是這裡很受歡迎的孩子，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笑起來臉上有深深的酒窩。他開心的時候會雙腳離地，把雙手伸過頭頂跳動。語言能力較強的然寶也常是老師第一個點到的孩子，老師和他打招呼時，他能笑著說出：「上午好。」玩丟手絹時，他繞著人群的圓圈一邊奔跑一邊發出輕快笑聲，像一隻要飛起來唱歌的燕子。
陳老師哄孩子睡午覺
守護者們
昆明的天最近亮的比較晚，6:30的昆明，灰白的天空像籠罩著一團霧氣，天邊微微泛紅的一角暗示那是太陽的棲息之地。
陳老師正從家裡出發，她要趕6:50的那班地鐵。從珥季路開始，到康復中心要經過13站，轉一班地鐵，再走1.4公里，約花費50分鐘。
她做特教工作已經6年了，因為工作原因，陳老師常在康復中心忙到十點，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去年，她將上小學的大女兒和剛斷奶的小女兒送回老家，距離上次見到孩子已經過去幾個月了。
在地鐵站
在搖晃的地鐵上，陳老師回憶起大女兒上次來到康復中心時。那天女兒一直沉默著，直到陳老師下班，牽著她的手回家。
走過一根印刷著辦證的電線杆時，女兒抬起稚嫩的臉問：「媽媽，為什麼這些小朋友都不說話？他們都不和我玩。」陳老師向她解釋了孩子們發育遲緩。
這個以前會吃醋說「媽媽只愛小朋友，不愛我和妹妹」的小姑娘，這次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再次抬起臉來的時候，她說:「我以後也要當老師，像你一樣照顧特殊孩子的老師。」
但，成為一名特教老師並不輕鬆。
每節上課需要一名主課老師，至少兩名助教老師。孩子們不可能乖乖坐著上課，每隔五分鐘，需要提醒他們上一次廁所。
有的孩子會在上課時跑到黑板上畫畫，有的孩子會跪在地上爬行，有的孩子情緒失控會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有的孩子做投球練習時需要老師抓著他們的手進行輔助。每次完成一項任務，老師會說，真棒，然後舉起雙手讓孩子和她擊掌。
在特教康復中心，像陳老師這樣的特教有10個。特教老師會對孩子進行認知語言方面的訓練，通過認知課、社交課、音樂課、個訓課，教會孩子表達、理解、社交、感知。簡單的讓孩子說出「要」或「不要」的表達，大概需要一周的訓練時間來學會。疊毛巾、洗手等基本生活技能，則需要持續重複教學兩至三個月。
「阿吉他不會拍球的，我帶他們玩球，但他不知道球可以拍。那天阿吉試了一下，一開始他拍不到球，第二天他拍能一下，到今天他能拍兩下了。而且是在無意中會拍了，我真的特別高興。」坐在沙發上的陳老師笑著，一臉自豪。
「他們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學會生活自理能力，肚子餓了會自己找東西吃，渴了會找水喝。因為父母以後會老，他們也會長大的。」陳老師說。
「多久能學會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呢？」
陳老師只說：「這對我而言也是一個難題。」
陳老師在上音樂課
琦琦媽坐在教室的小桌子前，這是她兒子琦琦剛剛上個訓課的位置，琦琦今年7歲，最近學會認出卡片上的動物和數字。
「以前我沒辦法接受這個現實，最怕去同事家串門，看到他們的孩子都是正常的，我好害怕，把孩子藏著掖著。」琦琦媽說，「現在我不管別人的眼光了，我每周末帶他出門玩，享受兩個人的時光。」
琦琦媽是全職主婦，自兒子出生後，她辭掉工作，安排孩子的飲食。孩子身體不好，消化系統很脆弱，經常便秘，有時幾天不能排便，小肚子鼓起一塊，只能去醫院挂號。看到孩子遭受生理上的病痛，她心酸極了。
為給孩子治療，琦琦一家人從山西到北京進行康復訓練。因為工作原因到昆明，在送來康復中心後，琦琦爸依然堅持每天帶琦琦下樓鍛煉。
琦琦媽說，最近幾個月琦琦有了很大的進步，能自己吃飯，身體健康了許多，什麼都能吃了。
「但最棘手的還是說話，說話太難了。不過欲速則不達。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陪著我兒子，看他每天都在進步，我打心底里快樂，我相信會慢慢變好的，即使需要很長的時間。」
在我快要離開的時候，琦琦媽牽著琦琦，說：「和姐姐說再見。」
琦琦抬起臉緩慢但清晰地說：「姐姐再見。」
「和姐姐握握手。」
琦琦把手伸過來，他的手又小又軟，像是海里張開殼的貝類生物。他握住我的指尖，輕輕地晃了晃。
教室的木門
文/鹿織
圖/鹿織
為保護隱私，文中郭嘉等皆為化名。
感謝昆明洛克米特教康復中心的老師及學生家長對採訪的支持。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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