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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髮女人:東風西風繼續交相吹拂

作者:雲也退

帕慕克的小說越來越像散文……應該說,這是他一直渴望的事情。和很多作家一樣,他是個書蟲,如果給他時間和興緻,他很樂意暢談自己從小到大的讀書體驗,這意味著情節、懸念之類本不是他的樂趣所在。在新作《紅髮女人》里,「我」讀高中時就希望在書店有份工作。暑假裡,他在姨媽家時看別人打井,打井師傅馬哈茂德露面,跟他搭了句訕,接下來的一節只有一句:

「我於是想到了儒勒·凡爾納小說里穿越地心的人物。」

談不上有多少來頭的一個聯想,唯一的來頭,大概就是書蟲的身份了。帕慕克顯然無心於小說意義上的「小說」,否則,這個類比應該淹沒在句群之中才算穩妥。書名里的紅髮女人出場,也是相當隨意的:在小鎮恩格然,跟著師傅打井的主角跟這女人打了個照面。驚鴻一瞥過後,他每次重返恩格然,就盼著再次見到她。在不眠不休的幻想之中,16歲男孩將自己催熟成了男人。

有一個晚上,他遇到了之前見過的一個年輕人,印象里他是紅髮女人的弟弟。他跟蹤了他很久,當那男人扭頭轉回來的時候,主角趕緊躲開,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第二天,他終於在飯桌上找見了她,只是這一次,不像剛見到時那般似曾相識,女人掉轉開了目光,沒有久久地跟他對視。男孩趕緊回到了師傅身邊。在帕慕克的筆下,當道的總是這些羞怯、溫順的男孩,別說做不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就連單相思都弄成一派個人紀實的調調。

紅髮女人的身份逐漸顯現:她是一個戲劇演員。男孩對她的痴迷,跟《西西里美麗傳說》之類的電影區別不大。更無新意的是,女人親口告訴他自己已婚,但又並不排斥眼前這個稚嫩的崇拜者,讓他成功地上了自己的床。不過,帕慕克讓他們的談話引出他最拿手的主題:東西方的衝突。土耳其橫跨歐亞,兩邊的文化都在撕扯它,現代化轉型讓西風勁吹,但在晚近的半個世紀里,一個突厥—伊斯蘭的傳統款土耳其,也未曾稍怠地要把國家拉回。

一切都是直來直去的。遙想《我的名字叫紅》這部直接為帕慕克爭到諾貝爾獎的小說,如此煞費苦心,如此曲折、冗長,今古交錯,我只能說,與其說《紅髮女人》是「洗凈鉛華」,不如說帕慕克本就喜歡在狀態放鬆的情況下寫作。主角沒有父親,他的父親遺棄了他和母親,實情則是他在1980年的政變後被拘禁了。這位父親遲早要冒出來,他一定要看看自己兒子在東方和西方之間首鼠兩端的樣子;兒子則是在看了《俄狄浦斯王》的戲劇後,多少想到了那位神秘的父親,想到了自己在父子關係中所扮演的角色。

故事的第一個高潮出現了:心不在焉的主角操作失誤,把師傅丟在了深不見底的井裡。他很害怕——當然要害怕,在帕慕克充滿善意的故事世界裡,害怕意味著有補救的可能,或許還要救回來更多。

但他的解決方法卻是回到書本。三年之後,他通過弗洛伊德所寫的俄狄浦斯故事梗概,去接觸這個由索福克勒斯撰寫的經典悲劇。他的負疚心理減輕了:「俄狄浦斯也是因為想破解一個故事和一個預言而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倘若王子俄狄浦斯對預言中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不以為然、一笑置之,或許他就不會逃離自己的故鄉而走上那條路,也不會和自己的父王在那條路上相遇,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偶然置他於死地。」所以,他決定,自己也必須忘記一切,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他長大了,進入中年,娶了大學同學,也有了錢。讀書的愛好緊緊跟隨著他,實際上也證明並維持著他們的階級地位。在太太還是未婚妻的時候,他就用買文學書的方式來給她慶生,而且買的還是標準的「西方正典」——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於《卡拉馬佐夫兄弟》有弗洛伊德的前言,其中提到了俄狄浦斯和弒父,他一時震驚,就換了本《白痴》。生死不明的師傅和不知所終的父親,始終會喚起他的罪孽感。

俄狄浦斯殺掉了父親,而在波斯經典《列王紀》里,卻是父親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在伊朗首都德黑蘭,主角接觸到了《列王紀》,了解了魯斯塔姆和蘇赫拉布父子的故事,簡單地說,就如同俄狄浦斯沒有認出自己的父親,從而殺死了他,魯斯塔姆跟兒子也沒有互相辨識身份就打了起來,結果前者殺了後者。接下去,帕慕克像一個初嘗文學批評的學生那樣,一條一條地說明兩個故事之間的類同之處是如何讓主角醉心。「有時,我半夜從睡夢中醒來,在妻子身旁思考著這些……儘管沒有孩子,但我感覺和妻子是如此幸福。為何總要回到這些話題呢……」

因為這種思考過於切合一個書蟲的認知模式:處處尋求類比和象徵。接受了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意味著接受弒父,進一步地,就意味著土耳其殺死了它的「父親」——東方,例如書中說的「在土耳其,我們一旦轉向西方,就忘記了同伊朗有關的一切」。相應的,土耳其人無視魯斯塔姆的故事,暗示了兒子可以安然無恙,免遭父親的毒手。於是,不經意之間,主角的父親就出現了:他早就被釋放,只是沒有回來見家人,而兒子只要一找就能找到他。

而那個井底的師傅則永無露面之日了。帕慕克的思路就這麼簡單:讓師傅葬身,而迎回了親生父親的主人公,呼應了索福克勒斯而背離了菲爾多西,是土耳其現代化過程中的典型造物。他對此一直是有看法的,只不過,他停留在了這裡,停留在了散文集《伊斯坦布爾》的階段,在那本書中,他對奧斯曼帝國時代留下來的木屋一再遭焚毀表示遺憾,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種遺憾的力度止於表達惆悵,而不在於提出有力的譴責。

就這樣沉睡下去好了。套用馬克思的那句名言,對於一個書蟲來說,解釋世界足矣,就不要去考慮改變世界了。對於一個害死了師傅的年輕人,也沒有什麼可譴責的,因為罪孽感已經代替了司法的職能。值得譴責的應該是他自己的沉睡。帕慕克讓我們感到,一個土耳其人只要選擇西化之路,就可以過得輕鬆,因為他不必捲入到歷史陳跡帶來的糾結的感情里,而可以安心地賺自己的錢,只要他能賺到。西化就是沉睡,看向東方就要覺醒,那意味著痛苦。

正如前面說的,對付罪孽感最有效的途徑,也是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種感覺,到後來幾乎成功地讓讀者都忘了故事裡是一條紮實的人命的。帕慕克本來就是很輕的,讓他置一個人於死地實在太艱難,《紅髮女人》也一樣。不過這裡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帕慕克也沒有讓主角擁有子嗣,儘管他婚姻幸福,還有像紅髮女人這樣完美的早年艷遇。沒有孩子,就表明他不會被弒,也沒有機會殺子,就表明他能避開西方和東方這兩個選項,活出第三條道路——就算是活出「自我」吧,如果他還有自我的話。(雲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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