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穎傳》中唐人的文房四寶
韓愈,字退之,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生於唐代宗大曆三年,逝於唐穆宗長慶四年。祖籍河北昌黎,世稱昌黎先生。韓愈是唐代傑出的文學家、思想家,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宋代蘇軾稱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著有《韓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名篇有《師說》,《馬說》,《論佛骨表》,《毛穎傳》等等。
《毛穎傳》作於韓愈三十六至四十七歲間,韓愈仕途坎坷,早年四度應試,才中進士。又因上書獲罪被貶,後得赦,終於回長安任國子監博士。目睹朝宰相張九齡被罷、將帥封常清受戮、張巡、許遠忠心報國而身後寂寞。對龍顏易變、皇帝寡恩、群臣傾軋、宦海浮沉、而心中鬱憤。《毛穎傳》借毛筆之名而作,把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擬人化,寓庄於諧,「以發其鬱積」。我們先讀其奇文,然後再來分析其中談到的文房四寶。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視,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視八世孫羺,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雲。居東郭者曰鵕,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曰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誌、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巿井貸錢註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官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試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中書君,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昌黎先生《毛穎傳》中寫道:「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把毛筆「毛穎」擬人為管城子,與其友善一同面君待詔的有:「絳人陳玄」(墨),「弘農陶泓」(硯),「會稽褚先生」(紙)。文房四寶「筆墨硯紙」都到齊了。《毛穎傳》應作於他上《論佛骨表》被貶後,唐憲宗元和年間中晚唐之世。那麼,就讓我們從古代的典籍中來尋找《毛穎傳》中幾位文房先生的蹤跡,進而了解唐代文人所用的文房器物的產地。
管城子「毛穎」
文中「毛穎」乃秦將蒙恬於中山圍獵所獲也。「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即中山之兔也。東漢蔡邕在《筆賦》中曰:「睢其翰之所生,於季冬之狡兔書者」。晉代張華在《博物志》中曰「蒙恬造筆」。看來秦漢時毛筆多乃兔毫所制。1975年,在湖北雲夢睡虎地秦墓出土有毛筆,筆桿為竹製,筆毛包紮在竹竿外周,裹以麻絲,並加髹漆。亦有的在竹竿端部鑿成一腔,以藏納筆頭,整支毛筆裝入一個和它等長的細竹筒中,筒中間兩側,鏤有8.5厘米長形空槽,以便取用毛筆,竹筒髹以黑漆戶並繪有硃色條紋。由此資料看秦漢古筆都不長,且與魏晉南北朝四方硯所留的擱筆槽長度相當,蒙恬的的兔毫筆有較長時期的傳承。
李白的《草書歌行》,是寫大書法家懷素的,其中一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宣州有中山,「中山兔毫」所制之筆在唐代就是貢品。唐白居易有《紫毫筆歌》「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之人採為筆,千萬毛中揀一毫」。《唐書.地理志》記載:宣州宣城郡,望。土貢:銀,銅器,綺,白紵,絲頭紅毯,兔褐,蕈,紙,筆,署預,黃連,碌青。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宣州以兔毛為褐,亞於錦綺,復有染絲織者尤妙,故時人以為兔褐真不如假也」。兔褐即兔毫做的兔毛布,看來宣州的兔毫確實好,不僅是制筆的好材料還可以做布。宋黃庭堅《煎茶賦》:「亦可以酌兔褐之甌,瀹魚眼之鼎者也」。說的就是褐色的兔毫盞,乃茶器之上品。
湖北省雲夢縣睡虎地十一號秦墓地發掘,葬於秦始皇三十年,出土毛筆。
日本正倉院收藏的傳世唐筆
絳人陳玄
今日研究文房古物者提起絳州,都是因為絳州澄泥硯的緣故。皆因《舊唐書》列傳.柳公權中的一句話:「所寶唯筆硯圖畫,自扃鐍之。常評硯,以青州石末為第一,言墨易冷,絳州黑硯次之」。柳公權生於唐代宗李豫大曆十三年,比生於大曆三年的韓愈小了十歲,亦算同時代人了。談論到硯台舉例兩種,青州石末與絳州黑硯皆是澄泥硯,可見泥陶硯在唐代的地位之高。但是,查閱《新唐書》地理志的絳州部分,是這樣記載的:「絳州絳郡,雄。土貢:自縠、粱米、梨、墨、蠟燭、防風」。沒看錯,貢的是墨。我們再來看看唐代司空杜佑的說法,他於大曆年間所編著的重要典籍《通典》,裡面的「食貨.天下諸郡每年常貢」是這樣記載的:「絳郡,貢粱俗二十石,墨千四百七十梃,白縠五百匹,梨三千顆,今絳州」。一千四百七十梃,貢品墨的數量還不少。
那「陳玄」何解呢?《說文》云:「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小爾雅》:「玄,黑也」。墨愈陳愈佳,故稱陳玄。墨色黑而形似圭,又稱「玄圭」。宋楊萬里《春興》詩:「急磨玄圭染霜紙,撼落花須浮硯水。」李白《酬張司馬贈墨歌》:「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宋庄季裕《雞肋編》卷下:「余嘗和吳觀墨詩云:賴召陳玄典籍傳,肯教邊腹擅便便」。「絳人陳玄」乃絳州產的玄色老墨是也,絳州產的墨比硯好,曾是貢品。
武威市磨嘴子漢墓出土松塔墨,高4.5厘米,底徑2.8厘米。
弘農陶泓
弘農即弘農郡,漢武帝元鼎四年置。郡治在秦函谷關邊,即今天三門峽靈寶市東北,轄11縣。唐朝時,弘農郡分為陝州、虢州,虢州仍治弘農縣。唐代杜佑《通典》云:「弘農郡貢麝香十顆,硯瓦十具」。《新唐書》志第二十八·地理二載:「陝州陝郡,大都督府,雄。本弘農郡,義寧元年置,武德元年曰陝州。虢州,弘農郡,雄。本虢郡,治盧氏。義寧元年,析隋弘農郡三縣置。貞觀八年,徙治弘農。天寶元年更郡名。土貢:絁,瓦硯、麝、地骨皮、梨。」宋史繩祖《學齋佔畢》載「唐人多只是以瓦為硯,故昌黎毛穎傳止稱為陶泓」。典籍有詳實的記載,宋人也這麼認為,陶泓就是澄泥燒制的硯瓦的代名詞,「弘農陶泓」就是弘農郡燒制的澄泥硯瓦,在韓公筆下成了硯台的代名詞。
北宋邵伯溫《邵氏聞見後錄》曰:「硯瓦者,唐人語也,非謂以瓦為硯,蓋硯之中必隆起為瓦狀,以不留墨為貴。」弘農硯瓦被列為貢品,連唐代詩人劉禹錫也在詩中為端石鳴不平:「端州石硯人間重,贈我因知正草玄。闕里廟堂空舊物,開方灶下豈天然。」弘農郡開方灶燒制的澄泥硯,雖然是貴為貢品的廟堂之物,但是怎麼能比質地天然的端州石硯好呢。但是唐代主流社會,從朝廷到官宦士子就是對澄泥硯情有獨鍾。韓愈還有篇名作《瘞硯銘》說的也是澄泥硯,文中李元賓不慎損毀硯瓦後還不捨得丟棄,「乃匣歸埋於京師里中」進行掩埋,對硯瓦鍾愛之情令人感動。宋李之彥《硯譜》載:「虢州澄泥,唐人品硯以為第一。」宋高似孫《硯箋》云:「虢州澄泥,唐人以為第一。」此些言論皆不虛也。
故宮藏李顥款澄泥風字硯
研山草堂藏宋代弘農郡虢州澄泥硯
會稽褚先生
秦置會稽郡,古稱越州。唐武德四年復置越州,領會稽、諸暨、山陰三縣。天寶元年,改越州為會稽郡,領七縣:會稽、山陰、諸暨、餘姚、剡、蕭山、上虞。古時會稽即現在的浙江紹興,出產貢紙。楮樹之皮是造紙的上等原料,而褚與楮音同形近,故有人從人的姓氏中取「褚」為紙的姓氏,稱之為會稽褚先生。相傳王羲之書寫多用褚紙,《佩文宅書畫譜》卷九二記曰:「羲之千文古褚紙書字,筆力圓熟,在宣州支使王仲詵處,」《新唐書.地理志》:「越州會稽郡,中都督府。土貢:寶花、花紋等羅,瓷器,紙,筆」。
古紙之最善者,莫過於南唐李後主御用的澄心堂紙。諸葛筆、奚廷圭墨、澄心堂紙、汪少微硯合為後主之四寶。宋代詩人梅堯臣有詩《永叔寄澄心堂紙二幅》:「昨朝人自東郡來,古紙兩軸緘滕開。滑如春冰密如繭,把玩驚喜心徘徊。蜀箋脆蠹不禁久,剡楮薄慢還可咍。書言寄去當寶惜,慎勿亂與人剪裁」。詩中感嘆澄心堂紙之妙「滑如春冰密如繭」,對以前的好紙「蜀箋」貶其脆而易生蠹蟲。唐代,蜀箋紙列入「紙之妙者」。據李肇《唐國史補》記載,有麻面、屑骨、金花、長麻、魚子、十色箋。陸龜蒙有詩稱讚魚子箋,「搗成霜粒細鱗鱗,知作愁吟喜見分,今日乍驚新繭色,臨風時辨白萍文」。「剡楮」指的就是會稽褚紙與剡紙,剡紙又稱「玉葉紙」,陸龜蒙有詩讚剡紙:「宣毫利若風,剡紙光如月」。可是薄倖的文人看到更好的澄心堂紙,就把他們貶在一邊了。
王羲之《上虞帖》
中山兔毫筆,絳州陳玄墨,弘農陶泓硯,會稽剡褚紙,這些都是唐人曾經推崇的文房至寶,代表了唐代文人對文房用具的審美趨向。隨著歷史的發展,各地的物產也在増遞變化,有的甚至消失於歷史的塵埃中,只是在歷代史志與文人筆記中,才能找到一些依稀的記載。我們研究與考證這些古代的文房器物,於古代文房用品的鑒定與收藏領域,對中國古代文房用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發掘,都將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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