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近代史?
最近,導師講了一場研究近代史三十餘年的心得體會,雖然只有導師三十分之一不到的時間,千分之一不到的功底,但這個熱度我還是要蹭一下的。
學歷史有啥用?文科有啥用?買菜的時候用得上嗎?這樣的發問當然是愚蠢傲慢而不自知,十有八九會被駁斥得體無完膚。可把這個蠢問題拋給一個弱小、孤獨又無助的文史哲研究僧時,挑釁可能就成功了。
不管用怎樣嚴絲合縫的邏輯進行行為合理化,在現實焦慮面前,防線都是一觸即潰的。當同齡人為生計奔波時,你還沉浸在無用之用的學術奧秘里,當要學一技傍身,考慮飯碗問題的時候,你卻泡在圖書館裡猛操這些跟你未來半毛錢關係沒有的知識。高投入,長周期,低產出,問題還在於越努力,投入的沉沒成本也越大,就越跟書本外的現實二律背反。吃得苦中苦,方為窮書生,簡直細思極恐,恐到你懷疑人生。所以,算完這筆賬後,還能跑來這裡搞歷史,只能用冥冥之中的玄學解釋了。當面對難以自恰的問題時,最後的辦法就是迴避它。
迴避掉大前提以後,為什麼偏偏選擇近代史呢?這又是一道送命題。距離產生美,也能產生神秘感,一般人對歷史的觀感大概也無非這樣,歷史距離越久遠,經時間長河篩選下的史料越少,格調就起得越高,秦磚漢瓦,唐風宋雨,古代歷史往往透著恍如隔世的仙氣。加上輝煌燦爛的東方古文明,更引人折腰。而近代部分呢,按照傳統說法,泱泱中華開啟了一段向下沉淪的民族屈辱史。讀起來只有大煞風景、索然無味。
歷史越是靠近當下,信息呈指數增長,資料就越詳盡。眾說紛紜、視角萬千,彼此能互相印證自然是好事,但也往往爭訟不休,製造出太多的羅生門,讓人如墜入五里霧中。(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後人將如何書寫今天——這個信息大爆炸時代的歷史)。
最要命的是,近代史領域還承擔了太多它不該承擔的非理性偏見,意識形態的裹挾、現實政治的對壘,又或者是對官方敘事的逆反,還是逆反之逆反,都在左右之間震蕩、喧嘩。與學術圈子內相對規範的論辯相比,公共領域則瀕於失范,近代史教科書的權威被徹底消解,撕X戰隊,唾沫橫飛,就連一些已經達成共識的事實判斷也沒人在乎了,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部分,結果這個領域就成為了謠言重災區。稍舉一例,五四剛過,諸如「震驚!五四運動領袖最後做了漢奸,北洋軍閥個個精忠報國」之類的地攤謠言又粉墨登場,賺得大批網友在底下高呼顛覆認知:以前被教科書騙了,歷史真相原來是這樣。
大眾傳播自有它的邏輯,除此之外,誰該為以上的歷史虛無負責?任何一門學科都有面子和里子,學術研究是里子,通俗普及是面子,面子是要靠里子才能撐得起來的。但我所了解的近代史學大多是表裡不一、各玩各的,史學研究和社會幾乎分道揚鑣。里子——學院派過於清高而棄公共史學於不顧,遠在大眾距離千里之外的雲端,精於研究而荒於表述。我記得一位老師談過學術界對《百家講壇》的態度,總少不了一點冷嘲熱諷。可有多少青少年就是看著《百家講壇》,看著《明朝那些事》,從而對歷史產生興趣,選擇歷史專業的啊。
社會公眾對高質量歷史內容的需求不曾消減,學界整體的反應卻頗為冷淡。歷史從未被邊緣化,被邊緣化的,或者說自我邊緣化的僅僅是史學而已。這一點,歐美史學強過我們太多。所以是高築學術壁壘,任地攤網文、謠言、厚黑成功學充塞整個公共史域,還是主動承擔起向大眾傳播歷史人文素養的責任,產出高水平的普及著作呢?答案很明顯。
話扯遠了,總之,近代史的面目,包括歷史本身和價值判斷都是混亂的(當然混亂失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在混亂之中,又有一股蓬勃的張力。百年恥辱,百年生聚,這段歷史見證了千年未有之變局,在亡國滅種之際的觸底反彈;在溢出傳統軌道之後,現代中國的脫胎換骨、涅槃而生。彷徨與探索,改良與革命、救亡與啟蒙,每一對的彼此拉扯都改變著潮水的方向,也影響了中國將往何處去這一宏大的元命題,其波瀾之餘浪,及今仍未平息。
這種古今中外,共冶於一爐的開放和混亂,站在轉型路口上的不確定性,某種程度上,對我來說是一把鑰匙。用這把鑰匙正好可以巧妙地切入整個人文社科體系。歷史本身就包含著政治、經濟、文化的疊加,而近代史因其特殊性,可往外、可向內,可前探、可後顧,四面交叉,也許能成為打破各個學科壁壘、對話全局的鑰匙和捷徑。譬如近代思想史的書單中一定有西方哲學和思想,史學理論大概離不開馬克思和韋伯的解釋系統。最佳的近當代底層歷史書寫往往是一批社會學著作等等。
所以,接下來,我將嘗試回答上面的那些問題,為什麼選擇歷史,為什麼又是近代史?其實研究近代史本身不是目的,從近代史入手,構建自我的知識體系才是最大訴求。簡單說,就是求其貫通——建成坐標軸,才能在其上標定新知的位置,從而習得知識的消化、整合、管理能力,最後學以致用,為筆端輸出提供不竭的資源。
這樣一來,近代史,或者是歷史,就被降格成知識序列中的一環。但畢竟我還是個史學研究生,歷史還是我們的基本應用領域,所以它還是整個框架的主脈,其它知識需要收束在這個主脈周圍,基本做到近代史「精」、古代史、世界史「專」,社科理論只需「通」或者入門即可,而無關的內容則不需要再浪費時間,否則難免囫圇吞棗,貪多嚼不爛。當然這個野心其實就已經足夠大了,不過從方法論上講,還是有相當操作性的,至少避免了低效的知識收集。
以上也能解釋我另一個傾向——比較疏遠那些新文化史的碎片化研究,比方:民國哪個縣哪一年的玉米收成、晚清哪個村的衛生狀況,東部一個城市的肥皂工廠,上海婦女穿什麼鞋子,或者像某位老師舉的例子——曹雪芹有幾根白頭髮,這些研究好像非常符合現在的史學潮流。但不好意思,個案如果只能做到就事論事,在我這裡純屬浪費時間,沒有任何價值,我也不會去寫(坐等畢業論文打臉),因為這些碎片沒有辦法嵌進我的知識建構。我們從來都不是被動地搜集、考訂和闡釋史料,史學不完全就是史料學,研究歷史更像是一個認知-解構-建構的過程,總需要一種超越的整體眼光和形而上的追求,一些核心的問題總是更為迷人。不過沒有細化碎片支撐的宏大,也是空中樓閣,所以目前穩妥折中的辦法似乎是以小見大,從宏觀處立論,從精微處著力。
胡適說:怕什麼真理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這句話可以稍稍緩解一下「吾生有涯而知無涯」的焦慮。不過要想達成上面的目的,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終究難逃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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