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母親節的拍攝

最新 05-09

桑桑電話我說野獸派要在五月母親節的時候做一組母女的專題，請我和Chloe 參加。我說就拍Chloe行不行，我長胖了，不想出境。桑桑笑，安慰我：放心吧，一定把你拍得美美的。

據說野獸派邀請了10對母女，那天我們是最後一對拍攝的。母女倆被分開採訪，Chloe先去了攝影棚，我在化妝室和野獸派團隊的姑娘們聊天，正聊得高興，桑桑過來告訴我說，Chloe流淚了，她讓我們的採訪導演也流淚了。我很吃驚，來不及問發生了什麼，已經輪到我採訪了。

攝影棚很黑，有一個小小的拍攝空間，裡面放了只高凳，我坐在上面，聚光燈下，攝影師和工作人員隱在光的陰影中。導演是個年輕的男人，看他的年紀，我不確定他是否有孩子。他問一些基本的問題，職業，什麼時候做母親，如何平衡工作和母親的角色什麼的。然後他說，做母親不容易很辛苦吧，女兒馬上要離開你了，有什麼感受嗎？坐在暗處的他，眼裡有些意味深長的期待，我想，煽情時刻來了，只是，我不是那個會因為煽情而流淚的母親。

我笑了，告訴導演，作母親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事。我們會記得我們孩提時代的感受嗎？成為母親，彷彿有機會把人生再過一遍，孩子們的牙牙學語，孩童的潔凈，善美的初心，對生活的夢想，愛一個人的純粹，所有一個成年人的生活中被遺忘的，被改變的那些美好，孩子的出生和成長過程，又給我們演示了一次，提醒著我們，讓我知道自己的來路。歲月給我們的，除了年齡，還有各種塗染，每一種經歷都是一層顏色，白的，紅的，藍的，黑的，到現在，我們忘記了我們原本是什麼樣的顏色，什麼樣的質地。一層層的顏色結成了殼，讓我們變得豐富，也成為一件甲衣。養育孩子引起的這種逆回映照，是一層層剝落色彩一件件褪去甲衣的過程，看到我們原來曾經那麼單純地愛過，痛苦過，乾淨過。

我是一個對孩子充滿感激之情的母親，我通過養育他們的過程找到自己的成長，不僅如此，他們還是我和新的未來鏈接的橋樑，他們帶給我新的技術，語言，新的思考方式，他們讓我了解日新月異的世界，不斷涮新我的知識，治癒我的中年危機。至於離別，從孩子們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他們長大的每一天，都在離開我。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應該有獨立的生命過程，孩子有孩子的，母親也應該有母親的，誰也不能依附在誰身上，孩子不能，母親也不能。

導演最後問我，如果讓你和女兒彼此對看凝視幾分鐘，你覺得會發生什麼？我說大笑啊。

然後，Chloe和我被安排在攝影棚面對面的坐著，被要求不說話互相凝視。我倆開始笑場，覺得又奇怪又滑稽。其實在家裡我也常常忍不住要看女兒，著迷她的好看，著迷於這個美好的生命是源自我這件事。而每一次Chloe都要調侃我說，受不了你的眼光，一身雞皮疙蛋都出來了。青春期的女孩子，又酷又自我，這種中老年人的傷感和煽情，對他們是無效的，我想。

攝影團隊依然沉默地在陰影里圍坐著，看著我倆亂笑，沒人說話，只有攝影機安靜地轉動。漸漸地，我看到女兒的笑臉開始改變，珍珠一樣的眼淚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她的妝完全被眼淚洗花了，她看著我，無聲地哭著，淚如泉湧。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時間彷彿靜止了一樣，我的平時嘻嘻哈哈很酷很硬的女兒在我的面前流淚，我不知道那一瞬間她在想什麼，她的柔軟和愛都在眼淚中，我坐在她面前不動，心裡卻伸出了一萬隻手緊緊地擁抱她，想告訴她，我是那麼，那麼地愛她。

那一瞬間，許多關於我自己的成長記憶，從某一處泛起來，我想我還忘了告訴導演，因為成為母親，我才完成了個人的心理和情感治癒。

我們這一代小的時候，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和現在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母親，和所有過去時代的母親一樣，曾經是個嚴母，她的家庭出生不好而帶給她的歷史壓力，作為一個醫生的嚴謹，讓她在過去成為一個不擅於表達溫情和愛的母親。很多年以後，在我們母女談心的時候，她告訴我，她的愛，如同暖水瓶，熱在裡面，涼在外面。她們那一代女人，也從來沒把自己當女人對待，對於孩子，更相信嚴教勝於寵愛。小的時候，我被體罰過，被要求作一個聽話的乖順的孩子，父母雖愛我，卻少有外露地表達他們的愛。他們被時代所裹挾，而我卻在漫長的童年和青春期獨自面對自己的孤獨和溫情缺失，只想成為他們所希望的好孩子。一直到我成為母親，那些情感缺失，才在和孩子們的相處中得以彌補。當我抱著肉團一樣剛出生的孩子時，我告訴自己，這一生，絕不打罵他們，要不吝嗇地讓他們知道我有多愛他們，永遠作他們的朋友。我想作為母親，我不是要教育他們如何生活，而是在他們自己選擇的生活中陪伴他們，在他們有困難的時候支持他們，只有那些在成長過程中被愛滋養的孩子，才會有面對社會的安全感，只有那些被尊重過的孩子，才能建立對生活的自信。

還有幾個月，Chloe就18歲了，她很快就會離開家去上大學，開始她自己的獨立人生。這一次野獸派的母親節主題拍攝，這個像藝術家瑪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藝術的母女對視，意外地打開了母女之間那條秘密的心靈通道，突破了一個青春期少女表面的自我和叛逆的包裝，展露了孩子的內心。像是給我們母女的一個禮物，在她獨自走向世界之前，為我們留下了一個紀念，這是她給我的，最好的母親節紀念。

如果在母親節要說點什麼，我會感謝我的孩子，讓我成為他們的母親。因為成為了母親，我才成為了懂得我母親的愛，因為懂得了這種愛，我才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母親。

後來，桑桑發簡訊給我，她說拍攝完畢之後，她回家緊緊地擁抱了她的媽媽。而我，也想緊緊地擁抱一次我的母親。

母親節，是屬於母親和孩子的，是愛的和感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