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三四學員吳永強‖靈與肉在大地上廝殺
文學是一種慢,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有一個老鄉,叫劉一夢,比我大八十歲,現正躺在老家以孟良崮命名的烈士陵園裡。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二十歲出頭的他混跡於上海,出版過一本短篇小說集《失業以後》,涉及當時的年輕人與那個時代,塑造了許多年輕的工人形象。那時候左翼文學開始興起,魯迅對這本小說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拋開政治因素,所謂「生的苦悶」和「性的苦悶」構成了那個時代青年人文學表達的一個重要主題。我讀郁達夫的小說,從未感覺他寫的是將近一百年前的往事,那個失業在家寫稿的青年,那個躲在異國出租屋裡手淫和窺淫的青年,完全就是我們這個時代青年的一張張面孔。
一代人死了,新的一代人必須從頭開始梳理自己存在的價值。一個畫家曾告訴我,畢加索並不能將達芬奇趕出美術館,而電燈一出世就給煤油燈判了死刑。我看到了郁達夫的苦悶,看到本身並不能解決我的苦悶,我必須參與其中,去經歷那種現代的苦悶,享受「沉淪」的過程。
自媒體扶搖直上,傳統新聞業風雨飄搖。有一段時間,我任職的媒體休刊整頓,我開始了無所事事的日子。每天告別兩歲的兒子,走出家門,去公交車上和圖書館裡「上班」,漫無目的遊盪於這座城市,在所有的街巷閑逛。許多年前的十九歲,我懷揣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到這裡,此後很多年,直把異鄉作故鄉,這裡成了我安身立命的居所。無所事事,就在腦子裡放電影——我從未像此時一樣感覺自己愧對這座城市。
「失業」以後,我還寫了幾篇小說,鼓足勇氣,立志要抒發一種憤懣。如你所見,《鏡子之城》中主人公的工作際遇,就是我這段時間的寫照。所幸的是,我所任職的傳統媒體痛定思痛,經過一段時間轉型,終於復活,繼續在一條道路上掙扎前行。
去年6月的某一天,我有了寫這個小說的衝動。三個關鍵詞蹦進了我的視野:戀愛十年,小姐,失業。三十歲男女的故事。我曾在一次酒局上向一群作家闡述大體的情節,一些辭彙從口中飄出,自己反而害羞起來。到了8月,小說剛剛開始,我寫了一首和小說同名的長詩。詩歌一氣呵成,小說卻拖拖拉拉;不過還好,已經形成文字的詩歌,恰恰成了小說的寫作大綱。名字一直在改,最後定為《鏡子之城》。
這自然成了我最用力也最吃力的一個小說,首先是篇幅,目前為止最長的一個中篇小說,其次是充斥小說中的情緒,如此頹喪,每當我坐在電腦前,接著前一天的文字繼續敲打,就陷入進去了。後來現實中我早已走出了那種情緒,卻又不得不面對小說中更加頹喪的人和事。終於,在放置了一次又一次之後,我寫完了這個小說。本來以為寫完後會心情失落,卻也沒有。原因有二,一是拖的時間太長了,從有寫的想法到寫完,有半年時間,好像在寫到一半的時候心情不好,結束時已無所謂;二是結尾早就預定好了,最終的寫作並未突破那個預定。當然,寫的過程中一直在修訂,推翻了很多過於簡單或者不可能實現的想法。
「鏡子之城」,我喜歡這四個字,並為之寫了一首短詩和一首長詩。短詩出現在小說中。對於小說中出現「詩人」這一形象,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好像順手拈來,而且自信比很多人寫到的詩人更切合這個形象在目前所存在的狀態。
生活實在庸常,這座置身的城市,我早已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卻並非真正的主人,那些生活年代更久遠的人,經常向我指點所謂的生存之道。無數次喝醉酒回家,打車穿越大半個城市,彷彿在漂移。僅有一次,我在另一個城市喝醉了酒,打車回酒店。計程車穿越長江和嘉陵江,凌晨下起了小雨,那種感覺真奇妙——些許興奮的異鄉感,久違的感覺。後來我把這種感覺帶回濟南,竟也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有些小說雖摻雜諸多個人情緒,向外擴展至社會的很多角落,卻不足以滿足自我審問的需求。這個意義上,《今日小雪》則是另一種小說,不同於《鏡子之城》在篇幅上和情感上的摧枯拉朽,它更像小冷盤,在交談中呈現普遍的狀態。它沒有大起大落,只不過是幾個同學之間的一次酒局,暗藏的對撞在交談中完成。類似的酒局我經歷了不少,而且還在經歷——在遠離親人的異鄉,同學成為生活中相互依存度最高的人。我在這座城市有那麼多同學,他們會在不經意間進入我的酒局和小說。
我經常發現自己一事無成。真的,比如寫作。有一天我推翻了許多之前的文字,立志寫小說。那是在三年前。如果說詩歌是遼闊的天空,那麼小說則是廣袤的大地,我願意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我三十多歲了,作為詩人已經老了。我逐漸厭倦詩人身份的自己,而作為寫小說的人——我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小說,因為太懶了,有想法無行動,如同大量空想主義者,空洞地存在於這個世界。
想起和同齡小說家的交談,他們中的很多人會提到一個名字:王小波。而我沒有。在我最需要王小波的少年時期,進入閱讀視野的是路遙。當然,也不只有路遙,還有柳青、曲波甚至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時雖然已是90年代甚至新世紀,但是沒辦法,從縣城延續到鄉村,我能找到的書只有他們。一個時代結束了,其在思想和文化上的影響依舊蔓延在廣闊的縣城以及鄉村世界,時代的惰性深刻影響著這片土地上的我們。
無所謂遺憾或者慶幸,一切發生的都已經結束,但那種徹骨的影響伴隨了我很多年,我不得不一次次反省,我到底需要什麼?後來我也讀了王小波,但已非極具可塑性的少年時期,此時我已進入正規的文學閱讀,難以形成靈魂的對撞。但我還是去努力形成一種對撞,哪怕它是薄弱的,有總比沒有好。所幸,後來又有很多名字衝撞著我的世界,他們中靠前的幾位是:卡佛、卡爾維諾、馬爾克斯、曼德爾施塔姆、魯爾福、佩索阿……
現在,我坐在大明湖畔的辦公室里,窗外是逐漸暗下來的天空和深邃的湖水,車聲此起彼伏。單位門口的街道命名為貢院牆根街,所謂貢院,就是明清時考舉人的地方。我曾在另一條名為壽佛樓后街的小街租房住過兩年,兩條街互相平行著通向大明湖,相距幾百米,中間夾著貢院,也就是現在的省府。幾百年前,也曾有一個人在大明湖畔彷徨,租房居住,隨著人流走在貢院牆根街上,走進貢院,去接受命運的施捨。作為一名考生,他耗盡了一生的努力,卻始終未能進入體制。後來他幹了兩件事:做一名民辦教師,用來糊口;寫小說,用來撫慰心靈。
他是淄博人蒲松齡。
我每天走在蒲松齡曾走過的路上,上班,寫稿。在我看來,他和郁達夫一樣,文字依舊散發著魔力。同樣是在大明湖,清初詩壇領袖王漁洋在二十三歲時寫出一組秋柳詩,名震天下,至今湖邊還有一座秋柳園;十幾年後,王漁洋的老鄉、二十多歲的蒲松齡第一次來到這個北方的小湖,希冀再現前輩的輝煌。然而,這座湖見證了一個文學青年萬丈光芒的同時,也見證了另一個文學青年的潦倒史——不僅在仕途上差王漁洋遠甚,究其一生也沒能抵達王漁洋最初的文學高度。然而,時至今日,蒲松齡的文學存在遠遠超越了王漁洋,他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我還發現,即使是詩,蒲松齡那些富含生活血肉的分行文字,也比當時富麗浮華的無病呻吟更有生命力。
「生命力」,多麼好的一個詞,它支撐了一個偉大小說家一生的追索。那些散發著人性關懷的鬼魅至今猶在湖邊駐守。夜深人靜時,當我遊盪於湖邊的亭台樓榭,偶爾會邂逅它們,比如一隻野貓凄厲的嚎叫,比如一棵海棠樹滄桑的背影。
「我這一代人」最終成為偽命題,並不存在這一代、那一代,就文學意義而言,我並未發現我和郁達夫以及蒲松齡在代際上有根本差異。我逐漸對剛才寫下的這些文字產生質疑,「我」不再具有廣泛的代表性,我只是我自己而已。另一個淄博人魏思孝跟我說:「我不寫我不熟悉的。」我深以為然。那些別人的天空和大地,同樣被我銘記,轉化為我自己的方式在眼前和腦際不斷發酵。
肉體和靈魂在大地上行走,這就構成了一個問題的兩面。靈與肉,我永遠在與這兩個東西廝殺。
一首詩的意義和無意義
「我」的出現,對於漢語,意味著什麼?
「此刻」,對於龐大的時代而言,意味著什麼?
「此刻的我」,對於所有的時代和語言而言,意味著什麼?
我寫的這首詩,和之前的一首有什麼分別?它的意義是什麼?之前那一首的意義又是什麼?
如果沒有意義,我為什麼要寫?
如果有意義,我的終點在哪裡?
時間在流逝,之前所有的岔路,以及當時的選擇棄我而去;我三十一歲了,前三十一年的選擇都已被我隨手用盡;今天過去了,我的選擇又少了一天。在通往死亡的途中,之前所有的岔道都已不再,前方的岔道還在誘惑著我、阻撓著我。
我試圖寫出那些選擇的可能性,無所不在的可能性,過去的和未來的可能性。一首詩就是一種可能性,它封閉了過去的可能性,同時也為過去創造了新的可能性(過去並未在詩中終止),其指向,是更加久遠的未來的可能性。而我自己,只是一首詩的載體,說白了,我和手中的筆(或鍵盤)是一樣的,都是生成這首詩的工具。
我寫出了一首詩,但我並非其主人,只是記錄者。需要有一個人來記錄一種狀態,並以此來揣度這個時代,最終形成一本微縮版的《史記》,或者《聖經》。在這裡,可以向前走,也可以向後走,儘管隨心所欲。而最終,這些文字的命運會在哪裡?
在藝術領域,先進和落後不是一成不變的。煤油燈並不比電燈差,若以燈芯的生命力和歡快度而言,煤油燈充滿了人間的溫情。畢加索橫空出世,蒙娜麗莎的魅力不會在現代性面前遜色;李白再偉大,也阻擋不了我把身體融進《詩經》中河洲的腳步;我偏愛曼德爾施塔姆,但也會分一部分愛給普希金。
不否認,現代性是一種藝術的正確。但不以狹義現代性為目的的廣義現代性似乎更有其存在的價值,文學要通往人的心靈,現實的「通往」和現代的「通往」之間,並非不可調和。在靈魂面前,流派沒有意義;在分行的文字面前,用什麼筆來書寫沒有意義。
當然,詩並非新聞稿,也非報告文學,不是饑寒時扔過來的一塊饅頭、一件大衣,而是饅頭之外的酒,是大衣裡面的羊絨。詩是柔軟的針,綿密的雨,是一邊親吻一邊開槍,是斗室里的煙雨江湖。
再次說到地域性。許多年前,我以「故鄉」進入詩歌寫作,近一兩年我一直在思考「故鄉」存在的意義。這個世界哪裡還有什麼故鄉?我的故鄉就是你的異鄉,帶著感情色彩的描摹總有一點兒不準確。現實的故鄉並非我所擁有,心靈的故鄉一直被我懷抱。故鄉問題,在很多別的詩人那裡並不是問題,而是可以一下子繞過去的普通的點。在自我和本我之間設置一個外在的故鄉,好像有點兒多餘。我要關注的只能是「我」和這個時代,中間一切多餘的因素都可以切除。如果有,那也是派生出來的,而非一開始就存在的,如此,新的故鄉會以更冰冷而又更透徹的方式出現。這裡的「新」不具備排他性,非城鄉二元對立,非故鄉與異鄉對立。現實社會形成的對立,在藝術中顯然應該有另一種表現形式。
關照自我,或者靈魂,唯有如此,才是寫作的歸途。我是誰,誰是我?載體只是一種莫須有的命題,甚至只是自我想像。在這個基礎上,一切都是載體,我是載體,書寫的筆是載體,詩中寫到的意象也是載體。那些意象,在這裡或在那裡,在故鄉或在異鄉,都無所謂。如果說小說是對一個問題的窮追猛打,詩就是冷眼旁觀;我是現實中一個運動的個體,詩是飄在空中時刻關注我的一雙眼睛。
最終,一切飄忽不定的想法都落腳在文字上。尋找一首詩的眼睛和尋找一首詩同等重要。往往,這個「眼睛」是一兩個句子,主要是結尾。有時,也不是句子,而是一種狀態,句子存在的狀態。我偶爾會生出一種惶恐感,比如約稿,比如投稿,比如被任何人讀到的時候。我對於我的努力是否得到認可滿懷期待,很多時候,我的期待來了,卻不是那個期待,它會換了模樣。自我認知和別人的認識往往差距很大,有時候我認為高的,在別人眼裡卻很低;有時候我不屑一顧的,他們會拍案叫絕。
錯愕感,有時候也是一個寫詩的過程。
(吳永強的2004年,山東師範大學本科留念)
吳永強,筆名老四,1985年4月出生,山東臨沂人,居濟南。寫詩的媒體人,寫小說的詩人。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中青年高研班(青年作家班)學員。在多家刊物發表詩歌、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一部。曾參加人民文學雜誌社舉辦的第二屆「新浪潮」詩會,獲2014「紫金·人民文學之星」詩歌佳作獎。
本期值班、排版編輯:董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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