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回原形的北大

在北大校慶史上，以戊戌建校作為紀念主題的，今年不是第一次，也是極罕見的例外之一——

作為百日維新僅存的碩果之一，京師大學堂固然是空間意義上的北大的開始；但賦予它靈魂，使之成長，並獲致中國現代史上最壯麗形象的，卻是蔡元培先生長校的中華民國時期：

一個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公民-國家（nation-state）的開創，與一個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學（university）的誕生，因為這樣的因緣際會，才在其後一百年間的幾乎每一個重大時刻，成為國人心中的燈塔和象徵！

以我所知，在今日世界的著名學府中，北大並非最傑出的代表，但擁有如此使命和分量的大學，卻屈指可數。

這是戊戌時代的北大，無法想像也不可企及的。

然而，近年來，國人們卻一再想到兩個甲子前，在維新失敗的凄風苦雨中草草維持的北大。人們在那個北大的原形里，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北大。人們驚呼，這不是北大！這不是我們的北大！

然而，這正是今日北大，被打回了原形的北大！

一百二十年前草創時期的原址——和嘉公主府——已被英勇的義和團員焚毀，不得而見了；但我在嚴復任校長時節的大學堂做過講座，民屋四圍，廊檐低矮，篳路藍縷的艱辛，可以想見。而且，在我讀到過的記載中，戊戌年後就學北大的，都是在鴉片床上消遣夠了，才會帶著聽差偶爾去聽聽官方儒學講義的「老爺」；直到大史學家顧頡剛先生1913年入讀時，北大也仍然「像個衙門」，學生也仍是在那裡混出身的「預備官僚」：他們「帶聽差、打麻將、吃花酒、捧名角，對讀書毫無興趣……」

如果，沒有蔡元培先生「以追求高深學術為唯一目標」的決斷，北大作為「官僚養成所」的原形原狀，怕是將從未有過改變吧；而1916年以來，現代中國作為「公民-國家」的理想，即使再遭挫折，也不會有一代北大師生的拍案而起，展開民主、科學的旗幟！

但一百年間，這樣的旗幟，是不斷被嫉視、拔出和折斷的！北大一次次被打回她1916年前的原形：

三十年前，寂靜的北大，圖書館無人看書，教室無人上課；

五十年前，鳴鶴園中作牛棚，未名湖後化桑田；

六十年前，林昭《紅樓》，一夢成魘；

七十年前，陸海分離；

八十年前，大和旗下，偽北大橫空出世；

…………

每當「悲慘之霧，遍被華林」的時節，北大也總是最先被侮辱與損害的選擇。

然而，選擇銘記共和國的精神父親們的形象，為共和國的理想受難，北大即使在最暗昧的時辰，也仍將有日出時的復活與壯麗；而安於官僚養成所的資格，即使成功，也不過是成為註定將沉入歷史巨川的帝國的行屍走肉。

長鋏歸來乎，北大！豈患風雨，豈患無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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