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一夜往事
十年前的事了。沒有時差的奧運會結束,小李來到了上海開始讀大學。
十一月底的一天,他得了一個女人的聯繫方式。他有歪心思,提供這個聯繫方式的平台也明確支持這種動機,所以他認為對方也是接受乃至歡迎這個動機的——假如對方不是騙子。
小李人比較謹慎,雖然那時候他的大腦幾乎被慾望佔領,可是理智告訴他越是不正規的領域越容易有騙局。他上網查了很長時間,知道有男扮女引誘人或者酒托的事。他先在QQ上聊了半個小時,有說到見面後先逛逛,對方應允,覺得不是酒托,又打電話,對方一兩秒後就接了,是個女的,他放心了。不過為了保險,故意把錢包放在了宿舍,那個年代沒有移動支付,他也沒有能刷錢的卡。
地方和時間是對方定的,說下班後就在公司附近見。他帶了交通卡,知道不止來回時要用,去對方住處可能也要坐地鐵。考慮這條的時候,他沒覺得自己讓人感覺比較猥瑣,剛從緊張的高三解脫出來,又來到陌生且繁華的一個地方,他放縱了。
約的是晚上八點,地方是上海西北部剛出3、4號線包圍圈的一個地鐵站附近。他出校門的時候天明顯開始暗下來,出地鐵站的時候,他看下時間,七點半,天色完全黑了。還在地鐵里的時候他的面色就有些潮紅,有幾次無意間和坐著的站著的人對視,他感覺對方似乎看出自己此行目的,就更加緊張了。出來後,微風吹過,眼前雖華燈閃爍但也沒有那麼白亮,他心裡就全然愉悅和淡定起來。
走到指定的十字路口的一家銀行前面,小李給對方發了簡訊,大概二十分鐘後,他看到一處綠燈下走過來三個女生,都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彼此攙著朝他走來。其中一個將近一米七的樣子,穿著靚麗的大衣和黑色打底褲,微笑地用餘光看著他。小李感覺就是這個女生,身子也慢慢往前湊,腦袋和眼睛更是努力往前。那個女生扭過頭耳語了一句什麼,那兩個女生就看了他一眼,馬上抿著嘴低頭笑起來。二十多米的馬路就這樣走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認錯人了——三個女生走過去了,腳步沒有任何速率和方向的變化。
他的臉終於又燙了起來。已經八點了,對方應該到呀,高三的時候早上七點半開始上課,從來是七點二十五分班裡還沒幾個人,然後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在二十八分、二十九分達到高峰,遲到的每天只有兩三個。他想到也許這就是社會,就不帶任何情緒地又給對方發了簡訊,十幾分鐘後,對方說已經下班了,回家準備準備就來。
小李感覺整個上身里的通道變得甚是舒暢,吸進去的空氣也似乎把自己的眼睛擦得明亮,肚子似乎也趁著自己的好心情而斗膽報告糧草的空虛。他平時晚飯是七點就吃的。不過他的心情依然十分舒暢。不過他的心情然後變得不舒暢了——九點了,對方仍沒出現。
他開始覺得自己被放鴿子了,可能剛才過的女生就是她,可能對方遠遠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就走了,可能那個女的就沒出現過,可能那個東西就沒打算出現過。十一月的涼風吹來,他感覺又冷又餓,他突然想起那個被王熙鳳和風月寶鑒害死的人,他感覺自己愧對供自己上大學的父母,他打算馬上坐地鐵回宿舍。
他扭頭走了一步半就停下來了。
是啊,誰能甘心,誰能不生氣呢,可是又生誰的氣呢,自己一個連女生手都沒拉過的人,剛上大學就想著突破這麼大。對,怪班長,高考結束那天他帶大家到網吧通宵,包房間看黃片,平時宿舍卧談會也是他講葷段子最興奮,不然就算到大學裡突然看到那麼多超短褲和情侶,自己也不會變這麼齷齪啊。
對,齷齪,對啊,自己居然齷齪,他臉紅得非常厲害了。
他低著頭,開始快步往地鐵站走。
「是你嗎?」一個很尖很脆的聲音明顯向自己襲來,他聽出來這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他抬頭,對方打扮甚是耀眼,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在一秒鐘內使勁閉上又很快地用力瞪大,他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和表情。眼前的女生似乎比自己大幾歲,但也超不過25,睫毛那麼長、那麼黑,臉上抹粉後甚是白凈,下巴上部的紅唇使長相顯得更是出眾,就是腦袋大,不對,是腦袋前部大,她本來用頭髮遮掩的,可是當時風比較大,無情地揭示著真相。他終究被對方迷住了——雪白的毛茸茸的大衣下面是長長的黑絲襪,明顯地和滲透出的腿的顏色交錯著。他很討厭肉色的,因為鄰居的大媽有的這樣穿,但是他看到過路過家門口的一個女生穿黑色的,當時他腦子就有點眩暈,現在他又愣住了。
「嘿,是你剛才發簡訊嗎,嘿!」
他想起來自己在簡訊里說過自己的外貌特徵,他恢復了意識,使勁點了下頭,又輕聲但堅定地說:「嗯!」他也不太清楚自己怎麼承認得這麼累贅,不過他無所謂了。
那個女生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信號。他明顯地臉上浮現得意的神色。
女方說:「我帶你吃飯去吧。」
他也是這麼想的。他很開心對方能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思,在初冬的冷風中凍了兩個小時,找地方吃飯確實是緊要的。
女方有著職場人士的幹練,快步走到了一家茶樓。他跟著到了二樓。
人不多,他們坐下就來了女服務員。也許是因為自己坐著,也許是這個服務員太瘦,他感覺站在旁邊的人可能比自己還高些,微笑的樣子也得體而迷人,不過他現在心思主要在坐在對面的女方那裡。屋裡暖和多了,女方沒有脫去外套的意思,他也就繼續裹著自己的大衣。女方忙著點單,同時把自己的精緻而鼓囊囊的錢包扔在了桌子邊上。桌子上已經擺了水果拼盤和果籃,他想著對方遲到自己就不用客氣了,於是拿起一片西瓜很快吃完,又拿起一根香蕉靠在椅子上吃起來。這樣仔細看女方的桌子上的外形和桌子下的穿著變得很方便,他不餓,也不冷了——女方頭髮打了黃色波浪捲兒,不過髮根明顯是幾厘米黑色的部分,抬頭跟服務員交流的時候可以清楚看出其臉是梯形的,不過他刻意看女方低頭的樣子,這樣就還是很好看了;女方翹著二郎腿,膝蓋周圍的黑絲襪因為拉伸而顏色變淡,這樣更加撩人慾望,高跟鞋底面是紅的,跟細高而底部周圍延展開,明顯穿過很多次了,不過也明顯能看出女方腿不細,這樣想來,其長相和身材都挺一般,不過經過了用心打扮,還是非常迷人。他想著也湊合了,畢竟自己也沒付出什麼,連一會兒的場所都在對方那裡,已經不錯了。
他再次忘記了自己的猥瑣和齷齪。
「先生,請先買單。」女服務員的聲音和表情依然得體而迷人。他正在吃第二根香蕉的動作停住了。
「付錢啊!」女方顯然沒有忘記他的猥瑣和齷齪。
小李明白了,臉上的紅暈馬上消失,他異常地非常鎮定起來:「我沒帶錢。」他盯著女方淡淡地說,不知怎麼,他反而變得非常放鬆。
「你出門為什麼不帶錢呢?」女方也不知怎麼,不太幹練地有點鬱悶有點痛苦有點乞求地縮著脖子抬著腦袋張大嘴巴輕聲而又關切地問詢。
他被眼前的女的的神態感染,泄了氣說:「我錢包放宿舍了,我怕遇到騙子、小偷……」
「你就不怕你舍友騙你錢、偷你錢?」女方突然氣勢強盛,聲音也非常大。
他的氣勢變得極弱,同時看到那個女服務員的表情變得得意而嘲弄,且不加任何掩飾,且就是看著他,隨後自然地慢慢地看向了女方。
他徹底明白,這個場所里也許除了自己其他都是一夥兒的。女方几秒鐘後起身和那個女服務員一起走開,他看到她們到了櫃檯。他索性把第二根香蕉吃完,然後不再吃,想著大概今晚要被扣了。
他聽到櫃檯那裡傳來那個女的的聲音:「他還是學生!」
他剛才確實聊到了這一條,他確實坦誠。
兩三分鐘後那個女的過來,用力敲了下桌子,說:「走啊,還留在這裡幹什麼!」語氣中竟是滿滿的恨鐵不成鋼。
他跟著女方離開了茶樓。
女方走在前頭,說:「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沒錢,你知不知道讓我在他們面前很丟人!」
他跟著她走,進行著不太愉快的幾分鐘對話。
女方怒了:「你怎麼還跟著我?」
他當然也知道今晚不會發生什麼幸福的事了,只是他看了時間,已經快十點,十點半的樣子地鐵停運,自己趕不回去了,只是想請對方給找個住處。
「你個剛來上海的,再不走,我叫打手了啊!」
他怯了,停了下來,腦袋很不自然地看向周圍,他看到十米開外有一個男的在無聲地自信地盯著自己笑,他一時沒有識別出那是嘲笑,他在那幾秒鐘明顯感覺自己的意識佔據的空間大大地小於自己的物理空間,強烈感覺自己的魂魄收縮到了心內,他的胸腔非常堵了。
他差點撞上車地過了紅綠燈。他知道自己大概要過怎樣的一晚了。
兩天後,那個女的又聯繫他,想再約,他沒有再理她。
他也不再登陸交友網站。
一年後,他才知道,上海地鐵的停運時間指的不是列車停運,而是指不再有下一趟,他當初的路線的最後那號線很長,他可以在十點半以前趕上最後那號線的最後一趟。
三年半後,他作為上海市優秀畢業生結束了大學時代。
終究,他那天在上海街頭待了一夜。那一夜,還發生了三件事:
他從自己兜里竟摸出三塊七毛錢來,就抓緊時間找店鋪買點吃的,他買的是瓜子而不是麵包,大概覺得消磨時間更重要。結賬時發現那瓜子要五塊,他翻了好一會兒沒有找到另外的錢,店主對他的難堪不太忍心,通情達理地說:「零錢不夠啊。」他沒應,換了一包兩塊五的瓜子,沒再買別的,走掉了。
他找了兩個灌木叢中間的豁口處坐下來,慢慢嗑。路偏僻,人很少。當時上海還沒舉辦世博會,攝像頭還沒有像後來那樣大面積、高密度覆蓋。大概十二點半的時候,不遠處的路燈下走過來一個女生,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擾到了他,他扭過頭看,發現那個女生邊走邊看他,在他抬頭的一瞬間女生慌張地停住了。他依然不想回應,扭回頭繼續極慢地嗑,女生哆嗦著硬著頭皮經過他,在經過的一剎那小碎步往前跑。他生氣了,依然坐著但是挺起身子,把頭上的大衣帽子撩到後背,向女生狠狠地盯去。女生同時回頭停住了,她居然用一種被英雄救美後的嬌羞而崇拜的眼光看向他,彷彿剛才令她害怕的是第三個人一般,並且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走向他,他很生氣,罵了句:「走!」女生不自然地扭頭走開了。
他覺得不能在暗處,就起身走,走到了一家非常豪華的酒店門口,他很納悶怎麼都夜裡兩點了那裡還那麼亮,那時候他還以為酒店就是酒樓,專供人吃飯的。
離自己十米遠的樣子有兩男兩女,他們關係一目了然。年輕點的男的想談成合同,另一個五十歲樣子的男的兩隻手分別搭在身旁的兩個年輕美麗高挑的女的的肩上。中年男的頭頂很光,兩側頭髮很亂,舉止像是醉了但臉色很正常,其用嘴突然猛戳左邊的女的的臉,然後大笑著扭過頭用嘴猛戳右邊的女的的臉,然後狂笑。年輕男的沒有任何錶情,左邊女的在樹影里看不清,右邊女的臉上沒有流露任何想法和情緒,只是靜靜地陪著微笑,她看到了他,臉上有了尷尬的神色。他走開了。
走到五點他到了地鐵站,等了好一會兒地鐵門開,然後等到首班車來,然後下車走到宿舍,躺在了床上。那天學校開運動會,他迷糊中聽了一天的鳴槍和吶喊。晚上的時候他不知怎麼地問舍友機電學院是不是七連冠,舍友說厲害啊睡覺都能知道。他就這樣昏昏然似睡非睡地睡了一天。
他後來想起那個酒托的眼神,他才解讀出來,那信號叫反感和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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