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賽場到舞台
看著父母猶如一對鵪鶉，蜷縮在小屋裡，而屋子又被枯枝敗葉般的雜物充塞，我雖然喪，有時候也未免長了志氣：我不能步他們的後塵，活得像鵪鶉似的，我要……我要做鷹，做老鷹，做貓頭鷹……
我的白日夢才一開始，就被老公打斷：「又說什麼瘋話？天鵝的父母是天鵝，鵪鶉的兒女是鵪鶉，鵪鶉能生下老鷹來嗎？」
鬼才知道呢，動物與人最大的區別，有說是感性，有說是理性，有說是靈性。要我看，區別最大就是動物的命運變化沒有人那麼巨大，他們最失敗的命運，差不多就是一出生就被吃掉；最成功的命運，也無非誕下子孫、壽終正寢，總之，無從建功立業，成為名蟲、超魚、高鳥、偉獸，不像人的名堂多，有名人、超人、高人、偉人。
人經常感慨「人生如戰場」，不知道動物會不會有「物生如戰場」的感受？以我人的視角看，動物每天出門就有葬身天敵的危險，倒是真的等於人類天天生活在戰地。但是動物們的戰地不像人類的戰地那麼滿目蒼夷，反而生機勃勃，動物各靠各的絕技存活於世，有的靠跑、有的靠跳，有的靠飛、有的靠游，有的靠爬、有的靠鑽，還有靠裝：裝朋友、裝敵人，裝樹枝葉子、裝砂土岩石，裝死、裝弱，就好像植物的花朵兒似的，老老實實做一朵只有花粉的「風媒花」，沒有花瓣、香味和蜜腺，那是很難獲得青睞的，越裝得漂亮多變，越有蟲喜，越有人愛。
但是人類的愛嚇人，恨更嚇人，自人類從動物中勝出，動物的日子就越來越多災多難。不知為何，人類不靠跑步勝出於大自然，卻總喜歡將人生比作一場賽跑。賽跑的名稱也在改，為了鼓勵一時落後的人不要氣餒，短跑改成了長跑：人生還長，只要還在跑著就還有機會。為了安慰一開始就落後的人不要自卑，長跑又變成了接力跑：你的跑道起點就是你的父母，起點不一樣，看似不公平，其實很公平，因為別人的父母比你的父母更樂於冒險，更願意拚命，更希望兒女們能早一點拿上接力棒。
不管怎麼樣說出花兒來，我還是覺得形勢對我越來越不妙：還不如短跑輸得爽氣，這長跑，距離越長拉下也越多啊。那接力跑更不用說了，假如隊員多是弱雞，再還出個交接棒的紕漏，那你再爆發洪荒之力也無法回天。接力跑好歹只有四五棒，這命運，祖宗18代傳下來，傳到後面，積重難返，簡直就是蝸牛和兔子賽跑。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是不假，但是，賽場有多大，差距也有多大。你是比從前的你多跑了一千米，但是別人卻比從前的他多跑了一千里。
我自己就做過兩年運動員，而且我童年沒有條件學籃球，學足球，學溜冰，學體操，唯一擅長的就是跑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小經常需要死命奔跑、拚命追趕而練出來的。反正，自打五歲那年和大夥伴們去菜地里挖野菜，逃竄不及，挨了菜園主人一個大耳光之後，我再和小夥伴在農田、菜地「撿剩」，一聽到「來人了」的警告，必定是當機立斷，認定一個方向就發力狂奔。
在訓練隊，後面沒有追敵，前面卻有獎賞，所以我也跑得很賣力，練了短跑練長跑，練了速度練步幅，從不懈怠。有一堂課，教練突發奇想，讓全體女隊員跟著男隊員跑，女隊3000米，男隊6000米，女隊員能跟上就算成功。
聽話如我，自然是亦步亦趨，放棄了平日的節奏，一路緊隨。一圈多下來，我已經跟得全身酸澀喘不過氣，最後那名男生卻回過頭來，不懷好意地沖我笑笑，加速前進了。他們事後還在終點那裡自己笑：「小樣兒，還想跟上我們，我們哪能隨便讓你們趕上的？」
我動用了全部的意志力邁動兩條已經不聽使喚的腿，還是被落下了大半圈，終於，我呼吸窘迫，肌肉無力，癱倒在操場邊。教練呼喝著趕過來，作勢要來踢我，我死狗一樣不動彈。
因為，那時刻我的視力變得模糊，教練的身影有些不真切，教練的聲音也變得有些飄忽，好像很遙遠，完全影響不到我。
接力跑，卻幾乎讓我心痛了好幾年。在市運會上，我第一個項目是接力跑，我跑第一棒，這是我們最有希望獲獎的項目，哪怕是得季軍，也有幾十塊獎金。發令槍一響，我箭也似的竄出去，一路領先，一路掌聲雷動。我心中什麼也沒有，就想著我可以拿到期待已久的獎金了。
後面兩棒也還可以，我不無欣慰地觀賽，卻不料，最後一棒的女生出狀況，她的運動褲沒選好，跑到一半要往下掉，她一手抓著運動短褲、一手抓著接力棒，步伐明顯慢了。
我們與季軍擦肩而過，同組有隊員氣得直跺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著褲子，先使勁跑了再說呀」。末棒的女生也沒好氣：「褲子要是滑下去了，還怎麼跑得起來？你叫我在賽場脫掉運動褲再跑嗎？」
我上中學那會兒，確實不乏有同學為了提高自己的比賽成績，脫了鞋襪光腳跑步。但沒誰會為了提高點成績，只穿內褲跑步。至於裸奔，那得是精神病吧？
而今科技越發達，社會越繁榮，人心越焦慮，我每每覺得自己哪怕裸奔，都奔不過命運的追殺令。這麼想來，人生以賽跑為比喻，可能也因為跑步這項運動，門檻低，幾乎人人可以參與。
運動會的項目多得很，游泳要泳池，冰壺要冰場，擊劍得有伴，足球得有隊，馬術燒錢，圍棋燒腦，不是想玩就能玩的。
好消息也有：隨著人類在自然中勝者的地位越來越穩固，人能玩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這個玩不過玩那個，你不帶我進場玩，我就自己另開個場子玩。所以比賽也越來越蕪雜，到後來簡直就不是賽場，而像是舞台了。電競可以比賽，麻將可以比賽，嗓子好可以去拼歌手，記性好可以去爭記憶大師，吃貨可以參加大胃王，情聖可以參加接吻大賽。喪如廢物，還可以去參加發獃大賽。
這種比賽就很適合鵪鶉吧，野生鵪鶉體格小，又飛不高，故而天敵眾多。也因此鵪鶉富於神經質，對周圍環境反應敏感，隨時在準備躲避敵害。應激反應讓他們既會不顧成敗地衝撞爭鬥，也會不計後果的紋絲不動。尤其鵪鶉的幼雛，在危機來臨時，最大的法寶就是趴在枯葉中不動彈，似乎要與枯葉化為一體。
假如鵪鶉還有「設局」的能力和機會，與蜂鳥比發獃、與老虎比飛翔、與大象比跳高，那就更加處處勝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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