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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的哲學

在美學上對丑做徹底思考的首例,是德國人萊辛(Lessing)的《拉奧孔》(1766)。拉奧孔是特洛伊的祭師,他警告他的同胞說木馬中包藏禍害。拉奧孔雕像(1世紀)的主題是他和兩個兒子被密涅瓦(希臘女神雅典娜的羅馬名字)派出的兩條大蛇吞噬。

這個故事典出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第二卷的敘述:怪蛇將兩個年輕人片片撕碎,然後捲住無助的祭師。拉奧孔在它們致命的纏繞中死命掙扎,發出牛被活活剝皮般的慘嚎。藝術史祖師溫克爾曼(Winckelmann)為了佐證他的新古典主義詩學,在《關於模仿的思考》(Thoughts on Imitation,1755)里指出:雕像表現拉奧孔的痛苦,有一點古典的鎮定均衡,流露其「壓抑而痛楚的呢喃」,而非直現他的恐懼狂嚎。萊辛卻認為,詩的表現和雕刻的表現所以有差別,在於詩是時間藝術,描寫一項行動的過程,既能喚起可憎的事件,又不使之顯得令人受不了的直接和明顯,雕刻(如同繪畫,是空間藝術)則只能呈現瞬間,將這瞬間網定的時候,只能表現扭曲令人不安的臉,因為肉體之痛那種使身體變形的猛烈力量和刻畫上的美是不相容的。

不過,我們在這裡感興趣的不是這場辯論的核心是什麼,而是萊辛為支持他的立場提出了一套複雜的「丑的現象學」,分析丑在各們藝術里的不同表現,並且思考,要在藝術上再現噁心的事物,是困難重重的。

同一世紀里,還有許多作家論述崇高的問題。人看待丑、討厭甚至恐怖事物的方式由此發生根本改變。「崇高」這個主題在希臘化時代就由朗吉努斯(Pseudo-Longinus)提出,經過一些近代的翻譯而被重新發現,如波瓦洛(Boileau)的《論崇高》(A Treatise on the Sublime,1674)。其中牽涉的主要是在修辭上省思,即如何在詩中表現巨大的、壓倒性的激情。在18世紀,關於美的辯論,重點從尋找規則來定義美轉為思考美對人的作用:關於崇高的第一批著作關心的不是藝術效果,而是我們對沒有形狀的、痛苦的、可怕的自然現象的反應。值得思考的一點是,崇高美學產生於所謂哥特式小說即將問世之時,而且和人對廢墟的一種新的鑒賞力相伴而至。

特別要留意柏克(Edmund Burke)的《對吾人之崇高與美麗觀念起源的哲學探討》(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1756-1759)。我們目睹暴風雨、洪濤洶湧的海、崎嶇的危崖、冰河、深淵絕谷、一望無際的大地、澗窟和瀑布時,欣賞空蕩、荒涼、寂靜、風暴時,都會感覺到崇高:我們覺得一件事物恐怖,但這事物不能控制或傷害我們時,這些印象就會變成快感。

康德將美與崇高對照,在《判斷力批判》(1790)中談到數學式的崇高,典型例子是繁星滿布的天空:我們所見彷彿遠逾我們的感受能力範圍,我們的理性因此假設一個無限,我們的感官無法掌握這無限,我們的想像卻以直覺擁抱它。另一種崇高是力學式的崇高,典型例子是聚風雨:我們的靈魂被無限力量的印象撼動,我們的感官本能自覺渺小,從而產生不安的感覺,但我們意識到我們在道德上的偉大來彌補這不安——自然的威力無法主宰我們道德上的偉大。在其《論崇高》(On the Sublime,1800)里,席勒認為崇高的意思是:某件事物使我們感受到我們的局限,但同時使我們覺得我們是獨立於一切限制之外的。黑格爾則在他的《美學》(II,2,1836-1838)里說:我們想表現無限,但在現象界找不到足以表現無限之物,由是而生崇高之感。

那時候,美已不是美學的主導觀念。此外,浪漫主義思想家將注意力轉向藝術的本質,認為只有藝術能使我們實現審美價值,甚至談論自然界里令我們憎惡的事物也有此功能。後來,尼采寫《悲劇的誕生》(1872)時就說崇高「將恐怖附著於藝術手段」。

這種觀點的基本著作是施萊格爾的《論希臘詩的研究》(1795),書中將近代藝術和古代藝術作對比。請注意,前浪漫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思想家(如黑格爾)將近代的萌芽和基督教連在一起,與希臘世界的古典思想對立。但他們難免給人一個印象:他們以近代感受去體會過去,他們這麼做的時候,其實是在談新的浪漫主義詩學。

施萊格爾埋怨說,到他那時候為止,沒有人嘗試發展丑的理論,而想了解古典世界和近代世界的差異,一定要有一個丑的理論。他嘗試的結果是他偏愛古典藝術,並惋惜說,近代藝術里出現丑,是「一種令人不快的感性形式」。

不過,他筆下仍然流露他對新藝術的特徵有一種著迷,同時又希望新藝術本身含有使新藝術逐漸過時的種子。他認為新藝術里,有趣的蓋過美的,特徵和個性蓋過古代藝術頌揚的理想典型。他還描述浪漫主義詩學,我們稍後就會討論。丑成為一種「美學罪人」,施萊格爾甚至認為我們應該拿「刑法」來對付它。如波迪(Remo Bodei)所說,施萊格爾對新藝術缺乏信心,但他有些說法還是透露他支持那個產生了法國大革命的世紀精神,並且著迷於那可能會產生新秩序的「有重生作用的混亂」的觀念。施萊格爾提醒我們,有趣和特殊的藝術需要不規則和畸形的題材(才能使我們持續處於興奮狀態,才能再現那達到失序極致而豐富的現實),否則我們無法了解莎士比亞是「近代詩的絕對頂點」這個說法:這位藝術家像大自然般糅合美與丑——大自然里,個體的美從來不能免於雜質;這位藝術家的作品和角色都富含這些雜質。

在其《美學體系》(Systemof Aesthetics,1839)中,維斯(Weiss)認為丑是美的必要部分,是藝術想像必須納入考慮的要素。

談丑如何進入基督教圖像學的時候,我們已引過黑格爾的《美學》,黑格爾認為丑是和美衝撞的必要環節。在後黑格爾圈子,索爾格(Solger)、維舍(Wischer)、費雪(Fischer),尤其羅森克蘭茨,都談到丑的問題。在《丑的美學》(Aestheticsof Ugliness,1853)中,羅森克蘭茨提出一種現象學:從不成體統的描寫談到可憎的描寫,中間經過恐怖、空無意義、令人作嘔的、犯罪的、精靈似的、魔性的、女巫似的,終至諷刺漫畫的興盛——諷刺漫畫能夠把可憎的化成可笑的,經由機鋒和奇想,讓畸形變形為美麗。

浪漫主義對丑的最熱烈讚美,可見於雨果為其戲劇《克倫威爾》(1827)所寫的序。雨果也認為現代性始於基督教,但他關於過去的說法可用「浪漫主義的宣言」一詞道盡要義。據他之見,中世紀是一群醜怪地獄形象的集合,也就是那些教堂雕刻的集合。他指的其實是新哥特文學的中世紀。他後來在《鐘樓怪人》中重現了那個時代。

雨果視丑為新美學的典型,他說的丑是丑怪——被真理和詩帶進藝術領域的一件畸形、可怕、可憎的事物。他認為這是自然送給藝術創造的最豐沃來源。施萊格爾在《論詩》(1800)里已經說:丑怪的意象或阿拉伯圖案式意象有一種典型的「自由不拘的奇癖」,摧毀大家習慣的世界秩序。保羅在《美學入門》(1804)中稱之為破壞性的幽默。他從愚人節談到莎士比亞作品裡「對全世界的嘲諷」,由此幽默變成可怕、沒有道理的東西(弄得我們覺得立足之地被抽走了似的)。

但是在雨果那裡,丑怪成為一個範疇(雖然他談的是10世紀前後的藝術現象)。這個範疇解釋、引進,甚至部分促進了18世紀後期到我們時代之間出現的一系列角色,這些角色是撒旦式的,美完全消失。如波迪所言,雨果「使美走到盡頭,和丑合一」。

翁貝托·艾柯編著,彭淮棟譯

選自《丑的歷史》,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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