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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糙,是為了對抗殘酷的現實

沒有溫柔的語言,沒有擁抱與親吻,沒有體貼的噓寒問暖,沒有依依不捨的漫長告別。大多父母與孩子的相處方式都是這樣不善言辭的、粗糙的。申賦漁用乾淨、樸實的文字書寫了這樣一個粗糙的情感世界和年少時難得的溫情。也在多年之後明白了「粗糙」的意義。

《半夏河》

- 死 亡 -

文丨申賦漁

五歲的時候,我突然死了。

這是我最早的記憶。我死在一座破舊的水泥大橋的欄杆旁邊,一動不動。

我不是第一個這樣死去的。我的姐姐,我父親的小哥哥,都和我一樣,好好的,突然就倒下來,手握得緊緊的,輕微地一陣抖動,就死了。我的母親說我的姐姐長得很美,睫毛長長的,總愛笑,性格可好了,從來不調皮。在說到這個只長到一歲的姐姐的時候,母親的眼睛裡總是噙著眼淚,讓我不忍看她。對她來說,有個女兒,才是最好的。她年紀越大,心裡就越想念她的這個早就不在的女兒。而她的想念,也增添了我的想念。我多希望我有這樣一個姐姐啊。如果這個姐姐還在,也許,我的童年就不一樣了,我的人生也就不一樣了。我覺得我在茫茫人世間這許多年,仍然在找我的姐姐。我是如此地想念她,甚至,已經比我的母親還想她。

我的父親偶爾還會說起我的小伯父——他的小哥哥,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八歲的小哥哥。他說他是最聰明的哥哥,比我們全家所有的人都聰明。他在說起這個小哥哥的時候,表情忽然就沒有那麼僵硬了。他說這個小哥哥會照顧他,會跟他玩,甚至會從別人那裡騙來好吃的,自己不吃,給他吃。才是一個八歲的小哥哥啊。然而這個小哥哥,突然就死了。

現在,我也死了。

我跟著我的奶奶去大姑媽家,奶奶一隻手牽著我,另外的手臂上挎著一個花布的包裹。

我人生中記得的第一個畫面是一座殘破的水泥橋,長長地跨在一條大河上。我說:「奶奶,我累了,我走不動了。」

奶奶把包裹放在橋上,讓我坐在上面。

我用手扶著水泥的欄杆,看著河上的船。船很多,一些掛著白帆,另一些發出「篤篤篤」的機器的聲音。那聲音慢慢就遠了,聽不到了。我死了。

四十年過去了,想到我的死,讓奶奶焦急、驚惶、手足無措,我就難過。幾年之後,我的奶奶就去世了,真正地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她只陪了我人生最初的幾年,可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來換回我的奶奶,哪怕讓她再陪我一天。是她給我的溫暖,讓我撐過了這人世間所有的冰冷。此刻,當我在鍵盤上敲下「奶奶」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眼睛裡滿是淚水。

我死在奶奶的懷裡。奶奶一雙小腳,她背不動我。不知道她用什麼方法找來住在附近的、我的小舅舅。小舅舅背著我,瘋狂地往申村跑。奶奶讓他去找方圓幾十里內唯一的醫生,荷先生。

我死在橋上,死在奶奶的臂彎里,死在舅舅的背上。從河上的白帆離開我之後,我便一無所知了。然後,一陣劇痛,我哭出來。我睜開眼,發現我的手上插滿了銀針,我更大聲地哭著。我哭著,抬起頭來,就看到了荷先生一張溫和的笑臉。他一根一根,從我的手上拔掉銀針。我一邊哭著,聲音小下去,一邊用眼睛盯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纖長,食指和中指因為抽煙的緣故,微微有些發黃。等他的手停住,疼痛立即消失了。

我永遠記得這一幕,記得荷先生救了我的命。後來我每次見到他,都跟他打招呼,從來不跟他頑皮。因為喜歡他,我喜歡上了他的藥草園。他的藥草園在我上學的路上,在學校的旁邊。我每天都去。看藥草開的花,看他曬在草屋外面的一匾匾的草藥,看他用纖長的手指,給人搭脈,看他用毛筆,在頑童腫脹的臉上畫一個墨團團。

荷先生不是申村的,不知道從哪裡來,後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在我長大了之後,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在了。我已經長大了,就慢慢淡忘了他的救命之事,甚至都沒在意他是哪天不在的。他不在了之後,也沒有去向任何人打聽。我忘了他。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才又想起他。大人和孩子的情感是不一樣的。大人更容易健忘。

最初的死亡是個什麼樣子呢?什麼都沒有,就像無夢的睡眠,空空的。那時間就像丟失了。被誰從生命中,用剪刀一剪,拿走了。有很長時間,我都在跟別人說,死是什麼呢?就是什麼都沒有了。既沒有靈魂,也沒有地獄。現在想來,也許,我是死得太短了,什麼都沒來得及看到、沒來得及經歷。

小舅舅把我背回家。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奶奶還沒有回來,爸爸媽媽也不在。他們是後來知道的,知道了,也沒有問過我什麼。他們認為我只是一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知道,就從這一天起,我什麼都記得了。不過,他們即便知道,也無所謂。即便在我長大了之後,他們也從來不跟我談心。他們只是交代我,命令我,教訓我。在我的家庭里,從來沒有溫情脈脈。我從來不記得被父親或者母親抱過。即使在我死過了的這一天,他們回來了,也沒有抱我。他們問過了情況,問我的小舅舅,問隨後回到家的奶奶。父親只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我扭過頭,躲開他的手。他不再看我,從舅舅手裡拿了荷先生開的藥單,湊到油燈底下去看。

四十年後,有一天,我和父親坐在南京家裡的客廳里閑話。他已經老了,搬來南京和我住在了一起。我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我就問他,那藥單上寫了什麼,他隨口說道:

「有四味葯,黃芩、當歸、雙鉤藤、甘草。」

母親找了兩塊磚頭,側立了,上面放了陶盆,點燃了麥秸,給我熬藥。葯喝過了,藥渣要倒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是我陪著母親去倒的。這個做法據說是讓過往的行人,看看這藥方是否合適。有種監督醫生的意思。事實上,能看出藥性的,只有荷先生。另外還有一個說法,是希望經過路人的踐踏,能夠消除病災。在此後的許多年裡,只要走在故鄉,我不時能看到路邊的藥渣。

這天晚上,奶奶給我熬了米粥,米粥里加了紅糖。奶奶一定要喂我。其實她比我的精神更加萎靡。她抱著我,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我,眼睛裡噙著淚。

米粥是軟的,甜的。奶奶的身上有著一種從鍋灶旁帶來的柴火的香味,暖暖的。這暖暖的感覺,成了我最早的記憶之一。後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鍋灶里的火苗,一閃一閃地照在奶奶的臉上。奶奶好像永遠坐在那裡燒飯。要找奶奶了,我就到廚房,到鍋灶旁邊。奶奶回過頭來,一臉慈愛的笑,牙全掉了,癟著嘴。然後,從鍋灶里,用燒火棍撥出一隻烤得紅紅的山芋,隨手從身旁撿起一片乾枯了的竹葉子,包起來,遞給我。

是針扎的痛苦,使我從死亡中醒來。而醒來後的那一晚,我又過多地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奶奶愛憐的眼神,和一匙匙融著紅糖的米粥。

過了四十年,我還記得這個細節,並不是因為死亡的冰冷與這個溫暖形成了對照與反差,而是在我記事時得到的這個關懷,是我整個鄉間生活中難得的溫情。那是一個粗糙的情感世界。甚至粗糙,已經成為人與人之間最恰當的相處方式。沒有溫柔的語言,沒有擁抱與親吻,沒有體貼的噓寒問暖,沒有依依不捨的漫長告別—— 過了好多年我才明白,他們其實是在用粗糙對抗著殘酷的現實。

《半夏河》

申賦漁 著

浦睿文化 出品/湖南人民出版社

《半夏河》是申賦漁繼《匠人》後創作的又一部關於傳統鄉村記憶的散文集,作為「個人史三部曲」的終篇,申賦漁以「少年大魚兒」的視角,講述申村的人文掌故、鄉鄰之情和漸漸消失的鄉風鄉俗。二十五章往日故事,串連起對中國鄉村傳統文化、傳統生活方式的珍貴記憶,意在表達「人需要靠著記憶的美好來對抗粗糙的現實、焦灼的心緒和糾結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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