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眼淚在飛？
文/羅易成
這 事 非 同 小 可
和李小可老師的接觸中，有時聊到一些事情，他的情緒一上來，就控制不住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也用不著給他準備紙巾，他在繼續和你聊的過程中，眼眶又能神奇地把淚水吸收，恢復平常。
有一次我聽他講了關於他的父親李可染年輕時掉眼淚的事：可染先生的老家徐州有一個地方戲，叫柳琴戲，就像河南梆子一樣，他們用假嗓高腔來唱。以前在黃河改道前的黃河邊上，很多藝人在那唱。這個唱腔一起來，台下的老百姓，包括老人，婦女，甚至年輕小伙聽了以後都會掉眼淚，因為它觸動了人的心弦，這是一種情感的深度表達，所以這個戲雖然叫柳琴戲，但在老百姓的傳說中，這個也叫拉魂腔，所謂「拉魂」，就是這個唱腔能打動人的靈魂。
徐州地方戲「拉魂腔」
父親李可染年輕時也是在老家被拉魂腔打動流淚的一個，他把這事講給兒子李小可聽，卻是在告訴他藝術創作之間的內在關聯。藝術作品如果不能打動人的情感和靈魂的話，這個作品就沒有靈魂，當然這裡說的靈魂，也包含個性，就是藝術家對自己情感表達方式的特殊性選擇。
在對繪畫「入戲」之前，小可老師的父親李可染早已對「戲」入戲了。還在他19歲的時候，在徐州有一個堂會，是軍閥張宗昌給他母親做壽，請來當時中國京戲的國手，包括余叔岩、楊小樓、程硯秋這些名角，堂會開了三天，李可染就跟著聽了三天。後來他回憶說，聽了程硯秋的唱腔以後的好幾年裡耳邊都有餘音繚繞，他那種聲音，那種委惋，悲切且帶有含蓄的唱腔，看似樸素、簡單，卻又是一種深邃的，經過千錘百鍊才能得到的東西。
1925年徐州京劇堂會
畫家李可染也是拉京胡的高手
後來李可染走上專業繪畫的道路，而溯起源來，是老家的地方戲拉魂腔，以及19歲聽堂會時程硯秋這些大師帶來的內心震撼，是這種含蓄，內向，深邃委婉的表達對他產生的影響。
認識李小可老師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柔軟，感動著生活中那些細小的感動，這種感動，轉化到創作中，是父親教給他的含蓄，內向，深邃委婉的表達，是一種自覺的剋制，所以，我們常能看到李老師的眼裡飽含淚水，但他不會讓自己的眼淚在飛。
感動，不會是藝術家閉門造車的產物，它是一個人走進另一個地方，深入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之後的靈魂共鳴與互動。李小可老師曾經到甘南草原，和貢唐活佛在一起聽他講經，他既看到貢唐活佛像個平常人一樣和大家聊天，講佛教經典或者拉家常，但是又能看到藏族人民對他的崇敬與景仰。小可老師後來再去的時候，貢唐已經圓寂了，他看到不斷有藏民去拜祭悼念這位活佛，其中有一個老太太，瘸著雙腿，走路很不方便，身上落滿了雪，一看是在雪天里走了很遠的路過來。但是，當她到了供奉活佛的寺院門口時，並沒有抬腳進去，只是站在那裡往門裡張望，李老師用相機記錄下這個瞬間，並取名為「懷念」。多少年後，李老師看到這張照片，想起故人故事，仍會動情。
李小可老師夫婦與貢唐活佛合影
李小可老師攝影作品《懷念》
老太太沒有仰天痛哭，活佛講經沒有豪言壯語，程硯秋的唱腔委婉含蓄……把眼淚克制於眼眶中，把感動克製為含蓄的表達，把這種感動伴著山河入畫。所以，我們欣賞李家山水的作品，看到的也許是冰山一腳，深藏於底下的，是一代代藝術家內心克制著的情感的熔岩。
人為什麼會感動？多是因為人在時間面前的無力與無助，時間讓親人離散於是有了懷念，時間讓花開花落於是有了珍惜，時間讓家園成故園於是有了鄉愁……藝術家能做的，是把一份感動，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用作品的永恒生命力，去對抗時間的無情。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所以，別問誰的眼淚在飛，要看誰在隔著眼淚，記錄著他眼中的山山水水。這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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