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也曾對著我燦爛地、爽朗地發過情
我在農村生活的二十年里,遇見過非常多可以算得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這些事物對我同樣古怪個性的形成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莫言的小說里四季充斥生靈。春天,青蛙戀愛,野貓交媾;冬天,河魚飢餓,狐狸頹廢;夏天騾子厭棄腐屍執拗不走道;挺過霜秋的黃鼠狼也能作揖抽打尾巴猥褻女人。
我倏地想到了在我人生的頭二十年里橫衝直撞過的狗兒們。它們五彩斑斕,尺寸不一,但無一例外都給我跌宕的人生帶來了更為跌宕的情感起伏。
那隻在高密東北鄉里調戲過余占鰲二太太的黃鼠狼,讓我想起了兩年前死於我們家的一隻白狗,它也曾對著我燦爛地、爽朗地發過情。
那是個稍顯肅殺缺少顏色的寒假。
我家的前鄰是兩位老人,老公公跟被他早年間打瘋了的老太婆相依為命,他們院子里生的高大梧桐赤裸著,吸收寒冬凜冽的北風。
每天睡到太陽刺目時候的我,裹上棉襖棉褲,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開北屋木門。吸入冰涼氧氣的同時,打眼望向前鄰家的幾棵大梧桐,試圖讓它們先洗洗我高度近視的雙眼。
那天爸媽一早出了門,低溫的火爐讓拿著冰涼手機的我略感舒適,我照舊推開屋門邁下三級台階,走到晾台上去看梧桐樹。
梧桐樹跟昨天一樣,在灰色的天空下扎撒著枝幹並不能引吭高歌。引吭高歌的是晾台之下的我家養的一隻白土狗,暫且叫它阿白。
當我正極目看樹時,蹲踞在小西屋門口的阿白髮出了響亮而婉轉的吠聲。
阿白一邊叫一邊把尾巴擦在地上左右搖擺,地上厚厚的粗礫沙塵被強健的尾巴掃出了一片光潔扇面。
可……等等……那一抹顏色是什麼情況?
我分明在灰色的黯淡的冬天裡看到了一抹亮眼的玫紅!
我兩步邁到它面前,跟它僅隔一米相望。一米的安全距離是我對狗這一物種的恐懼底線。
我微微躬下腰,雙手按在左右大腿上,往右挪了一步,把視線焦點斜斜瞄在阿白的跨間。
就是那裡沒錯了,那裡在發光,發著黯淡冬天裡少有的紅光!
就像初生在高密土地里的那個渺小而猩紅的太陽,太陽周邊的毛髮就是紅高粱。
四下無人,我鑽回卧室從枕邊摸出黑框眼鏡,迅速讓它騎在鼻樑上,木門再次迅速被一雙凍得乾癟的雙手推開。
我回到原地,為了看得清晰些、舒適些,我蹲了下來。人類本能的對其他物種的獵奇窺視心理,從我的眼睛裡漾灑出來。
我又聽到阿白的吠,但慢慢的,這吠從嘹亮的高歌變成了悲傷的詩朗誦,一綹綹短暫的、綿長的「唔唔」聲從擁有著明亮黑眼珠的阿白喉部淌了出來。
阿白幾次想要掙脫細鐵鏈,我能預想到掙脫鐵鏈後的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撲向在灰色的天空下跟它一樣蹲踞著的我!
二十二年,在一個凜冬竟有一隻狗直白地艷慕過我。
回想少女們對人類性事的避而不談、對隔壁班男孩的無聲嚮往;回想起少男們躲在黑暗中接受啟蒙、上課走神時對前座馬尾女生的淺臆。
我家的土狗阿白竟然是我見過最爽朗的求愛者。
不知道為什麼,一股可憐的感覺從我心底翻湧上來。
北風著實刺骨,我拽緊棉襖領子,被寒冷推進了屋門,轉眼不再理會阿白。
後來我常潛到那個肅殺冬天的黯淡早晨,記憶里那抹揮不走的玫紅每每輾轉。
我回憶起阿白幾近透明的眼珠和它的歌聲、朗誦聲,並對這隻勇敢的生靈之死抱有不可名狀的惋惜。
它病死在一個黯淡的早上,四肢從無力顫抖到僵硬挺直,統共耗費了它幾個漫長的日夜。
我沒再在它身上望見過什麼熾烈的顏色,除了它死亡時,流出臉頰的、沾滿白色黏膩泡沫和土礫的紅舌頭。
從那之後,我無懼任何常見動物的死相。
但我對狗本身的恐懼和對「一米死線」的執拗卻由來已久。
八年前臨上大學那個漫長的暑假,一隻肌肉發達、四肢健碩的黑狗差些把我的小腿肉當了午餐。
叫它「大黑」吧,大黑它又大又黑。
夏季蟬鳴,分外神經。我哥一通電話打過來找媽媽,媽媽不在妹妹在,不要妹妹硬找媽媽,妹妹只得為哥哥找媽媽。
中午的陽光炙烤水泥路面,楊樹蔭蔽下的我家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所在,我換下長長的睡衣拎上鑰匙拖沓出門。
我媽是我家的「小酒瓶」,只要村裡隨便哪個嬸嬸大娘,把一顆裹著誰家長短的石子兒丟進這「酒瓶」,這「酒瓶」就會叮鈴噹啷響個不停。
我用頭髮尖兒一想,我媽指定是跑到南頭碾壓糧食的石碾那兒跟人閑聊去了。
果然,我剛拐進衚衕就聽見我媽清脆得不稱60歲年紀的酒瓶聲響。跟小時候被我爸催我叫她回家的場景無異,我把雙手擴在嘴邊,扯著喉嚨朝南大喊——
「媽,你快回家給我哥回個電話,他——找——你——」
「哦——,我聽見了!我等等就回去。」
接收到迴音後,我趿拉著拖鞋要從遍布石子和羊糞球的衚衕里往回走,事情就是在我走到衚衕盡頭時爆裂的。
衚衕一盡,我剛要右轉回家,卻偏偏突然跟一米外那隻癱趴的大黑狗對上眼神,或許大黑在跟我對視的零點幾秒裡面,還唱過一句「確認過眼神,我遇見要吃的人」。
就是這不該對上的眼神,讓大黑連猶豫都來不及,一個大跳直往我身上撲來。
我下意識大步往反方向跑,邊跑邊大哭叫媽。在南頭聊天的我媽從石頭堰上縱身一躍,大聲喚著我名字朝我跑來。
匆忙之下,我跑掉了鞋子,扔掉了鑰匙,七八秒的時間裡,我彷彿跑過了一個世紀。
就在我分明覺察到一雙有力的腿已經刨到我的小腿上時,近視眼、戴假髮的吳老頭兒頃刻間如猴子上身,急速跳過他家門擋,用儘力氣大呵了一聲「嘿!滾!」——
我得救了。
幸好,我得救了。鼻涕眼淚「泥沙俱下」,雙頰發燙,我能感受到臉上的紅血絲唱起了嘻哈。
我媽奔到我面前,望著一言不發雙腿顫抖的我,撿起我留在路邊的一隻黃色拖鞋就給我叫魂兒。
我「哇」的一聲叫出來,適才感受到雙腳的疼痛和右腿的火辣。
原來在奔逃的生死時速中,我已被鈍硬的石子反向敲打過腳底、被大黑用前腿抓撓過小腿……
大黑那天的午餐不是我,它主人跟我媽象徵性地道了個歉,它還是逍遙快活去了。
吃鴨苗長大的大黑生性兇殘,在我之前它早已劣跡斑斑,咬人事迹不絕於耳。
我從它的獠牙下倉皇逃生,可沒過幾天就聽說它又生啃了一個壯漢一口,具體啃在了哪裡我記不得了。
幾天後我從我媽嘴裡得知消息說,大黑被主人揍死燒了高湯。
自那以後,我對狗這種生物生髮了刻骨銘心的恐懼。我再沒抱過狗,再沒像小時候看過的人寵動畫電影里一樣,搔過它們的肚皮逗它們開心。
現在家裡養的那隻土狗是舅舅送來的,臨去國外打工的舅舅無處寄養,就把一條又小又細的白狗送給了我爸,想來已有兩年。
可蹊蹺的是,每每見我,它都會夾著尾巴怒目圓瞪地瘋狂吠我,像遇見了結怨百年的仇家一樣。
假期回鄉下住,這條脾氣大如天的小白狗生了女兒,又拐帶上女兒一起朝我吠。
凌晨起夜悄寂出門,也照舊躲不過狂躁聲音,每次這吠聲都會讓我心生深不可測的恐懼,在寥落的星星們眼下。
我臆想著,難不成我身上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猙獰?越想越怕,趕緊滾回卧室。
我也試過討好它們,把烤地瓜掰成小塊兒送到它們面前,可它們也只是搖搖尾巴暫時住嘴,吃畢口糧後轉眼繼續瞪我、吠我。
罷了罷了,人能與狗計較么?
人能與狗計較么?能的,鄉下的狗不是寵物——
它們要看家護院,你必須跟它們交流、給他它們做飯,偶爾閑下來時還要念叨提醒它們「好好看住羊圈,最近偷羊的賊特別多」。
鄉下的狗不太會討好人,跟人的距離往往隔著一條鐵鏈,他們不洗澡,身上偶有虱子寄生。
它們常常腌臢眼神猥瑣,也會作揖感謝飯食。它們臭,它們丑,不過它們身上還殘存有一絲渾然天地的個性。
我不會因為狗對我發情而羞恥憤恨,我知道那是自然,再正常不過。
我會因為一條狗的離世過後看淡所有狗的死亡,那是自然,沒人沒狗能逃避。
我因了一隻兇殘黑狗從此懼怕千狗萬狗,但我從未恨過它,狗咬人是自然,好過人咬狗的劇情。
那些純真的、友好的、猙獰的、執拗的狗東西,掃蕩了我最後的年少歲月。
寫著寫著耳邊恍惚又傳來家裡那條小白狗故意的吠聲,然後我離那吠聲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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