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壞人壞事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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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跟一個朋友聊奧浩哉的漫畫《Gantz》，聽到一個觀點，很有意思。他說，一部作品，要是不歌頌點人性之光，正面的東西，總覺得價值有限。對這個觀點，我當即表示反對。我舉的例子是《阿Q正傳》，一部作品，不一定非要承擔表現正面的任務，我用這部作品揭露醜惡，憤世嫉俗，乃至自我表達，都沒什麼不對，也不見得價值就有限了。朋友想了想，說，魯迅寫阿Q，包含的是對民族和人的大愛。我沉默不語，因為不知道怎麼回。我不知道真正的魯迅是不是包含對民族和人的大愛，也不知道魯迅寫作《阿Q正傳》的時候，心裡包含了多少的愛意。我心裡的魯迅，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的魯迅，也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兩個魯迅孰輕孰重，我還真搞不清楚。我沒細讀過《魯迅全集》，我沒有發言權。

回來後我想了想，有沒有比阿Q更有說服力的例子呢？好像還真給我想到一個。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里分析過《巨人傳》里的巴奴日這一形象。昆德拉興緻勃勃地重述了巴奴日使用詭計溺死羊販子的章節，斷言拉伯雷的初衷只是寫作一個好笑的故事，昆德拉感慨地懷念，小說剛剛誕生，目的單純，形式自由，承載的東西不多，可以僅僅為好玩和有趣而創作的時代。

由巴奴日我又想起《坎特伯雷故事集》里那個結過五次婚的巴斯婦，她那篇揶揄貞操的開場詞，似乎也沒在推崇什麼。

我說這麼一圈廢話，其實是想引出《水滸傳》，為今天要寫的東西，先給大家打打預防針，《水滸傳》可能並沒有在讚美誰，也沒有謳歌什麼真善美，它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故事，由一個冷血的才子寫成。

至於專家和教材教育我們的，《水滸傳》歌頌了梁山好漢的反抗精神，反映了尖銳的階級矛盾。第二句話尚有合理之處，第一句話，就「呵呵呵」吧。

如果仔細把《水滸傳》從頭到尾讀一遍，哪怕只讀一遍，就能清楚地感受到，施耐庵寫《水滸》，可不是沖著替宋江這夥人樹碑立傳去的。梁山好漢是做過一部分好事，但他們做的壞事，也可多啦。

我們挑幾件說一說。

書里十七回，講楊志當大奸臣梁中書的走狗，幫他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送往東京梁中書岳父——大大奸臣蔡京的府上，當生日禮物。路上不巧，碰上晁蓋等人劫道。楊志失陷了生辰綱，棄了一眾挑夫獨自逃命。逃命過程中肚子餓，沒有錢，於是便吃白食。店傢伙計不放他走，楊志這時想什麼？他想的是：「結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

不妨試想，你是一家沙縣小吃的店主，一個吃霸王餐的客人抬腿想溜，你拉住不放，那客人就往懷裡掏刀子，盤算殺死你。是不是令人髮指？

同樣是肚子餓，還有一個更可怕的故事。

李逵回老家接老娘到梁山享福，途中遇見李鬼假扮自己。李逵教訓了李鬼一頓，放了他回家。結果無巧不巧，李逵投宿在李鬼家裡，正好聽見李鬼老婆和李鬼密謀暗算自己。李逵一怒之下殺了李鬼，嚇跑了李鬼老婆。殺完人，李逵覺得肚子餓，翻箱倒櫃一陣，沒找到肉。你猜他這時怎麼辦？書里寫李逵盛了一碗飯，突然笑了，說：「好痴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然後李大爺就拔出腰刀，在李鬼腿上割了兩塊肉，順手做起燒烤，一邊烤，一邊吃。

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了，李逵做過的壞事數不勝數。比如在江州劫法場的時候，他就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百姓，晁蓋喊都喊不住。還有扈家莊的冤魂，也都得算在他頭上。除此以外，最令人義憤填膺的是，李逵還殺幼兒。

事情是這樣的：雷橫氣憤殺人，朱仝放他逃走，自己被刺配滄州。滄州知府四歲的小兒子喜歡朱仝的鬍子，於是知府讓朱仝照顧小孩。朱仝自己是挺樂意的，所以雷橫來喊他上山入伙他都不答應。於是神機妙算的吳用就讓心狠手黑的李逵一刀把小朋友的頭「劈做兩半個」，逼他就範。

原來我們只知道高俅逼林沖這種「逼上梁山」。現在我們發現了，其實還有李逵逼朱仝這種「逼上梁山」。

另外一場「逼上梁山」的大戲也可以說說。這次的主角是秦明。當時的秦明還是青州指揮司兵馬總管，帶兵圍剿清風山上的宋江、花榮、燕順、王英、鄭天壽。秦明被擒後，土匪們勸他投降。秦明寧死也不答應。於是宋江他們讓他睡一覺再走。就是這一覺睡出了事。宋江他們換上秦明的衣服，跑到青州城外，把「舊有數百人家」，都「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記其數」。知府怪秦明叛變還濫殺無辜，殺了秦明的妻子，把人頭挑在城牆上。秦明不得不歸順了宋江。

要說宋江、花榮他們是反抗的英雄，不知道青州城外的孤魂野鬼會作何感想。

再來說說揭陽三霸。在《宋江歷險記》里，我已經說過李俊、穆弘、張橫是壟斷當地黑社會的三個黑老大。三個黑社會團伙都很可怕，李俊的小弟李雲擅長做人肉叉燒包，看哪個客人不順眼，麻翻了就剁，穆弘穆春兄弟則是有些口角就要綁架殺人的主兒，但書里描寫最詳細的，還是張橫張順兄弟的業務。

據張橫自己交代（從書里的語氣和措辭來看，交代的時候是有得意的神色的，至少是滿不在乎），以前他和弟弟張順只要賭博輸了錢，就由張橫駕一艘船，在江邊渡客人，等船坐滿了，讓張順假裝單身客人，背一個大包也上船。船搖到江心，張橫就不搖了，要求漲船票。原本一張票五十塊（五百文）的，現在收兩百五（三貫錢）。張橫先向張順要，張順假裝不給，張橫就把張順扔到江里。張順號稱浪里白條，自己潛水遊走了，但別的客人不知道，以為真會殺人，一害怕，便乖乖給錢。後來張順去江州做魚老大，剩張橫一個人，張橫就改了業，把人搖到江心後不詐騙了，直接殺，由詐騙搶劫犯變為搶劫殺人犯。殺有兩種殺法，一種是扒光衣服，綁牢了扔到江里，叫「餛飩」，一種是用刀捅，一刀一個，叫「板刀面」。

梁山好漢的「光輝事迹」還有許多，篇幅有限，我們只揀幾個說一說。還有最後一個例子，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電視劇和其他改編作品從來不會涉及的。這個片段出現在書的第二十回。那時還是晁蓋剛上梁山，吳用剛剛挑唆林沖火併王倫。官軍圍剿失敗，晁姓梁山首次大捷。在描述戰果時，施耐庵寫了一句話：

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型大小，選壯浪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

關於梁山怎麼處置俘虜，《水滸傳》全書幾乎沒有交代過，這裡可能是僅有的一處。巧的是，關於梁山的組織模式，書里也語焉不詳。從這裡看，施耐庵這句話暗藏玄機，梁山極有可能實行的是「奴隸制」或者某種近似奴隸制的強制勞動制度，壓迫的對象是戰爭俘虜，俘虜臉上刺字編號，派出去干各種粗活雜活。想想看，這是不是很像古希臘的城邦奴隸制度？

如果這是真的話，梁山的壞人壞事，這絕對要排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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