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客廳 妖大媽
新月如鉤家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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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地邊的家(六)
- 妖 大 媽 -
◆◆◆
文 | 小閑
大約想去什麼地方吧,我從院子里出來,天空星光燦爛,面前一片水田漠漠,月光下清水透澈,水下似有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我猜那一定是清泠泠的所在,而水面上盛開著青白碩大的花朵。隔著這片廣袤的水域,對面的高樓大廈若隱若現,顯然是大都市。想了想,我還是打算到對面去,那個時候對我而言,去遙遠的對面似乎不是什麼難事,不用舟楫,提衣涉水,平白無故我就會凌波微步,在水面上飄行,並且悠閑四顧。這才發現那些紛紛開放的白花不是白蓮,不是青蓮,倒更像由翠而白的大白菜,這一奇怪就醒了。
醒過來,白菜地還是老模樣,水消失了,土地下面還是土,誠誠懇懇待在那裡。這夢來得無緣無故,搞不清楚為什麼做這種南北交融的美夢,夢裡的水濺在衣衫上的清涼感覺似乎還在,但夢醒了就不喜歡飄浮。我走在白菜地里,一步一個小腳印,扎紮實實,氣場端正,不像巷子里那位大媽,遠遠看她走路,扭答答、輕飄飄的。
從白菜地邊倒數,第三家住著妖大媽。我暗地裡稱大媽為妖,倒不是因為她走路的姿態,細細數來,這位大媽的種種做派實在讓我看不慣。嵇康見人分青白眼,我那時不知道這個人物的存在,我看妖大媽純粹出於本能,眼睛從下往上努力翻白眼,以示自己之鄙夷態度。我想分清和她的界限,我自認為和她的關係很不好,但因為我太小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妖大媽從來也不介懷我的種種小行為。
妖大媽家的院子和我們的一樣大,而院子裡面的人可不一樣多。妖大媽生了七八個孩子,其中大部分成員多無印象,只有極少幾個比較熟悉,比如妖大媽的長孫女。小姑娘叫肉墩兒,可能兩三歲,黑胖黑胖的,腦袋大,沒什麼脖子,直接擱在肩膀上,兩隻黑眼睛毛茸茸的,時常邁著小胖腿到處找她的奶奶。
妖大媽似乎生活安逸,不上班,不種菜,家事大約也做得少,所以常常有空折出門來找我媽閑聊。更重要的,彷彿她騎著高頭大馬,顧盼有姿地來看看別人家如何騎著驢子。此心所切,連孫女都不管了,她可是肉墩兒的親奶奶啊,於是,在巷子里並不平整的土路上,肉墩兒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尋找奶奶的道路十分坎坷。
有一天,天都快黑了,妖大媽還坐在我家堂屋的舊木柜子上不走。舊木柜子如同橫放的小木箱子,後來才知道那叫錢箱,不知道當年的祖宗們放過多少銅錢,到我們手裡的時候,小箱子的油漆早剝落得無影無蹤,全然露出舊木頭的原色來,有些地方都朽了,有時候老鼠啃著吃,有時候則是我摳著玩,木屑紛紛如雨下。只摳過幾次,我媽看到了罵我,摳完你坐什麼?兩個柜子分放桌子兩邊,那是我家的太師椅!二姐坐在上面讀書的樣子我仍然記得,燈暈昏昏,人影綽綽,她考上大學,柜子的功勞不可磨滅。我後來也坐上面,兩條腿不老實地蹬著老柜子,一邊寫作業,一邊照鏡子,桌子正前方擱置一面長方形的照臉鏡。
妖大媽佔據了一面柜子,我媽沒有時間陪她對坐閑聊,出出進進忙著手上的活兒,進得門來就搭兩句話。我們招待不周,妖大媽倒不介意,好像專為等我媽那兩句話似的,坐定堂屋,從容淡定。老實說,妖大媽五十左右的年紀了,五官端正,面色紅潤細膩,身材還勻稱,看上去比我媽還年輕。大概因為少家務、遠庖廚的緣故吧。
關於我媽媽的臉色,有次小學老師布置作文讓寫《我的媽媽》,我趴在小桌子上認真地描述:我的媽媽很瘦,臉色蠟黃,薄薄的皮膚繃緊在鼻樑上……
老師是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看完我的作文,抬起骨節突出的右手向我招了招,我以為自己描寫貼切,要受表揚了,神情篤定地走過去。不料老師臉一沉,伸出大手戳著我的作文本:「看看你寫了些什麼,難道你活在舊社會嗎?你媽媽活在舊社會嗎?」
我很委屈。我說的都是真話!但我不吭聲。
後來老師去家訪,回來後感慨萬分:「幸虧你生在新社會,要在解放前,你就是地主家的丫環啊,說不定會是童養媳。感謝黨,感謝新中國吧,你才能坐在這裡好好讀書。」
老師啊,都八十年代了好不好,您以為這是四O年嗎?況且您自己也瘦巴巴的啊!每次他講課講到一半,開始滿課堂找我打算重發感喟的時候,我心裡極端抗議,並且氣得滿臉通紅。
相比我媽和老師,妖大媽就是想像中地主婆的模樣,雙頰豐滿,眼神發亮,全身散發著郁美凈的味道,香氣足,兼混有奶香。我大姐說,妖大媽每天洗完臉要搽抹郁美凈。我不管她是否香氣四溢,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搽著郁美凈的妖大媽還不走,堂屋的鏡子里,燈泡黃閃閃地亮起來。
我要洗腳,我要睡覺!但我不想在妖大媽的注視下完成洗腳過程,雖然夏天也會光腳穿涼鞋,可是洗的過程還是一種隱私行為。鄰居有位老奶奶,每次洗腳都要趁院子里沒人的時候,倒插好屋門,慢慢地把長長的裹腳布一層一層打開,最終露出一雙奇形怪狀的三寸金蓮,大拇趾粗大而孤獨,其餘的四個腳趾彎折向下,緊貼在腳底,死掉一樣,看得我彷彿自己也畸形了似的難受了好些天。
妖大媽塑像一般端坐不動,我困得太厲害了,只好氣哼哼地打水洗腳。一脫襪子,妖大媽果然叫了起來:「哎喲喲,真好看的小腳丫,跟兩個小燒餅似的。」
怎麼可以比作燒餅?燒餅是圓圓的扁餅子,烤得黃生生的!就算夜晚燈黃,映照得其色如此,但形狀無論如何也不會是燒餅吧,要論貼切,那也是豆包!我氣得緊閉了嘴唇不理她。
誰也不知道我討厭妖大媽的真正原因,這是一個秘密,我不想向任何人訴說,也說不清。這個秘密壓在心頭,很不開心。
事情從某個夏天說起。
一到夏天,陽光熾烈,曬得人不知如何是好。槐陰倒是清涼,但槐樹只長在清水巷的小街道兩邊,我們的小衚衕里什麼都沒種。每家的院子里也不種樹,燒白了的陽光無遮無攔傾瀉到每一個院落。於是,中午吃飯時光,人們喜歡坐到大門道里去,那裡不但避陽,而且有風不停地來回穿過,因風而生涼,愜意得很;或者踱去別家門洞閑談兼吃飯,比比各家的飯菜,吃完了就地要一碗湯水,閑聊聊家長里短,炎夏如此度過了。
有一天,我們在大門道里擺上了小飯桌和幾個四條腿的小木凳,都是大舅做的,歪歪扭扭,品相不佳。顯然我們吃飯晚了,妖大媽領著她的房東有說有笑地從陽光下踱了進來,一副吃飽了閑看風光的樣子。我媽趕緊讓座,小木凳子讓給他們,我只好坐在木墩兒上。
原來妖大媽住的房子是整院租賃的,她的房東姓李,中等個子的男人,年紀和妖大媽相仿。隔著小方桌,我媽和他們談笑風生。我沒有走開,因為那時還不討厭妖大媽,雖然她有時表現出一點兒高高在上的姿態——她家的家境要好,有兒女上班掙錢了嘛。但我們不氣餒,她們沒有自己的房子,而我們有!僅此一點,妖大媽剛剛端起的身架就得放下來。那天,李房東坐在對面,她更笑得像一朵菊花開放,郁美凈滋潤的面部要發出光來。
只聽了一會兒,先開始討厭李房東,那麼老的男人了,為老不尊,說出來的話像肥豬油,滑膩膩的。我吸了下鼻子,他說我在煮粉條,一點兒都不尊重我!我大力地翻翻白眼, 「噌」一下站起來,動作激烈得筷子都掉地上了,只好彎下腰去揀筷子,卻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
小飯桌放在中間,妖大媽和李房東分桌對坐,李房東翹著二郎腿不時晃幾晃,看上去輕鬆舒服;妖大媽雙手放在膝蓋上,說我煮粉條的時候她樂得直拍大腿,好像得了什麼便宜似的。飯桌底下,我看到妖大媽右腳脫出花布鞋來,向前伸,掀起對面李房東寬大的褲腿,在褲管里上上下下蹭來蹭去。李房東像腿麻了似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臉上嘻笑如常。夏天,單褲,李房東的腿上毛哄哄的。這是什麼情形?不是什麼好畫面吧,我又氣又羞,並且覺得噁心。
白菜地在陽光下默默無語,抬頭看看他們,毫無大人應有的寧靜安詳,曖昧又繚亂不堪,實在辱殺了質樸憨厚的白菜地氣息。
妖大媽沒有丈夫,我媽說,她領著一群家小寄人籬下,兒女紛紛長大,分枝散葉要找工作要成家,她也很不容易。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七十三歲了,妖大媽應該更老一些。既然如此,看在生活的面子上,我原諒了妖大媽的輕薄行為,沒有人知道我曾怎樣地討厭過她。妖大媽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在別處。郁美凈也應該升級換代了吧,生活如此美好,不必再仰人鼻息,想來她應該鬢插桃花,妖答答扭在街頭大媽的秧歌隊伍里才相宜,說不定還是台柱子呢。
◎文章選自《白菜地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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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閑,女,山西長治人,網路昵稱閑山靜水,在新浪博客及其他網路論壇有自己的小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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