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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銀行科長,在遊戲機廳輸了一百萬

我們把富裕的客人叫做「豬仔」,一點點把他們胃口養大的過程叫「餵豬」。科長是我養過最肥的「豬仔」,二十天里,他刷完了一張一百萬的卡。

2012年,我在南京的遊戲廳里打工,遊戲廳里主營博彩機。我上班的地方在欣樂路的玉橋市場,五公里內,有八家大的遊戲廳,加上不出名的小廳,一共有十一家。

當時沿江、浦口、六合大面積拆遷,在我看來拆遷和投胎一樣,都是個技術活。技術好的人,無知無覺,一輩子衣食無憂,輕鬆富裕。技術不好的只能嘴裡恨恨地咒罵,轉身羨慕不已。這是個好時代,這是個壞時代,這是唯有拆遷才能暴富的時代。

拆遷成就了一個又一個「戶」(暴發戶),有錢人多了,灰色產業就有了土壤。

我們對這些「戶」又愛又恨,愛他們是因為他們有錢,我們的工資、獎金都和他們的消費掛鉤;恨他們是因為他們大多數人曾經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暴富後,被壓抑的那一面就會暴露在你面前,他們脖子上掛著粗壯的大金鏈子,稍有不順,就飆出「你還曉得老子什麼人啊?老子和你們老闆都朋友,你曉得老子有多少錢啊?老子能把你這個店都買下來,個么四(事)哎,瞧不起老子啊?」

可到了真正買單的時候,他們又變得無賴至極。「怕什麼?等一會兒,老子有錢,包里多了,一會給你。」

剛開始不懂城市套路,容易被表象蒙蔽。後面見多了,經歷多了,我不再被這些華麗外衣蒙蔽。堅決貫徹:先給錢,後上分,不給錢,堅決不上分。有錢你就玩,沒錢你就死走,你又不是我爹。

在這些狡詐的嘴臉裡面,唯一讓我們喜歡的、都高興為他服務的人只有「科長」。第一次見到這個中年男子,一身休閑裝,帶著一副眼鏡,白白凈凈斯斯文文。從那些老客的寒暄聲里,我們知道了他的身份:建行,信貸科,科長。

科長剛來玩的時候很拘謹,縮手縮腳,玩的也小,跟著熟悉的人玩玩轉盤機,輸贏不過幾千塊錢。科長每次上分都是從口袋裡抽出幾張紅色的票子,放在機子上,小聲喊我上分,要是離得遠了,都聽不到他的聲音。

劇照 | 《犯罪都市》

科長開著一輛黑色的越野車,我那會兒知道的車很少,只有賓士、寶馬和江淮。我以為科長的也是一輛江淮,還和袁俊抱怨:「什麼科長還開江淮,這些老杆子吹牛的吧?看這樣子哪像科長哦?」

「你懂個球,這車叫斯巴魯,全時四驅,江淮什麼吊東西,還能比?《四驅兄弟》沒看過啊?四個輪子都能加速,不要太擺(牛)噢。」

科長很安靜,每次都自顧自玩著機子,遇到相熟的人打招呼,他就點頭回應。

玩了兩天後,在我們的勸說下,科長開始去包間玩三姐妹(政府打擊百家樂,開發商只能換個名稱)。

三姐妹相對轉盤輸贏就大了很多,一塊錢一分,只有大、小、豹子三門選擇。三姐妹起手十塊錢,大、小最高可下賭注三千,豹子是五百。但是開發商聰明的保留了百家樂的優點,讓這外表華麗的變身機器依舊兇殘、冰冷,是所有賭博機裡面消耗最快,搞死人最多的機器。兩邊可以對吃,吃掉對方的賭注。這樣聽起來可能覺得不怎麼樣,但是要真有兩個人對賭,那就大了。我最高見過一把大、小兩邊都加註到三萬多,所有賭注加起來有七萬多塊。

科長覺得這東西簡單,不費什麼腦子,可控性比較高。環境也比外面轉盤區舒服、乾淨、人少,沒什麼抽煙的人,科長不抽煙。

仔細看完屏幕上線圖(開大為紅色,開小為綠色,開豹子是黃色),科長果斷跟了一手長龍(同一結果,五把起稱為長龍),這手長龍讓他賺了兩千多塊,看著沒有跟線圖而輸掉咒罵的賭友,科長很開心,覺得自己的才智得到了彰顯。

他相信,只要自己冷靜分析,不貪心,靠自己的知識,絕對不會輸。但他忽略了人性這個根本問題,是人就有弱點,有弱點就可以被擊敗。

我們習慣用一個詞來描繪這些潛在的客戶,「養豬」。就像開春飼養一頭豬仔,小豬每天吃的開開心心,過的無憂無慮,可是它不知道,在不知不覺中,脂肪慢慢累積起來,在冬日的某個清晨,一把雪亮的尖刀,會帶著冰冷戳進它溫熱的身體,感受身體慢慢流失的溫熱,它想抵抗,可它已經沒有氣力了,血液的流失、恐懼消耗了它所有的氣力。

在包間里,線圖開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毫無規則,讓科長琢磨不透。他開始煩躁不安起來,胸膛隨著劇烈喘息上下起伏。科長抽光了口袋裡的錢,仍不願認輸。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卡包,拿出一張銀行卡扔給我:「上分!這個東西套頭噢。」

我邊上分邊問他:「老闆上多少啊?」

「上五千。」

「老闆卡里有多少錢啊?」

「卡里有一百萬,密碼你拿紙,我寫給你。」

一百萬!雖然我每天過手很多錢,可我真沒見過一百萬,拿過一百萬。我最多一次提著三十萬現金去銀行存,業務員不停詢問對方賬戶是否正確、和對方是否熟識,在她不住打量的目光里,我存了三十萬,那是店裡一天的營業款。

有一次,我和袁俊在辦公室,拿著七萬的營業款揮灑,看著一地鮮紅的鈔票,我倆像傻子一樣放肆地笑著,拿著手機拍照,鬧完之後再咒罵著彎腰一張一張撿起來。

我慌張地拿著紙和筆遞給科長,科長霸氣寫下六個數字,遞給我。我心裡暗想:這個月獎金靠譜了。

輸完密碼,我仔仔細細數了一遍零,真的是一百萬。從辦公室出來,我整個人像踩在雲朵上,輕飄飄的。

到了包間,科長情況好像更糟糕,像一個鏖戰許久的士兵狂躁不安。

為了能讓這隻「豬」慢慢的、毫無抵抗力的死去,我只能慢慢等著。

劇照 | 《犯罪都市》

科長機械地捶著加註健,一萬塊又沒了,機器張著一張巨口,科長不停地上分,兩千、三千、五千、一萬,連著幾次,他頭也不抬,問也不問。

記得有位偉人說過,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後富。我想科長就是那一部分先富起來的,我就是他要帶的、還沒富的人。

我惦記著科長卡里的餘額,那一串數字。我渴望像科長一樣有錢,我的眼睛緊緊盯著科長,手裡緊緊攥著他的卡。

我拿起邊上的筆,想在紙上寫個數字,只是輕輕地寫一下就好了,我勸慰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社會主義的明天。我心底一直有人說:這麼點錢對他只是九牛一毛,對你呢?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去做吧!拿起筆,很簡單的,沒人知道。

我拿起筆,奮力在紙上寫了三千。

寫完之後,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著怎麼平靜地解釋這些金額,怎麼讓科長乖乖買單。

科長的聲音忽然傳來:「多少了?」

「我還沒算,你等等,我加下。」我告訴自己冷靜,像小時候淘氣頑劣偷食鄰居家瓜果那樣,擦乾淨痕迹就好了,大人不會發現的。

「一共四萬六了」,說完,我的視線一直沒離開科長的身體,我想看他的反應,看他會不會起身和我一筆一筆對賬。

科長什麼反應也沒有,依舊埋在椅子上和機器鏖戰著。我鬆了口氣,閉上眼睛。

科長後面又上了一萬四,總共上了六萬塊。打完之後我問他還上不上了,他擺擺手,無奈道:「我上頭了,今天算了,一會還要去單位,你算帳吧。」

「哎,前面就和你說過,贏萬把塊可以啦,找個地方玩玩多好。你怎麼可能搞過它啊?你把它搞死,我們都下崗了,我們老闆吃屎啊?」

科長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我看著漸漸明亮的天空,路上已經開始有了商販和行人,這一夜值了。

那陣子,科長每天都來玩,像對待工作一樣認真,我對待科長也格外熱情。不過,科長的戰況越來越慘。

科長輸得更多了,在我們遊戲廳里迅速出名,只要他來,身邊都跟著一幫人,以放波(高利貸)為主,撿皮夾子(看哪個輸多了,上分撿漏)為輔。科長不需要他們,每次都冷淡地回應他們的「善意」。

大家知道科長的身份,多數都會識趣地離開。他們不敢得罪他,放波的知道一個死波(跑路)對於他們來說都是致命的,所以他們不敢得罪科長,用得著的地方多了。

有天晚上,科長專註地廝殺著,抻懶腰的時候回頭,看到身後站著的一個女人,科長慌了,「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老子找了多少家啊,才找到你,跟不跟我回去?不跟我回去,老子拿刀砍死你。」女人說著就亮出手裡的白刃。

「小老子(口頭禪:小爹),表鬧了,我馬上就好了,馬上跟你回家,我們回家再說。你先下去,我馬上來。」

「不行,你快點,老子在這等你,好吃狗離不開茅廁。」

我們偷笑看著科長出醜,欣賞著這個兇巴巴的漂亮女人。

劇照 | 《犯罪都市》

「下分,下分。」

科長乖乖地跟著那個女人離開了。人群瞬間炸了鍋了,好事者紛紛詢問:「這個女人狠啊,帶刀來,科長和她什麼關係啊?」

圈子很小,沒一會就有人出來八卦,「科長老婆,那女人以前是迷城的小姐,科長去玩認識的,狠的一逼,不爽上去就能抽科長耳巴子,提刀真能砍他,科長不敢啊。」

「哎呀!個么四哎,他呆逼啊?要這樣的女人,真他媽蠢,他原來老婆呢?死的啦?」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科長認識她之後,就和原來老婆離婚了,科長凈身出戶,房子、錢、孩子都給他前妻了,他前妻真不錯。唉,人啊。」

「這女人是漂亮,可是尼瑪公交車哎,做小姐時候,多少人睡過啊?」

「哎,你表這樣說,人家活好,功夫好,你懂個球?」我們邊唏噓,邊享受著這些八卦。

科長還是每天來,不過謹慎了許多,常常打一局,就轉身看看四周。科長年輕的老婆像個間諜一樣,稍不注意就出現在科長身邊,科長見她來了,不管輸贏,馬上下分,乖乖跟她回家。

後面文明城市檢查,遊戲廳都關了,我們老闆不忍心乾等著,讓我們拉兩組轉盤機放在員工室裡面營業,交代我們每天下樓放哨,只能放老客、大戶從地下停車場上來。

科長和幾個大戶成了那段時間店裡的經濟支柱,養活了檢查期間店裡的所有開銷。

因為玩不到三姐妹,科長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玩轉盤。科長上分不再拘謹,他會直接掏出那張一百萬的卡,讓我們上分。雖然那張一百萬的卡不再那麼飽滿,但是我們還是會激情滿滿地上分,然後快速去辦公室查詢餘額。每天互相知會科長卡里的餘額,是店裡最大的樂趣。

科長每次來,我都會從他卡里抽掉一點錢,他的錢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數不清。我也不會為這樣的行為感到內疚自責,有的只是理所當然。

科長玩起轉盤不再那麼小氣,他讓我們上滿八台機器(轉盤一組八台機器),讓我們給幾個鍵子插上牙籤,科長不用自己動手,他像個將軍一樣,只需要坐在那裡盯著屏幕。

主管為了滿足科長的指揮欲,特意抽調了兩個沒活兒的服務員來配合科長的戰鬥。我們打趣科長厲害,每次來都是包場,讓其他人干看著,毫無辦法。

科長滿意地笑著,繼續指揮著他的戰鬥。

即使遊戲廳關門,科長的老婆也能找來。樓下放哨的都認識這個女人,不敢得罪她。女人怒氣沖沖地上了樓,找到了正在指揮戰鬥的科長。

科長看到一臉怒氣的女人,迅速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你怎麼來了?我玩會兒就回家好不好?」

「好你麻痹,就知道賭,馬上這個家都給你輸了,你怎麼不去死呢?你要再這個樣子,老子就砍死你,然後自殺。」

劇照 | 《犯罪都市》

科長依然每天來指揮屬於他的戰鬥,每次都會交代我們,「告訴樓下看門的,看好了,表告訴我老婆我在這玩,天天找老子,煩不煩啊?那是老婆啊,還是小老子、我爹啊?」

「哥哥,知足吧。女人愛你才這樣的,哪天不愛你,你死在馬路上她都不會看你。真的,別玩了,這個東西你玩不過的,算了吧。」

我是真心不想科長再陷下去了,我也不想掙他的錢了。那是我出現過的少有的出自內心的悲憫,可能是他老婆那張瓜子臉太鮮活了,我們都陷在裡面,可是我明白科長老婆是想好好過日子的。

我在遊戲廳里見過了太多家破人亡了,我不想看到科長也落得那樣的下場,也不想那個被科長叫「小老子」的女人再次流落進風塵里。

我還悲憫過一個和我父親年紀差不多大的人,他在我面前跪下,聲淚俱下的說,家裡老人在南化醫院住院,錢不夠交住院費的,所以他就想著來賭一把,把錢湊齊,誰想居然輸了。

就為了七百塊,他給我跪下、流眼淚。最後,我給了他七百,讓他以後都別來了。他離開後,我在記錄本上寫下:故障,補分七百。

科長的身影只在店裡維持了二十天,連那次文明城市活動結束都沒撐到,就消失不見了,消失的還有卡里的一百萬,很大一部分是他的消費的,一小部分是我從中抽走的。

後來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如何在短時間內賺到一百萬的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可以賺到一百萬,我也不知道科長的一百萬是怎麼來的。但我見過他如何花掉一百萬,一百萬花起來很快,時間很短。

我再沒見過像科長這麼爽快、敞亮的客人,再沒有聽過科長的消息。誰會關心這些呢?這裡除了利益,沒誰記得誰。

文明城市結束之後,這個城市又恢復成老樣子。

大二的學生輸了那年的學費,哭著來找我。裝修工人輸光一年掙來的三十萬,把汽油澆在自己身上,逼著我們還錢.....人們還是按著原本的軌跡生活著,文明的城市、文明的人。

我們像一艘航船行駛在海面上,黑黝黝的海水在夜色中向前伸展,我們無法看清目的地,濃霧裹挾,又無法回到起點。我們迷失太久,沒有來路,也沒有去路。

-END-

作者范歌,自由職業

編輯 | 金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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