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追憶老爹
作者:王新華
老爹很老。他五十六歲時,在石炭井,老來又得一子,我。
老爹是我對他的愛稱。老爹祖籍安徽蕭縣,1958年支援邊疆建設從棗莊調到寧夏,在石嘴山幹了幾個月,就調到石炭井。
在寧夏近五十年,他與母親儘可能地保持著鄉音和鄉俗。按照家鄉話,父親應稱為「大大」,按照家鄉話的發音讀三聲,就成了「打打」。
我的幾個在安徽老家出生的哥姐基本上都是稱他為「打打」,在寧夏出生的幾個哥姐則按普通話稱他為「爸」。唯有頑皮的我倚小賣小,斗膽稱他「老爹」,奇怪的是,一向嚴肅有餘的他竟沒有反對這個不嚴肅的稱呼。
後來,我的幾個哥姐也跟著我稱他為「老爹」。
老爹長壽。我在局二中上初中時,老爹就已年過古稀。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湊在一起沒事時,就常常會提及老爹的年齡,並樂此不疲地一次次預測老爹能活多大歲數。
基於老爹當時出眾的健康狀況,儘管預測有差別,但有一點是相同,那就是大家都是按自己想像力的上限預測的。後來的事實證明,即使大家都發揮了最大的想像力,但只有大哥的預測是最準的,他在老爹七十多歲時給出了九十歲的預測。
老爹去年夏天以九十二歲高齡離世。我們曾多次總結老爹長壽的訣竅,結論卻總是有必然也有偶然,有符合健康理論的,也有違反健康法則的。
老爹好動,八十歲時還每天堅持慢跑幾公里,什麼勞動都愛參與,八十歲還能到水泉巷糧站扛一袋五十斤的麵粉回家。他早睡早起,也喜歡叫人早起,為此姐姐曾老是抱怨在娘家沒法睡懶覺。
他幾乎滴酒不沾,只有在參加婚禮接受新人敬酒時才表示一小杯。他說一小杯白酒就使他頭「轟轟地響」,光想睡覺。
他年輕時干木工活,從十四歲學會了抽煙,一直抽到七十歲。後來,他在小姐姐勸說下同意「過完年戒煙」,年初五晚上他還在抽煙,小姐姐說他說話不算數,他說,今兒個初五,還是年呢。
第二天起,他再沒抽一根煙,一下子就戒掉了幾十年的煙癮。每當有人說戒煙難時,他便說:除了饃饃飯,旁的東西沒有戒不了的!
老爹不善飲,卻能吃肉,而且喜食肥肉。從我上中學起,家裡條件便不錯了,父親幾乎頓頓要吃幾塊大肥肉。按照現代醫學觀點來看,他喜食肥肉怎麼也算不得健康習慣,但直到八十歲,我們帶他去石炭井大醫院體檢時,他的各項指標仍然正常。
大哥說老爹一輩子吃了有一卡車豬,我們聽罷表示質疑,因為一卡車豬太多了。但大哥扳著指頭一算,老爹一天就算吃半斤肉,一年也能吃掉一頭豬,一卡車豬才有幾十頭啊?我們紛紛點頭稱是。
不過,老爹吃東西很節制,他飯量很小,從我記事起,他就比一般人吃得少。他總是說,再好的東西吃多了也就不好了。所以,他每頓吃肥肉也基本不超過五塊,其實他應該能吃一二十塊。
老爹堅強。在我不記事時,在大武口總機修廠汽車隊工作的老爹不慎被電刨打斷了兩指,十指連心,痛苦呻吟應是常理,但他卻並未如此。
他後來見到我有病呻吟時,就會重提他斷指之事,還以不屑的語氣笑話當時的一個病友只是輕傷卻整天呻吟不斷惹人煩,「我兩個指頭打斷了也沒吭一聲」。
老爹耿直。在我五六歲時,老爹已調到工程處木工隊工作。有次年節,按照慣例,木工隊舉辦茶話會,所有幹部工人都參加。會議主題是共話社會主義大好形勢,憶苦思甜,實際上對廣大工人來說,這是一次飽口福的機會,因為茶話會上有瓜子花生糖果水果等,當時的社會也只有大年節才有這樣的機會。
可是,那一年茶話會的組織者,卻表現出露骨的等級觀念,茶話會只安排幹部參加,工人們私下裡怨聲載道,卻沒人敢出面反對。聽大家牢騷發得多了,老爹胸中早已燃起一腔怒火,只等爆發。偏偏在此時,那個不知趣的組織幹部態度強硬地來讓老爹加班。
老爹立馬錶示反對。幹部當然不把老爹放在眼裡,不知又說句什麼硬話或是髒話。老爹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給了他兩個耳光,打得那人措手不及。挨了打,他便拉著老爹去找處長告狀,大有不把老爹開除誓不罷休之勢。
老爹慷慨同往,又在處長面前慷慨陳詞,痛斥該幹部的官僚作風。大約是老爹說的在理,也大約是處長見老爹是個硬茬,竟和稀泥息事寧人拉倒。
這便意味著其實是老爹勝了。我長大後常常想,如果老爹這樣打領導的事放在今天,不知後果會如何?
老爹眼裡揉不得沙子,他能為工友爭取茶話會的機會,卻也為有的工友的「沒成色(沒出息)」而從此不去參加茶話會。
有一次茶話會,一個出身貧苦的工人被安排在會上憶苦思甜,此人講起舊社會的苦,那簡直比黃連還苦,正講到痛哭流涕的緊要關頭,糖果瓜子端上來了,他一手抹淚一手去抓吃的。老爹覺得這太丟人了,就憤然離座,從此一直到退休都不肯參加茶話會。
老爹心硬。這誰都看得出來,他似乎是個感情不豐富的人。幾個姐姐都曾抱怨說,我是老爹唯一抱過的孩子,她們小時候怎麼哭鬧,老爹也不會心疼地抱一抱哄一哄。
我們小時候與人打架,不管怪誰,老爹知道後都會將我們痛罵一頓趕回家,如果我們膽敢據理力爭,搞得不巧就會挨打,我們常常為此覺得他太專制,也不體諒孩子。
但有一次例外:四哥從小性格軟弱,常受人欺。有一段時間,他去局二小上學的路上,有一個壞小子吃定了他,天天準時地等著欺負他。父親知道後,第二天便讓四哥一個人在前面走,他在後面遠遠地跟著。果然,那壞小子又準時地出現在預定「作案」地點,正要在四哥身上施展拳腳,老爹如神兵天降,一把抓住他,質問他為何欺負人。
那小子不識相竟破口大罵,老爹火冒三丈,兩個大耳光讓他收了聲,並拉著他去找家長。從此,這小子在四哥上下學的路上消失了。
到了晚年,對兒女嚴厲了一輩子的老爹對孫輩表現出了溫情。老爹與四嫂不和,住一個院子卻幾乎不說話。但對四哥的女兒,卻是疼愛有加。
侄女一歲多時,老爹八十了,每天早上上班前,四嫂不敢直接將孩子送到老爹屋裡,就使著孩子自己走到老爹屋裡來。老爹早已等著孫女來,一見孩子就問東問西,然後帶她上街買吃的。
我的女兒沒在他跟前長大,2005年春節我們回石炭井看他時,他已年屆九十,不能準確地記住每個人的名字。但他卻明顯清楚地知道我的女兒是誰,每到吃飯時他就會問:小丫頭呢?她咋不來吃飯?然後一定要人把「小丫頭」找來坐在他旁邊。
臨別時,我們讓女兒跟爺爺再見。老爹似乎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反覆說「這就走了嗎?這就走了嗎?」我看見,在我們面前從未哭過的老爹眼裡分明噙著淚!
老爹孩子氣。老爹八十來歲時,跟老友打麻將。母親有事要他幫忙。老爹忽然來了小孩脾氣,怕人笑話他「妻管嚴」似的,堅持不肯幫忙。母親剛嘮叨了沒幾句,他竟跳起來去打母親。牌友笑著拉架,我們幾個兒女也笑得不行。
其時,老爹已有八十,母親也近七十,老爹卻還想在人前表現大男子主義。被拉開後,幾分鐘後老爹便消了把戲,風平浪靜了。
老爹跟母親感情甚篤,在他們那個年紀的夫妻中很少見。他總是很維護母親,無條件地站在她的一邊。有時,他想做的事,母親不同意,他就會象個孩子似的偷偷摸摸地干。
母親跟他生活了幾十年,十分清楚他的套路,總是靜待他偷偷做的事露餡。比如,他經常會偷偷拿糧食或其他東西,送給一些窮親戚。被母親發現,他就會說,那些東西咱吃不了,快放瞎(壞)了……
清晨未醒時,常能聽到老爹在院子里大聲地訓斥:「給你東西,你偏不好好吃,非要扒到地下。再不聽話,打死你個龜孫!」我們都知道,他這一定不是在訓人,而是訓狗或是雞。
他每次訓動物都是象訓人一樣認真,還常被動物氣著。有次他午睡,小狗雪雪趴在他床下陪他睡。老爹鼾聲如雷,被吵醒的雪雪便生氣地對著老爹狂吠,老爹被吵醒了,氣惱地說:「再叫,再叫克(「砸」的意思)死你!」一家人聽後大笑。此後,這句話成了我們家的流行語。
在我了解到的家族史里,我家至少從老爹的爺爺開始就是木匠,我大哥也當過半輩子木工。老爹從很小就開始學木匠養家,沒有條件上學。爺爺就是木匠,他卻跟著我二爺爺學活。
據母親說,我爺爺是個粗木匠,就是做些農具和普通傢具。而教老爹木匠活的二爺爺則是個細木匠,父親講起他來總是很佩服的樣子,說現在的木工手藝都不行了,他叔叔給有錢人家打的傢具都是雕龍刻鳳的,最精細的一張床,光刻一個蓋板就要四十個人工。
「你二爺爺光刻花的刀就有這麼一捆!」——父親給我們比了一個直徑一尺多的圓。老爹最終不是一個細木匠,但我發現他幹活還是肯動腦子,做的傢具也非常結實。我四五歲時,他與大哥合作做了一個寫字檯,我小時覺得它笨重,但今年回家我還見到它完好地扔在院子里,用了三十幾年還沒壞,被家人遺棄了。
老爹吃過不認字的虧。1975年回老家,從寧夏到安徽沒有直達列車,要從平羅坐到北京站再簽去老家的火車。到了北京站一下車,他見人群都往一個地方涌,以為是簽轉處,也急忙跟著進去,進去一看才知是公廁。
這件事讓老爹自尊心嚴重受傷,他多次以此為例來說明認字有文化的重要性,他說自己就是個「睜眼瞎」。
我初中有次在家寫作業,去銀行存款歸來的老爹見狀大喜,當即掏出存摺鼓勵我:「好好學,這錢將來都是你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張存摺上邊存了五千元,1985年,在礦上,這是筆不小的財產。但我終究沒有用到那筆錢。
老爹不明白,孩子如他所願上學有出息了,就用不到他的錢了。也許是公廁事件的刺激,老爹好象偷偷學著認了一些字,只是不好意思表現出來罷了。有一次,我跟他一起看電視劇《血疑》,出演員表時,他問我那是「山口百啥(惠)?」
2007年,因岳父住院我們回家探望,老爹也恰在此時中風住院,兩個老人都住在大武口煤炭總院,一個外科,一個內科。這使我們意外得到盡孝的機會。
他似乎對我們夫妻表現出了依賴。有一會兒不見我,就會問母親我上哪了?有天我們去看望妻子的奶奶回來遲了,一進病房,我就見老爹坐在床上左顧右盼。母親說,他早就急著等你帶他出去散心了。
我用輪椅推他到小賣部,讓他好好坐著等,我去給他買好吃的。買了東西出來,夕陽下,老爹正坐在輪椅上等我。我剝了一塊「大白兔」給他,他張嘴吃了,象個孩子。我在醫院的花園裡給他照相,他竟羞澀的不願直視鏡頭,但也順從地讓我給他拍了幾張。
等他的病情穩定了,我回到廣東。不到一個月,他又因再度中風病危,我們一家再次回去,這次頑強的老爹又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但偏癱在床基本失語。
每次他清醒時,目光總是很溫和。我忍不住撫他的頭,他抬眼看我,眼光很溫和。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我們兄弟幾個按照母親的意見,為老爹挑選了墓地,定了壽材。與醫生交流後,無法確定老爹還有多長時間,只好暫回廣東工作。
後來,我才知道我歸來半月後,他的病情便急劇惡化。而母親不忍讓我來回折騰,每次在電話里總是告訴我沒事,直至老爹彌留之際才被迫告訴我真相。
我買了機票往回趕。在白雲機場登機時,收到妻子的簡訊:「東莞下了很大的雨,不知飛機能否起飛?」我回她:「廣州沒有雨。」我當時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東莞旱了一個多月,卻偏偏在我去看老爹時下了暴雨!
一下飛機,兩個來接我的外甥臉色凝重,我問老爹的情況,外甥只說不太好。一路上三人無語。車在平羅下高速快進大武口時,天色忽然大暗,一場暴雨不期而至。
正在這時,妻子又發來簡訊:「已與家裡通過電話,父親沒有等到你,已在你起飛時走了!」頓時,我淚如雨下。我回她:「我已經猜到了,我臨行和到達時的兩場大雨已經告訴我了。」
我的腦子裡忽然響起了《三萬英尺》的旋律,或許,是老爹急於見他的兒子,而趕到三萬英尺的高空看我一眼……
以此文為父親周年祭。
寫於2008年8月22日
改於2018年5月3日

老爹
風飛沙
迪克牛仔;弦子
00:00/03:52
作者簡介:王新華,石炭井70後,90年畢業於局二中,大學畢業後曾在局一中短暫任教,現在廣東省東莞市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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