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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寫菜譜的詩人和會寫詩的廚子

陳衍像

陳衍先生是同光體詩派的著名詩人,汪辟疆撰《光宣詩壇點將錄》把他列為「一同參贊詩壇軍務頭領」,屬「地魁星神機軍師朱武」,詞曰「取威定霸,桐江之亞。《近代詩鈔》,《石遺詩話》」。

陳衍的著作,自然以《石遺室詩文集》《石遺室詩話》《近代詩鈔》《元詩紀事》《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宋詩精華錄》為重,但翻閱其嫡孫陳步編選的《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我在這部厚厚的三卷本里,看到不起眼處收有《烹飪教科書》,可惜是節選,只有總論部分,佔8頁篇幅。很顯然,陳步認為這是陳衍的「詩餘」,豈知這略去的「石遺室菜譜」正是石遺老人的得意之作。

我對這部《烹飪教科書》極感興趣,從網上買來複印本,對照《石遺室詩話》,細究這份菜譜,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資料,現一一道來。

陳家菜堪比譚家菜?

素來文人都遠庖廚,但陳衍似乎不是這樣。他不僅喜歡請客,還精通烹飪,喜歡下廚。

陳衍為什麼會寫一部《烹飪教科書》呢?陳步在此書的「題解」中說:「本書是民初教育部認定的一部教科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當時的師範學校和女子中學均有實習烹飪的明文規定,但苦於沒有合適的教材。商務印書館高夢旦、李拔可等閩籍榕城人熟知陳衍於此游刃有餘,請為撰寫,陳衍遂作《烹飪講義》付之。全書三萬餘字,概括了烹飪要旨、物品選擇、製作方法等方面的知識,並詳細介紹了八十種各式菜譜。後經教育部審定,將其列為學校教科書,故稱《烹飪教科書》。本書寓飲食文化於烹飪術之中,是一部理論與實踐兼優的作品,體現了作者深厚的學養和在烹飪方面的豐富經驗。」

陳衍筆跡

關於曾祖因何會治菜肴,陳步這樣說:「陳衍治家勤儉,極富生活情趣,每以『君子不必遠庖廚』自況,以詩會友之餘,常親自下廚作膳,以佳肴奉客。陳家菜在當時頗負盛名,聞說當時福建省主席陳儀即盛讚陳家菜較北京譚家菜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視本書為『陳家菜譜』,亦無不可。」

這是當時唯一一部經過教育部審定的烹飪教學書,我見過1915年、1934年、1938年三個版本。1915年初名為《烹飪教科書》,署名「編纂者 蕭閑叟」;1934版更名為《女子烹飪教科書》,內容與上一版相同;到了1938年,再次更名為《烹飪法》,除「編纂者 蕭閑叟」外,又增加了「校訂者 楊蔭深」字樣。

1915年初版的《烹飪教科書》在「編輯大意」中稱:「本書之著實為創作,非如其他教科書有東西書籍可依據,不敢自詡為空前傑構,而經營慘淡煞費苦心,閱者鑒之。」

《烹飪教科書》的總論部分有點類似袁枚《隨園食單》的「須知單」,不過較之袁枚的觀點,陳衍有些與其相合、有些與之相反。如「盤碗」一節,《烹飪教科書》與《隨園食單》的「器具須知」精神相同,論述更加詳盡。

第一版

在「食物不能分時令」一節中,陳衍則明顯相異於《隨園食單》的「時令須知」。袁枚說「冬宜食牛羊,移之於夏,非其時也;夏宜食干臘,移之於冬,非其時也。」意為要尊重自然規律,所食不能非時。

陳衍則反其意,申明:「食品不能分時令,豬羊雞鴨,四時皆有,不能強派定某時食豬、某時食羊、某時食雞、某時食鴨也。惟魚與蔬菜,四時不同,有此時所有,為彼時所無者。然南北亦各不同,如南邊雞四時皆有,鴨則夏秋間新鴨方出;北邊鴨四時皆有,雞則夏季新雞方出。故食品不能斷定某為春季,某為夏季,某為秋季,某為冬季。只有預備多品,分門別類,以待隨時隨地酌用之耳。」他以南北特產和時令差異,幾乎是針鋒相對地否定了袁枚的「時令說」。

有人說這些菜肴偏於福州菜的風味,我對福州菜不太熟悉,只是感覺調味多用醬油和糖,很少用鹽,會略略偏甜。陳衍不像其他中國食譜中所謂「鹽少許,醬油少許」的做法,都言明「醬油一兩,糖三錢」,很有點科學精神。

因為是女子師範所用,這裡的菜肴沒有什麼「高精尖」的品類,都是一些很好掌握的家常菜。如果把這些菜肴稱之為「石遺室菜譜」,與北京譚家菜所擅長的海參、魚翅相比,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想確實是有點誇大了。

「蕭閑叟」愛宴客

《烹飪教科書》署名「蕭閑叟」。這個「蕭閑叟」所謂何來?

唐文治撰《陳石遺先生墓志銘》中說:先生「配蕭夫人,諱道管。常隨先生遊歷諸名勝,卓然女學儒宗,著有《列女傳集解》等書數種,載清史館列傳。」

陳衍夫人蕭道管(1855-1907年),別署蕭閑堂主人,著有《說文重文管見》《然脂新話》《平安室雜記》《蕭閑堂札記》《蕭閑堂遺詩》等。《石遺室詩話》卷一二載「先室人在日,取《真誥》說,顏所居曰『蕭閑堂』」。

第二版

其實,歷史上已有人用過「蕭閑堂」的室號,名氣如此之大,陳衍竟然不知。《石遺室詩話》(卷二二)曾記此事:「余有《蕭閑堂》五言長律三百韻。蘇堪告余,米襄陽集中亦有《蕭閑堂詩》。二事皆偶然相類耳。」

陳衍對其婚姻自視甚高,1932年陰曆除夕在蘇州與錢鍾書對談,說「若余先室人之兼容德才,則譬如買彩票,暗中摸索,必有一頭獎,未可據為典要」。(見《石語》)陳衍在夫人過世後,曾作悼亡詩《蕭閑堂詩三百韻》,如此長詩較為少見,自雲「以多為貴,蓋元、白、皮、陸以來所未有也」,回憶了當時杯盤觥籌、其樂融融的情景,可見蕭夫人也曾是烹飪聖手。

時任北京高等師範學校教師的名畫家陳師曾,專門為之繪過《蕭閑堂著書圖》,且刻有「蕭閑堂」印章一枚,題詩曰:「閱盡人間世,獨有蕭閑堂。至情深刻骨,萬事莫與償。山含夕陽古,葉落空階涼。抱此垂垂老,哀歌天地荒。」

《烹飪教科書》出版時,蕭夫人已去世八年,陳衍署名「蕭閑叟」,當有紀念夫人之意。

1917年,陳衍從北京回到福州,居文儒坊三官堂八號,把居所命名為皆山樓,花園命名為匹園,並寫有《匹園記》《皆山樓記》兩文。小花園四周有牆,東北缺角,酷似「匹」字;再加上「匹夫卧樓上,匹婦長卧地下」,「鰥寡而無告」,用「匹」顏其園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有了這匹園,陳衍組織詩社,高朋清友往來,經常宴客於此,在他的詩話里時有體現,各路文人自然是寫詩唱和者雲集。如林紓作《匹園詩》:「捲簾是處是青山,目力應無片晌閑。何用四時將竹轎,居然萬綠滿柴關。我疑清福歸前定,天許先生隱此間。一事最教人健羨,看山兼看鳥飛還。」黃秋岳寫道:「石遺老子何所匹,坐擁匹園千帙書。結夢十秋今始到,過牆梧竹影蕭疏。」

連不輕易給人贊語的錢鍾書在《論詩友詩絕句》也這樣詠匹園:「詩中疏鑿別清渾,瘦硬通神骨可捫。其雨及時風肆好,匹園廣大接隨園。」

這裡把匹園與隨園相比,有一語雙關之意:一是說陳衍的《石遺室詩話》正與袁枚的《隨園詩話》相類,以詩話鞏固了「廣大教主」的地位;二是說兩人都是知味之人,簡齋有《隨園食單》,石遺有《烹飪教科書》,差堪一比。

不過,錢鍾書結識石遺老人時,老人已近80歲,是不大可能下廚了;但錢鍾書也沒白來,他在陳家品嘗到的廚師手藝,很可能出自家廚張宗楊之手。

第三版

吾家廚子會寫詩

中國自古有所謂詩僧、詩丐、詩妓之說,詩廚還挺少見。

所謂近朱者赤,陳衍的家廚張宗楊跟著詩人時間久了,再加上悟性高,也開始寫詩。

按說廚師寫詩是好事,只要不耽誤做飯,自可作為一種愛好。閑暇之際在廚房門口吟上幾句,也是風雅得很。

只是,陳衍太重情義,太熱心提拔後進,他寫作《石遺室詩話》時,生拉硬拽,愣是把這位詩廚之作收入其中予以品評:「余仆張宗楊,侯官紳帶鄉人。……宗揚從餘十餘年,年亦三十矣。喜弄文墨,無流俗嗜好,行草書神似蘇堪,見者莫辨。掞東、眾異、梅生最喜之。欲學詩於余,余無暇教之。惟從余奔走南北,……無游不從。釘鉸之作,遂亦裒然徑寸。然識字甚少,艱於進境。」(卷五)

在《石遺室詩話續編》卷六中,他不僅品評了張宗楊的詩作,連張宗楊兒子的詩作都收進去了。

在所選編《近代詩抄》二十四卷時,陳衍仍不逼嫌疑,依照朱竹垞《明詩綜》例的「雜流」類,把廚師張宗楊的詩收在最後。

陳衍的《石遺室詩話》《近代詩抄》,在民初詩壇上名氣很大,連許多著名詩人的代表作都沒收入,卻每每照顧自己的廚子,自然引起旁人的詬病。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如此評騭:「閱陳石遺《近代詩鈔》一過,未能滿意。石遺交遊遍海內,晚清人物,是集已得大半。然名家如丘逢甲等皆未入選。」

汪辟疆作《光宣詩壇點將錄》,依陳衍例,分配張宗楊為「監造供應一切酒醋」角色,稱其為「此脯椽也,小人張,主人衍」,語近諧謔。

章士釗《論近代詩家絕句》論曰:「眾生宜有說法主,名士亦須拉攬人。石遺老子吾不識,自喜不與廚師鄰。」孤桐雖然詩名後起,如此說法有點強湊熱鬧,但表明了不與廚師為伍的心理,相信很多詩人都會這樣想。

冒效魯在《光宣雜詠》中說得更不客氣:「白髮江湖興不殊,閹肰媚世語寧誣?平生師友都輕負,不負蕭家穎士奴。」(見《叔子詩稿》)這裡用唐代蕭穎士的典故。蕭穎士的僕人杜亮,愛慕主人才華,寧肯被性格暴躁的主人打死,也不肯離開。恰好陳衍的夫人也姓蕭。

詩廚張宗楊事迹,尚見徐珂《清稗類鈔》的記載。從收入《石遺室詩話》《近代詩抄》中張宗楊的詩作看,寫作水平的確一般,陳衍亦說其詩作「意自尋常,音節卻亮」。本來家廚跟著主人吟詩弄句,頂多算是個詩壇八卦,可助談資;但陳衍費力彰顯,反而讓人有逆反之感,後世有同好者不可不做鏡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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