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批評：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
如何批評：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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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文學批評者，需要進行大量的批評操作實驗實踐，才能學會把理論運用到具體文本分析中，面對文本時才能有更精到的見解。一般來說，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我們需要注意三個層面：細讀（新批評是任何批評的基礎）；相同/不同的地方，說明了什麼？（體現了怎樣的價值、意義、目的）；價值/技藝（二者未必正相關，「價值」通常把人帶往更遠的地方，體現「人的邏輯，而「技藝」則是對藝術技巧、形式等方面的分析，有時候「技藝」的精湛反而會成為我們評論作品時的阻礙，需要我們跳脫出來，才能理性評論。）
觀看《祝福》的電影改編，需要你在看的過程中，不停地返回小說本身，然後結合電影，發現二者的異同，這些異同點表現了什麼，反映了怎樣的價值，為什麼會有這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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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過後，大家開始討論電影與小說相比較有哪些不同：
同學一：我認為故事整體上遵循了小說，以祥林嫂為故事主線，但是內容重心卻發生了轉移，小說更突出祥林嫂被「四權」壓迫而渾然不知的麻木狀，作者怒其不幸、哀其不爭的悲憫。但電影卻突出了人物的「貧困」以及勞苦人民的悲慘，因為「貧困」阿根娶不上媳婦，婆婆才想賣祥林嫂；還有賀老六的出現，整個是被高利貸、貧苦逼死了。所以，整個電影看下來感覺最深的是勞動人民的苦難與辛酸。
同學二：我發現小說中的敘述者，某種意義替魯迅代言的「我」卻不見了，而是採取畫外音的旁白式出現，把祥林嫂的故事作為40年前的一個故事來講述，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審美的距離感，同時也沖淡了小說中作者的嚴峻和深刻，小說中的「我」在祥林嫂的遭遇以及靈魂拷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形成了「農民/知識分子（被啟蒙者/啟蒙者）」的雙重質疑與拷問，凸顯了「先覺者的悲哀」。
在影片一開頭，就引用魯迅的話，大意是：揭露人民的精神困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使人享受現世的幸福。所以，電影把祥林嫂的遭遇作為過去年代的故事來講述，為的是讓人們感受以前的痛苦，從而擁抱現時代的幸福。在影片結束的旁白中，再一次地體現了這個意圖：「這是過去時代的故事，這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結合影片的上映時間1956年，很明顯感覺到電影的政治意圖，這也許也是上位同學所說的，為什麼電影看完，感覺最深的是人民的苦難，當時正處於階級鬥爭時期，你可以看到影片中階級的對立、貧富的分化，下層勞苦人民的苦難與被剝削。所以，我不是很喜歡電影，完全沒有小說的深刻。
同學三：對於敘述者「我」的隱居幕後，我認為電影是不同於小說的一種表現方式，沒必要完全照搬小說，兩者有不同的受眾群體，在當時那個年代就應該迎合觀眾，畢竟小說的深刻並不是每個人都理解，當時的普通大眾可能就喜歡這種電影。
老師：對，大家注意到了敘述者「我」的隱匿，我贊同同學三的說法，但是大家要思考下，如果你是這部影片的導演，你會把這個「我」找人演出來嗎？那麼，應該怎麼演比較好。考慮到時代局限性，這個「我」還是不要出來比較好。但是我們還應該反思，除了時代局限，是否還有編劇（夏衍）本身的畏懼，在魯迅被毛澤東譽為：「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之後，完全被神話之後，請問「誰敢演魯迅？又該怎麼演呢？」
總體上說，這部影片還是很不錯，在過去的60多年，它作為新中國第一部彩色故事片，影響力是長盛不衰的，除了時代局限性造成的「內容隔膜、情節單一、拍攝技巧單一」，它具有強烈的藝術震撼力和藝術表演性，足以讓我們感動，迸發出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就如納博科夫所說：「所有藝術家都應該是一個左派，富有同情心。」
同學四：老師，我補充下細節性的東西，「阿根」（祥林嫂的小叔子）在小說中是迫害祥林嫂的幫凶，電影中卻是好心人還幫助祥林嫂。
魯四爺家的孩子牛倌本來很可愛機靈，祥林嫂教他放炮竹，他還教祥林嫂畫「十」字，後來受這家裡潛移默化的影響，卻逐漸變得麻木鄙視祥林嫂，泯然眾人矣，喪失了一個孩子的天真與可愛。他長大了，和他一起玩的人都畏懼其「少爺」身份，對他畢恭畢敬，他有一次燃放鞭炮，卻映照著祥林嫂討飯時的凄慘狀：窩在他家門前，感覺前後對比特彆強烈。
還有魯四爺夫婦在小說中的言語不多，只是無形中壓迫著祥林嫂，但電影中卻一再地放大其對勞苦人民的壓迫，他們罵窮人「窮鬼」，剋扣祥林嫂工錢、上「福禮」時的一再被拒、捐過門檻後，仍然被怒罵：「你捐一百吊也沒有用，你的罪名一輩子也洗不清。」
賀老六在小說中出現很少，結果卻在電影中鋪展了一段故事，他顯得那麼善良體貼，祥林嫂新婚想走，他還說：「你洗過臉，吃過飯，我送你走。」然而，祥林嫂被感動了，於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了。這裡很顯然有種勞苦人民相互體貼，彼此懂得，相濡以沫、惺惺相惜的感覺。還有賀老六的死，小說中就是得了傷寒，結果電影中卻是為了還高利貸一直拚命幹活，受傷被逼債，再加上阿毛的刺激，可以說是因為各種事情苦難的積攢，一下子被氣死的。另外，小說中賀老六和阿毛的死是隔了一段時間，結果電影里彷彿是連貫的，都是因為王師爺的逼債，所以才會出現這麼多悲劇，整個矛盾衝突全指向了「剝削與被剝削」。
更有意思的是賀老六竟然會拿槍，不僅是因為他的獵人身份，後來受傷時更試圖拿槍反抗王師爺的壓迫，最終被祥林嫂奪了去；還有祥林嫂竟然會拿刀砍門檻，雖然說她很氣憤，但某種意義上她的「刀」似乎是和丈夫的「槍」配合，具有一定的隱喻意義。
老師：很好，這些細節補充得挺好，這些細節性的改編符合當時的政治話語，「刀和槍」與「武裝鬥爭」「槍杆子底下出政權」有著重要聯繫，夏衍似乎是在用現代文學為革命做「合法性」求證，這部電影反映了1956年的人們對現代文學的理解，對魯迅的理解。就如毛澤東所給魯迅的定位：「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是啊，「文學」是排在「思想和革命」之後的，這就是當時的政治話語，造成了魯迅的政治神化，無人敢動，更談何改編呢？即使是夏衍也是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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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夏衍的改編，三處不符：祥林嫂的砍門檻與其弱勢地位不符；祥林嫂被搶親後從反抗走向和解；顧老六之死與阿毛的死連起來了。
很顯然，夏衍避重就輕了，賦予一套完備的「階級鬥爭」話語體系：「血緣身份——剝削壓迫——覺悟反抗」，全新改編了魯迅、塑造魯迅。
血緣身份，通過窮苦人家出身的阿根與富貴人家出身的牛倌的對比反映。
剝削壓迫，通過魯四爺夫婦對窮人、祥林嫂的事迹、王師爺對顧老六的壓迫來反映。
覺悟反抗，通過祥林嫂砍門檻、顧老六拿槍反映。
一般的改編有三種：「忠實原著；重新詮釋、解構原著，並保留其敘事結構；把原著當做材料，作為創作新作品的契機。」
而夏衍卻一再聲稱忠實原著，很顯然經過我們的分析，並不是，而是完全改變了原著的味道。那原著的主題又是什麼呢？一般是「國民性」、「四權說」、「苦難療救的啟蒙」、「對啟蒙者的質疑」，但我以為是「重複」，文中敘述和人物行為基本沒別的變化，「他們什麼都沒有大改變，但是老了些。」所以說，歷史只不過一次又一次的迴旋往複，就如黑格爾所說：「中國人沒有歷史，歷史是變化發展的，但中國只不過是一次次的歷史重演。」
就如王富仁評價魯迅：「魯迅小說與中國古代和近現代的大量小說的根本不同在於，中國古代和近現代絕大多數小說是以「事件」本身為表現對象，它們的隱喻義是讀者自己在閱讀時聯想到的，因而沒有更明確的性質，而魯迅小說所敘述的事件本身幾乎既無意義也沒趣味，但魯迅是在充分意識到它們可能有的隱喻意義之後對這些「事件」的再表現。「隱喻意味著多義性，聯想到的是一個系列，並且因人而異，??但我們可以從它們的抽象的意義上，給它們以一個高度概括的名稱，給以一個超於言語範圍的語法性質的說明。在這時，魯迅的小說就表現出了高度的哲理性的特徵。」
所以說《祝福》是關於「重複與死亡」的故事，在重複中死亡，在死亡中重複，從這個角度上說，與其說是「祝福」，不如說是詛咒，魯迅是悲觀的，但夏衍卻看到了希望，卻後來的經歷卻打碎了自己的希望，原來，歷史只不過是一輪又一輪的重複，沒有變化。
從「技藝」角度說，夏衍改編電影的確很成功，以至於遮蔽了價值，但價值與技藝並不是總成正比關係，這部電影就是如此。
關於本堂課的分析，可詳見王毅老師發表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從刊》上的論文：「重複」的隱喻：從小說到電影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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