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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地震十年·回訪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實習生 李潘 葛欣奕

雨下了一天。

李馨拍了拍藍莓色呢子大衣上細小的水珠,雨不大,她沒有打傘。快步走出接待中心後,她跨上一輛遊覽車,和從綿竹來的八個人一同去往5.12漢旺鎮地震遺址區。

車一直沿著柏油路向里開,四周全是倒塌的房屋,亂石,雜草。車內有老人,有小孩,都很安靜,默默環顧四周,只有李馨解說的聲音。

她是5.12漢旺鎮地震遺址紀念館的一名工作人員,今年25歲,綁著高高的馬尾,眼睛大而明亮,眼珠敏捷地轉動著。

「現在看,你很難想像,十年前,漢旺是個繁華熱鬧的小鎮。」她對著人群說道,對她來說,很多記憶還停留在那會兒。

【一】

漢旺鎮連接了龍門山與川西平原,鎮中心倚靠龍門山脈,山頂常年雲霧繚繞。每年的6月19日,小鎮居民會穿過順河街,爬到山裡的雲霧寺,燒香拜佛,祈求風調雨順。

十年前,這座工業小鎮分布著上世紀60年代三線援建項目東方汽輪機廠、清平磷礦、華豐磷化工有限公司和漢旺黃磷有限責任公司等大中型企業6家。這些或大或小的企業帶動了小鎮的繁華,6萬多本地人和外地人共同生活在這裡。

小鎮坐落於出山口,夏天,來自大山和河谷的陣風將清涼帶過來。白天,人們在六角涼亭周邊的茶鋪和朋友喝茶聊天,打牌聽曲。舉辦婚禮的新人成雙成對出現在金葉大酒店,旁邊漢旺客運中心的103班公交車依次發往綿竹的各個鄉鎮。

夜晚,幾條主街的霓虹燈匯成燈海,人們喜歡在涼爽的夜裡圍聚在一起,喝小酒,吃夜宵,擺龍門陣,生活閑適安逸,有「小成都」之稱。

每天早上七點左右,東汽廠報時的汽笛聲響起,統一藍色著裝的東汽廠工人陸續湧出工廠大門,在街道上匯聚成一股巨大的人流。

趙林蓉望了一眼鐘樓上的時間,加快了腳步,她要趕公車前往綿竹的工廠。

2008年1月,她剛從廣州的塑料廠打工回到漢旺,結束了五年漂泊的日子。女兒逐漸大了,她想陪在孩子身邊。回來之後,她成為一名東方汽輪機廠的航吊車司機。

如果不上白班,她會先把孩子送到鎮上的小天使幼兒園。

趙林蓉離開漢旺的同時,曹培俊正從村裡趕往鎮里上班。她是漢旺鎮的一個農民,家裡只有兩畝多的口糧田,平時還得額外打工才能養家糊口。2007年底,她應聘在漢旺鎮的一家私人餐館裡干服務工作,洗菜切菜,掃地做飯,賣盒飯,來買飯的人大多是東汽廠的職工。

2008年5月12日,早上5點過後,太陽出來了,很大很亮,曹培俊心想,今天是個好天氣。

中午12點剛過,烏雲襲來,天昏地暗。曹培俊正在切菜,沒多久,天開始下雨,但沒有人在意,或許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曹培俊突然想起自己早上拖完家裡的地板,把幾扇窗戶都打開了,她擔心雨水飄進家裡。於是放下手裡的活兒,迅速跑回離鎮中心不遠的家裡,把窗戶悉數關上。

那天,她剛搬進新房子里住了四個月。

【二】

十多分鐘過去,曹培俊返回了餐館,繼續切著土豆絲。

吃過午飯,趙林蓉躺在綿竹姐姐家的沙發上睡覺,兩個小時後,她要返回廠里上夜班。沙發開始輕微晃動,她沒放在心上,晃動越來越厲害,她意識到,「地震了」,拉著父親就往樓下跑。

曹培俊的老闆在街上的茶館裡打牌,這是他每天下午的娛樂項目。下午兩點多,老闆從外面跑回來吼道,地震了,快跑!

來不及反應,曹培俊提著菜刀往外沖了出去,宿舍樓里的腳步聲急促慌亂,身後是轟轟隆隆的巨響。可能是幾分鐘,也許更短,房子在她身邊倒下,整個小鎮很快被煙塵吞沒。

跑到了數十米外的空地上後,每個人的臉上黢黑,只露出兩個眼睛在轉動,她才想起了兒子,於是又摸索著小路找去兒子的學校。

兒子學校的房屋全部垮塌了。幸運的是,保安推遲了上課的鈴聲,學生們都在教室外面,沒有人遇難。

那天早上,曹培俊的丈夫去山裡採礦,她和丈夫失去了聯繫,無助地等待了幾天,以為丈夫已經生存無望。直到2月15號下午,她的丈夫才從清平山裡翻了出來。

跑出來的時候,曹培俊不知道自己的嫂子已被埋葬在垮塌的樓房裡。

趙林蓉用自己的手機瘋狂打電話給她的丈夫和親人,確認他們在地震中是否平安。最後一次通話,信號突然中斷。通訊和交通都被阻斷,趙林蓉被困在綿竹,和丈夫,女兒失去聯繫。

「那天的天氣特別怪,下了大雨,已經是五月天了,可是我們穿棉襖都覺得冷。」 陳麗是個熱情開朗的女孩,回憶起那個可怕的下午,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之色。

漢旺鎮依山而建,正好處在地震斷裂帶上,那股摧毀的力量在瞬間將一些樓房夷為平地,一些樓房的兩側已經千瘡百孔。

倒塌的樓房裹挾著數百噸的石頭,木頭,和混凝土以一種難以想像之勢,傾倒在脆弱的血肉之軀上。石頭與土塊,困住了正在逃亡的人。曹培俊在現場看到了被切斷的動脈,破碎的頭骨,撕裂的器官。

活下來的人們正好站在或逃到幸運的地方。那些被挖掘出的遺體,很多是她熟悉的人,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那些她在街上打過一兩次招呼的人,一年裡每天都要見兩三次的人,買過她盒飯的人。

時間在這裡中斷,幾千人的生命史,突然在這個午後的昏暗中終結,曾經夜夜笙歌的地方一夜之間死氣沉沉。

在那場災難中,漢旺鎮有4857人遇難。老鎮入口處的鐘樓時間永遠停留在了14點28分。

漢旺鎮地震遺址區里的鐘樓指針永久停留在14點28分 除標註外,文中配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拍攝

【三】

地震一個月後,曹培俊再次返回漢旺鎮。她想看看,自己曾經生活的地方到底變成什麼樣子,垮成什麼樣子。

她順著雜亂的巷子摸索進去,整個現場就像災難電影:她曾經上班的地方湮沒在廢墟之中;過去熟悉的熱鬧非凡的街道,商店,小區,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亂石,泥土和鋼筋混在一起。

她沒能抑制住難過,眼淚涌了出來。

曹培俊意識到,她生活了30年的小鎮沒了,過去的漢旺不復存在了。有時候命運真是無常,她想,這一切都在一晚之間降臨了,「我們一家在地獄待了幾個小時」。

地震之後,漢旺鎮的企業關的關,搬的搬,曹培俊失業了。工廠搬走了,留下來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只能外出打工。

東汽廠搬到了德陽,一家分廠在綿竹,留下一片破碎的廠房。趙林蓉繼續留在綿竹的工廠里,和其他工人一起收拾「殘局」。

回到漢旺,她感覺小鎮空了,沒有一點人氣。

地震遺址區曾經的居民樓

一些人永遠搬離了小鎮,但更多人搬進了政府統一修建的安置房裡。趙林蓉說,她的根在這裡,只有這裡才是家。

她的父親是清平磷礦廠里的工人,1987年,她跟著父母搬到了漢旺,住在鎮上的職工宿舍里,她在漢旺長大。

她經常想,那天的夜班讓她避開了另一種命運。

地震後一個月,陳麗被分配到江西讀高中,由國家資助。在開往南昌的火車上,她恍恍惚惚,哭了很久。後來讀了兩年技校,又回到了漢旺。

隔了一年多,陳麗才鼓足勇氣回去老鎮,幾乎沒有一個人,她走在凌亂荒涼的街道,什麼也說不出來。

無論漢旺變成什麼樣子,李馨沒有想過離開它,她是個戀家的女孩。從德陽市的一所師專畢業後,她回到漢旺鎮和父母住一起,在一家幼兒園上班,她喜歡小孩兒,他們總是生氣勃勃的。

年齡越來越大,她想找個男朋友,但漢旺鎮太小,她對遇到自己的另一半沒抱什麼希望。

【四】

德天鐵路從漢旺鎮的東邊一直貫穿到西邊,那條被磨得鋥亮的鐵軌隔開了新與舊,現在與過去。

地震後前兩年,留在漢旺的人都住在臨時安置大棚里,所有人似乎失去了目標,生活「亂亂鬨哄的過著。」因為一家人在一起,曹培俊沒有那麼絕望,但她的笑容仍然不是那麼舒展。

2010年,漢旺的新鎮修建完工,在新鎮的入口處立起了一個高大的石牌坊。曹培俊家裡的兩畝地被徵用,作為漢旺新鎮的一部分。她搬進了安置房裡,在新鎮的漢興超市裡打工,開始了新的生活。

那是一排排政府提供的四層樓房,由江蘇的工廠援建而成,白牆灰瓦,帶著些江南特色。他們在河邊的空地里種上些稻穀小麥,油菜,這樣可以省去一些基本的開銷。

生活慢慢步入正軌。他們不再像以前經常提起地震,這裡的人們似乎獲得了平靜,言語交談的氣氛也不再那麼沉重。

偶爾想起了,感覺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既然躲過了地震,就不會輕易向生活屈服。曹培俊說,在那場天災中,她活了下來,活著的人很幸運了。

喪子與病痛的陰影或許長期籠罩著一些家庭,好在家裡迎來了新的生命。黃昏時分,新鎮上的居民喜歡沿著寬廣的觀山街和漢陵路散步,三三兩兩,帶著蹣跚學步的孩子或一條緊跟其後的小狗。

曹培俊只有一個兒子,今年20歲,馬上要參軍入伍了,她說等孩子成家了,她想去看看大海。

趙林蓉也搬進了新房子里,家裡每一件傢具,電器,物品,都是重新添置的。但現在的小鎮安靜極了,走在路上,她聽到了水流聲,蟲鳴聲,鳥叫聲。她向接待中心外面綠色的荒野望去,目光越過荒野到達官河旁繁茂的樹木。

樹木太過茂盛,甚至擋住了視線,看不到河水,但人能感覺到河水的存在。它氣味乘著微風,潮濕涼爽而甘甜,夾帶著別處的氣息。

李馨說,這裡的一切煥然一新,一切重新開始。

漢旺新鎮俯瞰圖(2018年4月21日攝)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五】

一個陽光柔和的中午,李馨,陳麗,曹培俊聚在一起吃飯,她們談論美食,妝容,孩子,都是些輕鬆的話題。地震遺址紀念館把她們聚到了一起。

紀念館開館之初,陳麗就在這裡工作。已經過去4年,她不再像前兩年那麼恐懼,但還是會忍不住想起遇難的二叔。「他那天本來不應該上班的,一個同事因為家裡有事,臨時讓他去頂下班。」後來家人找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發現二叔的遺骨。

她對這份工作談不上喜歡,但她認為這是有意義的。一個月前,陳麗懷孕了,她即將成為一名母親。有些時候,當她望著身後的廢墟,一切猶在昨天,陳麗覺得那些廢墟還沉甸甸地壓在自己身上。

2012年,曹培俊打工的超市生意冷清,老闆決定搬離漢旺。她沒了生計。

那時,5.12漢旺地震遺址公園建成對外開放,裡面的博物館由震前的一塊商業用地加固改建而成,在之前都是一些賣家電和衣服的商鋪。

兩年後,曹培俊開始在地震遺址博物館工作,在接待中心的商品店當售貨員,這是政府為失地農民提供的一個公益性崗位。她需要一份工作,儘管她意識到,每天在地震遺址區進進出出,那些可怕的畫面會揮之不去。

剛去博物館,電視牆上滾動播放著當時拍下的地震視頻,曹培俊淚水漣漣,「就一瞬間,一瞬間,好多人的生命沒了」。很多次,看著地震後漢旺老鎮上的斷壁殘垣,曹培俊會忍不住想,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而他們卻不幸遇難?

如果沒有這場地震,她應該還是那個老鎮餐館的服務員。「那時我才30幾歲,現在都40多了。孩子也長大了。」

所有人都失去了很多,親人,家,她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前幾年,地震是人們不願觸碰的話題,這麼多年過去了,日子要往後走,說完,她長舒一口氣。

2015年,工廠要裁員,趙林蓉成了下崗工人。家裡的經濟狀況緊張,孩子讀書的錢還沒有著落。在家停工一年後,地震遺址管委會招人,趙林蓉跑去應聘接待中心小商店的銷售人員。

她相信日子會越來越好,人們會慢慢淡忘了,但有多少人真正走出心理上的困境呢?她不知道。

地震遺址紀念館食堂的周姐,女兒在地震中遇難時十幾歲,「她兒子現在讀幼兒園,有時候她去接兒子,班上同學會喊她外婆或者奶奶。」李馨說,「那些失去至親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會停留在那個時刻。」

【六】

十年過去,漢旺老鎮廢墟之上已經長出繁茂的植物,厚厚的牆壁如今只剩下一堆沉重的木板,牆壁巨大的裂縫被綠油油的爬山虎覆蓋。

曹培俊記憶中存留了漢旺的繁華景象。有時候,她會獨自沿著那條安靜的公路往裡走,每經過一處,她都會多看幾眼,「那邊是東汽廠的單身宿舍,這邊是天池煤礦家屬區,一樓全是門面房,賣食品,服裝,前面有個做冰淇淋的。」

有條街的名字她忘了,沉思了好久,突然想起來,彷彿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來,「哦,那條街是專門賣肉的,我們叫它肉巷子。」

帶人進去遺址區的時候,李馨指著不遠處的群山說,地震強烈的衝擊波使龍門山的前山下降了10米,所以現在可以看到後山部分。過去這麼多年,山體的植被已經恢復,但有些滑坡的地方依然清晰可見。

整個漢旺老鎮唯一看不到絲毫裂痕的建築是一座建於上世紀80年代,高約30米的水塔。

水塔挨著東汽廠703號家屬樓,李馨始終想不通,「發生地震時一般會盡量躲避到比較狹小的空間,比如廚房或者衛生間」,可這棟樓,一層到頂層衛生間全部垮塌了,躲避在衛生間的人是否因此都失去了生機?

走到旁邊704號家屬樓時,李馨停了下來。2012年的一場大暴雨衝垮了這棟殘存的樓房,她說,地震時,有個被困55小時的最小倖存者就是從這棟樓里被救出來的。

地震時被摧毀的建築

依次路過曾經的商業區,人民醫院,人民政府,中心幼兒園,李馨相繼報出遇難人數。如今,漢旺鎮最高的點還是東汽廠那棟12層破損的科研樓。

廢墟之上,一些沒有完全倒塌的樓房被重新加固,這樣可以保持地震時的原貌,也可以防止房屋再次垮塌,砸傷回來弔唁的人。

博物館裡陳放著從遺址區撿出來的衣物,人們曾經用過的鍋碗瓢盆。來這裡祭奠的人,都是認識的人,他們的某個或幾個親人在地震中遇難。也有人云淡風輕地講述自己遇難的親人,但在某個時刻,內心的隱痛還是會跳出來折磨他們。

李馨把自己的工作當作是對遇難者的一種懷念。 她沒有直系親屬遇難,但難過的情緒還是籠罩著她。

有一次,李馨看到一個女人對著博物館牆壁上一張女孩的照片哭泣,她是女孩的母親。每年,她都會到地震博物館來祭奠。李馨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陪她一起流淚。她知道,那一刻,語言是無力的。

每天在這裡工作,無可避免地,那些畫面會被一次次喚醒;他們也小心翼翼,活著的人總要找到出口。

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二傍晚,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李馨開著她的小車駛離了曾經的漢旺鎮。

新鎮距離老鎮不到3公里,沿途的格桑花正開得耀眼。

漢旺新鎮俯瞰圖(2018年4月21日攝)

本期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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