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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鎮:歸隱和逃離,都不會是人生的結局

吳鎮,元代畫家,與黃公望、倪瓚、王蒙合稱「元四家」。喜作漁父圖,有清曠野逸之趣。

風攪長江浪攪風,

魚龍混雜一川中,

藏深浦,系長松,

直待雲收月在空。

——吳鎮

文 | 息小徒

[虛度大師錄]019:吳鎮

主播/夏憶 配樂/秘密後院 - 月光少年 桑葚上的猴子 - 穀雨

1

年輕的時候,吳鎮是個劍客。

高中的時候,我也想當個劍客。

像李白那樣,或者令狐沖。

當然做個劍客這件事實在太過天方夜譚,後來讀陳平原所做《千古文人俠客夢》,方知,心中嚮往的其實是這個詞:

江湖。

後來機緣巧合遇到一個武俠小說雜誌的主編,聊起小說中的那些神奇的武功,主編說:

「事實上,我們嚮往身負絕世武功,所謂飛檐走壁,騰挪之術,不過就是希望獲得對身體的絕對控制,從而擁有一種自由。」

是啊,楊過的狂,令狐沖的酒,楚留香的踏月而來,陸小鳳的靈犀一指,江湖最終指向了我們的終極夢想:

自由。

少年任俠的吳鎮在很多年後開始畫漁父圖,遠山蒼茫,蘆葦蕭蕭,一隻小舟,遊盪於蘆葦之間,舟上漁夫抬頭遠望,也不垂釣,也不搖櫓,也不尋找歸家之路,就在這無邊的水面之上,飄飄搖搖。

畫完之後,他隨手將筆擲於案上,踏出春波門外,面向浩浩蕩蕩的錢塘江,盪出一片小舟,去往了一個絕對意義上的江湖世界。

蘆花寒雁圖,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

他如此描繪這個世界:

「爵祿無心,煙波自逐,當登舴艋,舟泛滄波,挈一壺酒,釣一竿風,與群鷗往來,煙雲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懷,舉杯自怡,鼓枻為韻。」

這個世界和我們慣常所理解的歸隱山林是不同的,它不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這裡千尺浪高,風波險惡,沒有歸途。

但於吳鎮來說,有何懼?

依舊可以喝著酒,敲起船槳,唱起歌。

他另一首題在自己漁父圖上的詞這般寫:

「風攪長江浪攪風,魚龍混雜一川中,

藏深浦,系長松,直待雲收月在空。」

這便是江湖了,一個並不是歸隱之後就一勞永逸的世界。這裡風攪浪翻,魚龍混雜,確實是自由之鄉,但同時又艱險萬分。

要獲得這裡的自由,是需要天賦、秉性、膽氣,和一刻不能停的對心中精神世界的追索。

2

和其他三位「元四家」相比,吳鎮就像是個武俠小說里才有的江湖客。

黃公望年輕時好名,五十歲方才開始學畫,八十歲開畫《富春山居圖》,他的人生開始於一次決絕的出走與重新啟動。

倪瓚少年時家中富裕,無憂無慮,敏而好學,潔癖又孤高,他有一個很經典的段子,是發明了如廁時要用鵝毛覆蓋其上的香廁,後來哥哥病故,家中經濟日漸困窘,人生得以轉折。

王蒙年輕時隱居黃鶴山,自號黃鶴山樵,他對仕途頗有興趣,結交不少名人,後出任泰安知州,因牽累入獄而卒。

這三位關係不錯,都是好友,他們雖畫風不同,但都歷經人世磨難,將對於人生的追索放置於山水之中,縱使人生各有寥落,也都在畫中得償所願。

唯有吳鎮,他自出現,就不是為了那個人生轉折而來。

打從一開始,他就對功名利祿,凡塵俗事沒有興趣。

少年吳鎮喜交豪俠,愛好劍術,四處遊歷,後來同哥哥吳元璋拜在毗陵柳天驥門下,學習的是天命人相之術,也就是易經八卦,後來行走江湖,養活自己的手藝就是給人算命。

除此之外,他還當過一段時間的鄉村老師,老年時常與僧道往來,因為喜歡梅花,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梅花道人,梅花和尚。

《歷代畫家姓氏便覽》說他是「村居教學自娛,參易卜卦以玩世」。

「自娛」,「玩世」,這兩個詞用的甚好,吳鎮常常在自己畫中題詞,用的詞則是「戲墨」。

原來,他來這人世間,是來玩的。

不選仕途來玩,是因為那裡「吐百種鄉談,千般扭捏,有限光陰,無窮活計……想蠅利蝸名幾到頭」。

太小了,太忙亂,甚覺無趣,而選泛舟江河湖海,則要寬廣自由許多,有趣許多。

他不是為了歸隱而歸隱,而是為了更自在地探索人生的精神世界。

吳鎮的故事不是以人生的幡然領悟,繼而選擇歸隱而結束,卻是以原本就已然生在江湖為開端。

在後來崇拜他的文人口中,這個自稱做梅道人或者梅沙彌的傢伙,被說成一個好似看破了世事的法外高人。

有傳說,吳鎮算出了自己離開人世的具體日期,給自己修建了墓穴,刻「梅花和尚」,後來明軍攻來,很多墓穴都被挖了,只有他的墓沒有被侵擾。

早參人世,通曉天機,超然物外,高隱江湖,這似乎是對吳鎮慣常的註解。

與其將這些當作是一種傳奇,毋寧將這當作是一種能夠堅守自己人生直覺的稟賦。

這種稟賦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人生該往哪裡走後,便不去猶豫,不需悔恨,挑選完畢所要經歷和修行的場域之後,就將自己全然放置其上,儘可能去深入體味,然後飄然而離,不凝滯於物。

洞庭漁隱圖軸,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3

吳鎮十八九歲才開始學畫,經歷了少年的遊歷,他知道自己想要探索的是什麼樣的世界。

他同當時其他的畫家一樣,都受董源、巨然的影響,學他們的用墨,學他們的構圖,遠山起伏,近有小丘,中間是遼闊的水面。

可他又不單單只學這一種,當時還有出生畫院被稱之為畫工的馬遠、夏圭為代表的「邊角之景」的畫派,文人畫是瞧不起這些畫工畫的,吳鎮才不理,也拿來細細學習,於平淡之中尋其奇絕。

他將各種極端不同的技法,通通放置於自己的山水江湖之中,融於一體,化作無形。

後人有模仿他用墨布局者,被譏誚為墨豬,其實這並不單單只是因為吳鎮的技法高絕,而是他原本就不是為了生計與名望而畫,他的畫,從來都只為了自己心中的那個性靈世界。

墨竹譜冊,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

吳鎮的鄰居盛子昭也畫畫,大家都拿著金子去他家買畫,吳鎮的妻子笑自家門前冷落,吳鎮淡淡道:「二十年後,就不是這樣了。」

為生計名利所畫,和為性靈所畫,從來都不是一樣的。

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耐得住二十年的寂寞,吳鎮耐得住,因為畫畫對於他來說壓根就不是為了一個結果,而全然都只在畫的過程之中。

他從不賣畫,縱然黃公望、倪瓚都對他的畫推崇備至,他也不賣,教書賣卜可為生,那便夠了。

他也不修習人情世故,文人墨客常常互相題詞贈畫,他都是自畫自題,不與人交,往來不過一些僧侶道士。

每每欣然所畫,投筆於案,遇到有緣人,就隨手散之。

一日見到一幅關仝的山水,覺其清勁可愛,後來發現是荊浩筆法,感覺唐人漁父圖能有這般製作,十分喜歡,仿畫一幅,填了詞,然後那畫就流散四處,不知所蹤了。

十年之後,他又遇到這畫,感慨時光荏苒,倏忽而逝,這時距離他離世不過還剩兩年時間。

他精通易經,大抵真的已經算出自己快到生命的終點,倒不覺悲傷,只覺造化神奇,人與物,還有再次相遇的時候。

也許,這便是因為他既然選擇了這江河湖海作為自己的修道場、玩耍地,所以一生兜轉,從未離開,所以終得其所命吧。

仿荊浩筆意漁父圖(局部),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

4

放大看吳鎮的漁父圖,那裡面的漁父都頗具趣味,寥寥幾筆,神態各異。

這些漁父並不愁苦,也不蕭瑟,還有一些幽默。

垂釣的,拋竿的,蹲坐的,搖櫓的,遠望的,睡覺的,挽著褲腿不知道是不是準備向下跳的……

他的漁父也都不會隱藏在河岸、蘆葦與山石之中,就是坦坦蕩蕩,居於水面之上。

《漁父圖》局部放大一

《漁父圖》局部放大二

《漁父圖》局部放大三

《漁父圖》局部放大四

收藏於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的《漁父圖》,有一則梅道人自己的題詞:

「如何小小作絲綸,只向湖中養一身。任公子,爾何人?枉釣如山截海鱗。」

朱良志的《南畫十六觀》中,這樣解釋「任公子」的含義:

「在凡常之境中,你是何人,何方人氏,何種來歷,要向何去,家在何處,是人我分別之境。

而在徹悟之中,一切都被盪去,沒有人我的分別,陶然忘懷,獨臨江海,從一個「急急忙忙作馬牛」的人,變成一個獨任江海的「主人」,這就是任公子。」

任公子,這是一種絕對的自由。

這個典故從《莊子》中來,他可以從浪擺,隨風搖,而在禪宗之中,任公子的隨波逐浪也表示他可以一無掛礙,抵達徹悟之境。

高中學哲學,也背誦過沒有絕對的自由之類的道理,可真正讓我惶恐的是,隨著年紀漸長,閱歷漸增,我發覺自由有一個天敵,它的名字叫做「安全感。」

每一個人的天性之中,都有對自由的痴迷。

但每一個人的基因之中,也都刻著對安全感的渴望。

進可攻,退可守,這似乎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也完全接受了一種自由必須是戴著鐐銬的跳舞,必須保證自己在一定的安全界限內去擁有適度的自由。

首先保證安全感,再去享受自由,這樣的認知讓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我自以為是的認為社會的殘酷就是這樣,你不能去做最喜歡的事,不能去過最想要過的生活,似乎蜷縮在一個不那麼喜歡、但能養活自己的領域裡,你就尚可以心中有所安頓和期待。

然而一旦選擇了,你將沒有任何退路,如果失敗,則滿盤皆輸。

所以我曾妄圖通過一家創業公司來獲得事業和財富的安全感,滿心打算著等到財富自由之後,再去獲得自己想要的自由,失敗了;

我曾將幸福生活寄託於一段愛情,妄圖通過對方給予的安全感來滿足自己對於自由的追求,當然也失敗了。

我已經知道了安全感不能寄托在別人的身上,也知曉了不該對生活抱有任何僥倖心理。

可關於自由,我依舊沒有解答。

而就在吳鎮的漁父世界裡,我看到了另外一種關於「自由」的定義。

浩渺一片的江水上,漁父是沒有歸處的,亦沒有退路的,他們命定就要漂泊於江河湖海之上,並沒有真正的「岸」是屬於他的。

就是在這樣一片沒有彼岸的江海之上,每個人都如芥子小舟,沒有絕對的安全。

吳鎮的漁父念著:「極浦遙看兩岸斜,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舟小,去無涯,那個汀洲不是家。」

葯山惟儼的弟子船子和尚在師父圓寂之後,飄然一舟,接緣渡化往來客,唱曰:「乾坤為舸月為蓬,一屏雲山一罨風,身放蕩,性靈空,何妨南北與西東。」

唐朝的張志和則將小舟當作家,亦唱著「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李煜亦是嚮往,數年前讀到「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雖然這個才華橫溢的佳公子終落得悲劇收尾,可是要想他在寫下這句詞的時候,心中一定能感到自由。

秋江漁隱圖軸,台北故宮博物院

5

漁父們,道出了這樣一個秘密:

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終極的歸所和依靠,天地浩渺,沒有再能夠退一步的地方了,你本就退無可退,所以不斷的選擇後退去獲得安全感原本就是個偽命題。

歸隱和逃離,事實上都不會是人生的結局。

人原本就是在漂泊之中的,真正的安全感只能來自於自我內心的篤定與強大,無法依靠任何外力去獲得,這就好似漂泊在江面上的漁父。

自由和安全感原本就是殊途同歸。

何處是吾鄉,心安處方是吾鄉。

寫至此處,忽然想起一人,他的身體是絕對的不自由,他的人生亦是不安全的,時時處於病痛之中,他的天地甚小,不過地壇那麼大。

他是史鐵生。

他亦漂泊於自己人生江海之中,他說: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

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漁父們便是這般勇敢。

他們已經知曉這世界的底色,然後選擇一葉輕舟寄此身。

本期作者:息小徒,一個想著能走多遠走多遠的說故事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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