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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漢韻耍孩兒

雁門關以北到內蒙古大草原之間的這片廣袤的黃土地,晉中、晉南人是俗稱作「關外」的。關外人可以說就是喝桑乾河水長大的,這些人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喜歡唱一種叫「耍孩兒」的土戲,叫「唱」其實是不確切的,對沒嗓子的人應該叫「哼」,有嗓子的應該叫「吼」,而專業的演員們則應該叫「咳」,真正正宗的耍孩兒素來有「七十二咳」之說,所以,這個劇種的又一個別名是:咳咳腔。

提到這個叫關外人痴迷不已的劇種,不能不想到這樣幾個笑話。一個是說某村有個老大娘素來最愛看耍孩兒了,一聽說耍孩兒戲班子來了,凡事都做不到心上,有天中午在家中做飯,一邊拉著風箱,準備蒸饅頭,一邊心裡火燒火燎地惦記著下午的戲。正「思謀」著,忽然聽到「吧」地一聲響,不由地大叫一聲:「哎喲媽呀,人家都打板了!」操起拉風箱時坐的小板凳就朝戲台跑,等跑進廟院(此地戲台多設在廟院)一看,連一個人也沒有。心中納悶:這是咋回事?明明聽見打板了,怎麼倒一個人也不見?於是又返回家中。還沒進家門,老遠就聞見一股濃烈的焦糊氣味。進家一看,原來是剛才盡顧想著下午的戲了,做飯時忘了給鍋里填水了,那「吧」的一聲巨響哪裡是什麼打板,是把鍋燒裂了。另一個笑話是說耍孩兒戲的演員和他們的劇種一樣,十分受農村觀眾的喜愛。三四十年代大同北郊有個唱旦的名演員名叫閻成,小名進寶,老百姓都親切地叫他「進寶旦」。這個進寶旦不但戲唱得好,人也長得出色,更難得的是人緣也好得出奇,男女老少都喜歡。每次唱完戲,老百姓都爭著搶著往回家拉,誰家能把他搶到自家就倍感幸耀,十分光彩。有天,有戶人家憑著人多力大硬是把進寶旦搶回自家,然後熱情款待,端上早就準備好的款待上賓的美味——黃糕燉肉,然後一家人坐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他一個人吃。進寶旦吃完後,一家子好幾口兒都撲上前去搶這個碗,原來是大家都想要用這個碗來吃飯。兒子、閨女和媳婦畢竟都是年青人,動作敏捷,三個人同時搶到了這個碗,誰也不鬆手,不讓步。正爭執不下的時候,一家之主老頭子站起來把碗奪過來,「啪」地一聲在水缸沿上把碗摔爛了,然後把碎片扔進水缸里。大伙兒正納悶間,老太太在旁邊說話了:「這是個好辦法,眾人都嘗嘗!」原來,老兩口也屬於「追星族」,他們和年輕人的心思一樣,也要嘗一嘗進寶旦哈剌子的滋味兒。進寶旦用過的碗是就是這麼「吃香」!可想,進寶旦本人又是多麼「吃香」!

搶演員的辦法總是有些不夠公平,後來村民就協商了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辦法,在各家輪著吃派飯。這回大家的意見和矛盾果然少了些,可是沒想到又鬧了別的笑話。有天進寶旦剛散戲回到後台,一個小夥子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一把拉住他問:「進寶師傅,我媽讓我來問您,來底是去不去我家。您要是去,我媽就活;您要是不去,我媽就不活了……」進寶旦一聽這話,生怕出了人命,連妝也顧不上卸,就急忙隨小夥子去了家。等進了院,看見有一位老太太正端著個白面盆,她一看大名鼎鼎的進寶旦來了,喜眉笑眼地迎上去,熱情地說:「沒想到您這麼快就來了。我剛才還正尋思不知道您來不來,這不,跟隔壁二大娘借了半斤白面,就趕快讓小子去問您個實信。您要是來,我就趕快和;您要是不來,我就不和了。年不年,節不節的,我們莊戶人自家吃得個啥白面呀!」進寶旦這才明白了,原來說的是「和面不和面」的「和」,不是尋死覓的「活」。這些笑話都是村民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到了現在真已經很難說清是真是假了。

但是,還聽過許多有確切時間、地點、人名的真實故事。老藝人高憲講,有年在某地某村演出,台上台下一片寂靜,忽聽台下有一婦女大叫一聲,眾人回頭一看,原來一個小媳婦盡顧看戲了,手中抱的孩子早就不知爬到哪裡去了,自己懷裡抱的是一根柱子。《下花園》中就有對這種場面的描述。「小飛羅面」薛國治講過,有年春天播種時節到某村唱戲,一個莊稼漢為了白天看戲,趕早天不亮就扛著犁頭到下地幹活,一路上滿心裡盡想著要看戲,到了地里時才看清,扛來的哪裡是什麼犁頭,而是壓餄餎用的「餄餎床」。他還講過,也是春播時節,到某村唱戲,有一個農民要趕早把糞堆攤開。幹了大半天,天才亮了,等坐在地下抽旱煙休息時,才發覺攤倒的不是糞堆,而是墳頭!

從這些半真半假、真的成分大於假的成份的故事中,不難看到,晉北人民尤其是晉北農民對耍孩兒的喜愛簡直達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幸虧關外的人們尤其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們的青目與呵護,否則,世人根本就不可能再見到這株「奇葩」了。說她奇,一是她的起源竟然可以上溯到千年之前的北宋,二是她的「後嗓子」演唱方式。

關於這個劇種,再早沒有任何文字記載,筆者經過二十多年的考證,終於撥去重重迷霧,追溯到這個奇特劇種的源頭。想不到,她竟然是宋代的【貨聲】之一【耍孩兒】的孑遺!就是說,她與【番石榴】、【紫蘇丸】、【酥棗兒】等等叫賣調小曲同屬於「貨聲」大家族,她的創始人就是宋代的商人。而她登上文藝舞台的一個極其偶然的契機竟然是仁宗皇帝趙禎的殯天,在那段「國喪」的日子裡,「四海遏密」,一切帶樂器的正式音樂都不得演出,於是,快要憋瘋了的「歌痴」、「曲迷」們就想到了原本就是「清唱」的種種【貨聲】。同為「貨聲」,【耍孩兒】實在又有些鶴立雞群,這從她還有一個洋名兒就看得出來:摩合羅。原來,所謂的「耍孩兒」,最初並不是供人們玩耍的一般「娃娃」玩偶,而是一種與生育有關的外來神——摩合羅。只是由於年深日久,一方面這尊神也隨著普及不再那麼神聖,另一方面國人把它的名字也中國化了,泛稱之為「耍孩兒」。俗話道:做甚的謀甚,賣甚的吆喝甚。那些專營「耍孩兒」的商家們在叫賣時所唱的自然就是自家的【耍孩兒】了,一如賣石榴的唱【番石榴】、賣紫蘇丸的唱【紫蘇丸】。到了元朝,隨著尊貴的「摩合羅」神淪為孩童們手中的玩物,貨聲【耍孩兒】也只能由遊街竄巷的貨郞們所繼承並發揚光大了。至今仍有劇本保存的元雜劇孟翰卿的《張孔目智勘摩合羅》便是一個證據。等到了明朝,曾經有過一個小曲十分流行和發達的時期,這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耍孩兒】,這時候她的身份應該叫「散曲」。當然,在當時一定是時髦的,故而也可以稱為「時調」。其先聲為【瑣(鎖)南枝】、【傍妝台】、【山坡羊】三種,同時的則是【駐雲飛】、【醉太平】,再後才是【打棗桿】、【掛枝兒】之類。據名學者吳曉鈴先生介紹,清代乾隆年間鄒祥鈺編的《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中所收的附有工尺的【耍孩兒】,粗計就有27體、93式之多!其豐富性不難相見。實際上,到了清初更大的一個變化是,【耍孩兒】搖身變為了一種說唱藝術,她在「唱」之外有了「說」——敘述,當然,更準確應該說是在敘述中夾雜著「唱」。這時候,她的敘事性更強了,表演性也更強了,可以承載更複雜的故事、更動人的情節,表達更為豐富的感情,清代著名文人蒲松齡稱這種表演形式為「俚曲」。「俚」者,鄉間里巷,不登大雅之謂也。這大致是康、雍、乾三代的情形。至民國以後,真正還在民間登台的「耍孩兒」就只能在桑乾河兩岸看到了,全國其它的地方一概絕跡。以至於許多人都誤認為耍孩兒戲本來是關外黃土地上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一株野花兒,全然不知道她的前世曾風靡大江南北。

要說到耍孩兒的最大魅力,或者說最突出的「特點」,頭一個就該說是「後嗓子」。耍孩兒劇種的唱歌時發聲方法很獨特,用的是所謂「後嗓子」,或者叫「啞嗓子」,就是說,在歌唱時,演員們的歌聲不是清脆、豁亮的,而是低沉、沙啞,很近於街頭游貨的「叫賣調」——貨聲。戲迷們一致認為,真正懂耍孩兒的,真正能夠欣賞耍孩兒之美的人們都要聽「後嗓子」,認為只有「後嗓子」唱出來的才夠味兒、才正宗、才過癮!否則,不要說「味兒」,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但是,在「外行們」看來,耍孩兒的發聲方法「不科學」,也不美觀,他們認為運用「後嗓子」演唱,演員的形象不夠瀟洒,唱出來的歌聲也不夠悅耳。說實話,這種見解太狹隘了。稍有美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美是多種多樣的,清澈是一種美,沙啞同樣也是一種;低徊婉轉是美,高亢雄渾同樣也是一種美。「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是美,「關西大漢,銅琵琶,鐵卓板,唱『大江東去』」(南宋·俞文豹《吹劍錄》)同樣是美。姑蘇溫柔悠揚的水磨腔是美,陝西響遏行雲的秦腔也是美。時至今日,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海豚音」是美,「後嗓子」同樣是富有個性的美。難道當今以啞嗓子著稱的歌手阿杜、楊坤的歌就不美嗎?難道喜歡他們那種演唱風格的觀眾就是「嗜痂成癖」嗎?

耍孩兒式的「後嗓子」演唱法正是桑乾河流域這片土地應有的風格。從地理上來說,這裡已經地處內外長城之間;這裡的人民,在中原甚至真正的晉中人看來也已經是「雁外關外野人家」了。從「歷史地理」上來說,趙武靈王之前,這裡屬於「化外」,這裡的原住民是所謂的熏鬻、鬼方、林胡、山戎;不必說所謂「十六國」、「五胡亂華」的時代,就是宋朝,此時也屬與「大宋」對峙多年的契丹國;明朝時,由大同城再向北七十華里就是作為蒙漢交界的「邊牆」。可見,這一帶其實歷來是胡漢雜居的地方,再加上地處邊塞的位置,千百年來始終是兵家必爭之地,你打過來,我殺過去,你方唱罷我又登場,征戰時是兵,和平時則是百姓,打起來是敵,住下來是友,聯姻後又是親,因而,人是「雜交」的,文化是混合的,民俗是交融的,所以,總結這一帶的「文化」時,筆者指出其中的三項是「游牧文化」、「邊塞文化」、「軍旅文化」。其實,更簡潔的概括應該是:胡漢混融文化。

由這些所決定,這一帶的民風自然不言而喻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上馬是兵,下馬是民;既能使刀槍,也善用鋤鐮。粗獷、豪放,甚至說粗野、野蠻也絕不為過,也不以為忤。時至今日,如果有機會到鄉間、縣城的小飯館中走一趟,你馬上就明白了這裡人為什麼用「後嗓子」唱戲了。二兩老白乾下肚後,壯漢們的臉開始紅了,聲音開始亮了,不由間,說話聲音越來越高,而且彷彿比賽似的,強中更有強中手,一浪更比一浪高,其中之聲嘶力竭者竟然「自覺」也讓大家覺得最豪放,最「爺們」。如果再開始紅頭漲臉地「搳拳」,那時候喊出的「五魁首」、「八匹馬」是清一色的「後嗓子」,而且有必要說明的是:直至今日,此風猶存。試想,這些人走出酒館後唱出來的小調能不「啞」嗎?能不是「後嗓子」嗎?要知道,他們之中許多人的祖先當年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曠野上、在金戈鐵馬相伴下引吭高歌時,比這還要狂野許多。漸漸地,鄉人們欣賞豪放,甚至欣賞粗野的美學觀根深蒂固了。在從「時調」【耍孩兒】變為「俚曲」【耍孩兒】再變為戲劇「耍孩兒」的過程中,他們的美學趣味始終沒有變,觀眾們要的就是那種「野」勁、「粗」味。自然,也不純是「野」,在「啞嗓子」的粗糙中,也有起伏,也有悠揚,也有千迴百轉,也有蕩氣迴腸,大家既喜歡「蓋天紅」趙禎的高亢,也喜歡「三娃旦」高憲的圓潤,既喜歡薛國治的清亮,也欣賞孫有的婉轉——豈是一個「啞」字了得!此時有必要說明的是,耍孩兒的「後嗓子」唱出來的聲音,也還可以「清」、「響」、「亮」,「小飛羅面」薛國治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代表者。

朋友,如果你深入地了解這片土地的歷史、人種、民俗,尤其是深入地了解了這裡的農民,你就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原來,耍孩兒的「後嗓子發聲」其來有自。原來,這片土地上的這些人民不但是「後嗓子發聲」藝術的擁戴者,而且也是這種「後嗓子發聲」藝術的傳承者,雖然至今仍不便說他們是這門藝術的創造者。所以,筆者在一部研究耍孩兒起源與流變的專著中說過這樣的一句話:以「後嗓子發聲」為根本性、標誌性特點的「耍孩兒」劇種應該就是元代以降的桑乾河流域「胡風」的遺存。或者說,「耍孩兒」劇種的「後嗓子發聲」演唱法體現的正是一種「蒜酪遺風」。

總之,耍孩兒劇種就是這樣一種奇特的存在:它的根遠在趙宋汴京、臨安的貨聲【摩合羅】,而它以後數百的傳承中,不能不打上一代代的傳承人——貨郎兒、塞上農民——的烙印,於是,它就是那樣的古老,那樣的粗獷,那樣的山野,那樣的別緻。真是令人想不到,一種一千多年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商人叫賣調,竟然經過繁華、經過蕭條,經過戰火、經過烽煙,經過高山,經過大河,逶逶迤迤地在內外長城之間,在「不養蠶桑不種麻」的桑乾河流域的溝邊、崖畔上生根、開花,成為當地人民生活的點綴、情緒的寄託、心靈的慰藉。

「七十二咳咳」耍孩兒戲,一株盛開在雁門關外的花朵,胡漢多族人民共同澆灌培育的梨園奇葩,感謝你,正由於有你的相伴,「三春哪得桃杏花」的塞上人們才不再那麼寂寞,「百里並無梨棗樹」的關外黃土地也才不再那麼荒涼!

5/2/2018 11:39 AM初草

5/2/2018 5:10:16 PM改

5/4/2018 11:15:10 AM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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