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再現-日本311地震
迄今的人生經歷了兩次大地震,一次海城地震,因距離震中較遠加上年幼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另一次是7年前的日本311地震。
地震突然改變慣常的舞台背景,巨大災難面前,事先準備好的台詞和動作失效,演員們的本色演出,釋放著人性的光芒和軟弱。
我:流程再造項目成員之一,中方成員共4名
老馬:日本人,被中國員工昵稱為老馬,公司原CEO,項目顧問
H課長:客戶方經理,項目成員
地點:東京海上築地,客戶建在倉庫上方的簡易辦公樓
第二次搖晃,我已經無法裝作若無其事,像日本人那樣繼續工作了。我警覺地望著老馬,生怕錯過他的任何逃生指令。終於,一段特別的搖晃後,老馬大喊「撤離!」我應聲快速地衝出門,到電梯口處,愈演愈烈的搖晃使我們無法站穩。在老馬的指令下,我們幾個手臂挽著手臂原地圍成一個圈,壓低重心等待地震咆哮平息……
身邊的玻璃外牆隨著樓體大幅擺動,我們不得不隨之鐘擺狀地調整腳下以保持平衡,一秒一秒,內心的恐懼在加劇,進而是悲痛襲來,「孩子還那麼小」,「我還有那麼多人生願望沒有實現」。下意識地,我開始四處張望,希望能找到紙和筆,我要寫!我能做的就是告訴我的孩子「媽媽永遠愛你!」可哪裡有筆和紙呢。一秒一秒地煎熬著,眼前臆想出各種地震後可怕的廢墟,絕望中,意志力也在一秒一秒中消失……
「快跑!」,地震稍有平息,老馬下令道。強忍內心巨大的恐懼,緊跟著H課長移動到樓梯處,對,逃到地面我們就安全了!可就在這時,H課長轉身沖樓上跑去,說去照顧他的部下們。我沒有時間羞愧,更不能慌張!尖尖的高跟鞋不能亂了陣腳,踉蹌著,不那麼光彩地,我成了整棟樓第一個衝到地面的人。地面上一開一合的裂縫,使我的心再度吊到嗓眼上。
地面仍在搖晃,陸續人們從樓下跑下來,平地上聚集越來越多的人,我們也模仿日本人蹲著雙手伏地。開始有人給我們髮夾克和棉被,方才感到起風了,天也昏黃的可怕。
無線通訊癱瘓,客戶的負責人拿著衛星電話哇啦哇啦地向總部通報;隔壁工廠從地下湧出地一團一團黑水蔓延過來;摩托巡邏車一遍一遍地用高音喇叭喊著什麼,雜音很大聽不清。罡風越來越大……
老馬說喇叭里是海嘯警報,我們被要求快速撤離到高處,OMG?!剛逃到地面現在還要回去?忍著極度緊張引起的頭痛跟著人群聚集到4樓食堂,有電視的地方。
搖晃,繼續搖晃,我們被帶到一處辦公室,老馬要求按照公司規程用線路尚通的固定電話往國內家裡報平安。我莫名其妙極度地煩躁起來,拒絕了指令。誰知道這一秒平安下一秒不是永別,更何況我的手抖到根本按不了電話號碼。
電視一遍一遍地播放海嘯和火災的畫面,地鐵交通全部癱瘓;透過玻璃清晰地看到附近台場衝天的大火;斷裂的管道瀰漫出濃濃的瓦斯味;自動售貨機里的食物基本空了;恐怖到窒息的空氣越來越濃。我突然本能地認為1樓比4樓更安全。於是幾個中國夥伴寧願抱著被子蜷縮在一樓大堂沙發,默默地忍受恐懼的蠶食和呼呼地刮進來地寒風,大門被震壞了,餘震還在繼續。
老馬時不時下來看我們,我們緊盯著老馬的臉,希望能讀出他正處於震中仙台兒子的消息。而他和平時一樣滿臉嚴肅。通訊中斷哪來的消息?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被通知部分交通恢復,幾經周折,老馬帶著我們安全地回到了賓館。已經深夜,餘震繼續。我們中的一些人開始不停的哭泣,Day2一整天大家都在商量著給公司打電話要求馬上回國。期間老馬和Eric一直陪著我們。
Day3(周日),中國夥伴們如願回國了。說不清什麼原因我決定留下來。
Day4(周一),輾轉著按時來到了項目辦公室。推開門,老馬先到了,只見他緩緩地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深深地給我鞠了一躬。No!這可是60多歲的老人,是完全不用敬語像訓斥自己兒子一樣教訓客戶的神一樣的存在,是大名鼎鼎的麻省理工大學核物理博士,是幾千人的CEO。頓時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也有勇敢的時候!
餘震仍在繼續,我寸步不離老馬。即使他去濃煙瀰漫的吸煙室,我也尾隨其後。我不敢一個人待著。按照規程,公司派專人每兩個小時向高層緊急聯絡網更新我的狀態,「位置客戶office,本人狀態良好」。而老馬越來越頻繁地關注手機資訊,神情越來越沉重,項目討論也一再中斷。沒有鋪墊地,他突然非常嚴肅地要求我必須馬上離開日本,無論什麼方式不惜任何代價。
裝也要裝得得體一點,我平靜地告訴他,既然已經艱難做了留下來的決定,無論如何我會堅持把項目做完。
老馬再次厲聲命令我離開,又塞給我2萬日元做路上盤纏,我才開始意識到威脅就在身邊。輻射指標持續飆升中,逃亡刻不容緩。因為捨不得幾個月攢下的一大箱跳蚤市場淘來的寶貝,鬼使神差地我折回到賓館。顧不上和前台的姑娘打個招呼,拖著行李狼狽地跳上計程車直奔機場。我再也裝不出一絲體面。
去機場的路面多處斷裂,計程車小心翼翼地行駛。
距離機場越近,心裡愈發難過。不知道過去生活了幾個月的地方和身邊的人們是否還有明天。慌亂地,我扯下一張紙,努力平復心情後認真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劉**,0086-135********」遞給計程車小哥並告訴他,如果有一天逃難到中國請給我打電話。他恭敬地收下了,然後平靜地說他不會離開日本,會和日本在一起。
到達機場在我轉身離開的剎那,他摘下全程戴著的口罩,生離死別般朝我鞠躬後轉身離去。那是多麼年輕真誠的面龐啊!他要將怎樣克服人性對死亡的恐懼面對接下來的災難啊!
飛機離陸的瞬間,終於崩潰到淚流滿面。我,登上了諾亞方舟,而拋下了身後忙碌的機場地勤們,拋下了老馬,拋下了親切的賓館姑娘,拋下了耍酷的客戶夕待君,他們將在不確定的某一刻,別無選擇地,永遠消失在世界盡頭……像電影《日本沉沒》描繪的那樣。而我,狼狽地活了下來。
2年後
特地繞道來到當年的住過的賓館---ビューロ品川,遠遠地,隔著落地窗戶,我又看到了笑吟吟的前台姑娘們。大家都還在,陽光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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