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早先：最後的篾匠
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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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篾匠
吳早先
過去許多日常生活用品都要用竹子來做，這些手藝人叫做篾匠。竹子屋前屋後滿園都是，就地取材。我們附近最有名的是老塆的五篾匠，叫五篾匠，大概是兄弟排行第五吧。在農村，篾匠似乎沒有博士（木匠）吃香，但也是受人尊重的。哪家缺了什麼筲箕菜籃簸么栲兒，還是得請篾匠到家裡來做。
師傅先是到園裡選竹子，楠竹最好，一棵要頂好多棵。可我們那裡最多的是水竹兒，一節很短，一棵竹子也劈不出幾條篾兒，所以篾匠很多的功夫都花在劈篾上。劈篾先用篾刀劈出大致的形狀，再把一條條的篾剝成幾層，靠近竹皮的叫青篾，韌性最好，其餘的叫黃篾。我爹是個博士，也會瞎做點篾貨，但他劈篾只能劈開兩層，專業的篾匠師傅卻能劈出四五層，不浪費一點材料。
篾劈好了，就過幾遍刮刀，兩片刮刀固定著豎在板凳上，然後牽著長長的篾兒從刀片間狹小的縫隙刺啦一聲拉過去，這叫刮篾，目的是把竹篾颳得更薄更光滑一些，做出來的東西就很精緻了。我爹沒有刮刀，做出來的篾貨用還是能用，可就是糙不喇卡的，不像五篾匠做的，又美觀，又精緻。要達到他那種水平是很不容易的，俗話說：「篾匠學得精，雞屎吃三斤。」篾匠幹活兒常常手口並用，那篾條兒也時不時從地下經過然後含在嘴巴里，農村許多人家的屋裡地下大多遍地雞屎，雞屎粘在篾上，難免會帶進嘴巴里。熟能生巧，不知道一個篾匠要吃進去多少雞屎才能練到那種程度。五篾匠做的籮筐據說裝得住水，篾與篾之間根本沒有一絲縫隙，嚴絲合縫，一般做篾貨的達不到這樣的效果。這大概就是專業和非專業的區別，藝術和技術的區別，技術講實用就行了，藝術還要求要美觀，讓人覺得眼裡心裡都舒服。
先不說五篾匠做出來的東西，單單是他做的過程做的動作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劈篾還不叫技巧，等到他開始編篾，那真叫精彩。幾片薄薄的或青或黃的竹篾兒在他手裡上下翻飛，左右纏繞，像手指上的舞蹈，很有節奏和韻律，而他似乎都不用眼睛看一下，完全是憑一種感覺，庖丁解牛，目無全牛，以神遇而不以目遇。有時你覺得他好像睡著了，像入定的老僧，可手還在動，那正在做的籃子、篩子在他懷裡一寸一寸地生長著。
五篾匠有好幾個兒子，可沒有一個願意學他的手藝，都認為做篾匠冇得出路，那時好多東西已經用塑料代替了。最小的兒子學了幾年，手藝還不錯，最後也還是進城打工了。我們那一塊兒就沒有像樣的篾匠了。我爹就開始自己搗鼓著，自己學著做些簡單的東西，塆里喜群二伯也學著自己做，做出來的東西比我爹的好。但那些大型的篾貨他們還是上不了手，尤其是最後收邊捆邊，怎麼弄都弄不好，大概是有絕活兒在裡頭吧！那些老篾匠早年做的籮筐曬椌（讀作「羌」）一天天破下去，破到不能用了，也沒有人會修補。
旱遮塆的南篾匠背著工具箱，慢悠悠踱到我們塆，「補菜籃筲箕栲兒篩兒啊————」南篾匠那時八十多歲了，滿頭的銀髮，連眉毛都是白的。可他腰不彎背不駝，走路穩穩實實。哪家要補東西，他就坐在自帶的小凳子上，慢悠悠地做事。南篾匠的手藝也真好，補出來的東西真精緻，可實在做得太慢，在塆里忙活了一天還搞不到兩塊錢。我爹說：「南師傅，你果大年紀出來做么事啊！走路躂到了（摔倒了）么辦哪！你屋的伢兒么僅你出來做事啊，你屋裡又是不缺錢用。」南篾匠說：「冇得事做，出來玩，走路也是玩，做事也是玩，一天就容易過了。」
有一天南篾匠在我塆里補篾貨補得很晚才收工，爹對鐵坨爺說：「南旱遮塆你曉得路，你去送一下南師傅。莫在路上躂得了。」南篾匠堅持不要人送，說這些地方的路他閉著眼睛也回得去，就不麻煩別個了。鐵坨爺在後面跟著走了一會兒，南篾匠回頭說：「後生家回去哦，我冇得事的。」大家目送著南篾匠一步一步離開了塆頭邊，風吹著他的白髮一根根豎了起來。
（補記：過年回家，有一天上街時剛好碰到汪崗街趕集，竟然有個老人家賣久違了的篾貨，那手工真不錯！年青人只是圍著看稀奇，拍照，卻沒什麼人買。）
作者簡介：吳早先，湖北浠水人，在廣東惠州工作。出版有《微教育》、《疑耀註譯》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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