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這種東西,真的沒有什麼文化價值
圖:中學歷史教材對《四庫全書》的介紹
文 | 楊津濤
對於《四庫全書》這個名字,中國人都不陌生。現行初中歷史教科書中,有對它的詳細介紹:
「乾隆時期編纂的《四庫全書》最為浩繁,總計近8萬卷,約有7.7億字,幾乎囊括了清中葉以前所有重要的文獻典籍,堪稱前所未有的巨大文化工程,對我國古代文化的傳承具有重要的價值和影響。」
這種評價,是錯誤的。
一、該全書乃「專制淫威之遺迹」
《四庫全書》的編纂本意,乃是為了鉗制思想、控制輿論,與傳承古代文化沒有任何關係。
1、「訪求遺書」的目的,是為了篩查「違礙」記述。
乾隆1772年以「稽古右文」(意即,考察古代事迹,弘揚文化)為名,下詔「征書」,要求各地「訪求遺書」,上繳京師。
由於順治以來,清廷屢興文字獄,各地讀書人對於乾隆的征書之舉表現地極為謹慎,在近一年的時間裡,幾乎無人獻書。
讀書人疑慮的原因,乾隆心知肚明。於是又打出修《四庫全書》的名義,一面嚴令各省督撫加大搜書力度;一面下詔申明,即使所獻之書中有「違礙」內容,亦不予追究。
乾隆曾聲稱,自己乃光明正大之人,決不會借訪求典籍的機會搞文字獄:
「朕辦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於天下,豈有下詔訪求遺籍,顧於書中尋摘瑕疵,罪及藏書之人乎?」
但他同時又威脅說,自己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諾之後,若仍有人拒絕獻書,以後發現他所存書籍有「違礙」字眼,那就別怪朝廷從嚴治罪了:
「若此番明切宣諭後,仍似從前疑畏,不肯將所藏書目開報,聽地方官購借,將來或別有破露違礙之處,則是其人有意隱匿收存,其取捩轉不小矣。」
在這種壓力下,全國各地,尤其是乾隆最掛心的江南地區,開始大規模獻書。
至1774年為止,乾隆徵收上來的書已達1萬餘種。
圖:紀曉嵐因負責編纂《四庫全書》而聞名
2、為「寓禁於徵」,乾隆直接要求各地搜查禁書。
乾隆並沒有就此把精力轉向《四庫全書》的編纂,因為他對已經上繳的這批書很不滿意——有違礙內容的書太少了。為實現「寓禁於徵」,乾隆下詔,直接要求各省搜查禁書:
「乃各省進到書籍不下萬餘種,並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況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低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
此後,乾隆不斷下詔擴大查禁範圍。從記錄明末史事的筆記、野史,一直到涉嫌醜化清廷的時人著作、戲劇劇本,乃至康熙御批過的圖書,都統統查禁、銷毀。乾隆親自主持的這場禁書活動,持續至《四庫全書》修完都未結束,其間牽涉重大文字獄40餘起。
禁書活動的「戰果」頗豐。僅1787年一年,浙江巡撫就上報應禁圖書538種。違禁圖書不僅要焚燒,還要毀版,1780~1781年朝廷收到書版15759塊,直接送往琉璃廠當柴燒。按照近代學者鄧實、姚覲元等人的不完全統計,乾隆借征書為名,共禁毀書籍3000餘種。這個數字,還不包括那些藏書人畏禍而自行毀掉的圖書。
3、《四庫全書》乃「銷毀書籍之殘餘」,所收圖書只佔傳世古籍的一小部分。
《四庫全書》總共收書3462種,存目(只收錄書名及介紹)則有6793種,後者是前者的兩倍。修書期間,又有至少2929種圖書(其中2453種被全毀)被禁毀,幾乎和《四庫全書》所收圖書數量相同。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學者們編纂了《續修四庫全書提要》,補錄乾隆以前所出,有價值而《四庫全書》未收的圖書,及《四庫全書》成書之後所出的圖書,總共3萬餘種。
由此可知,《四庫全書》所收圖書,只佔中國古籍比較小的一部分。該書的本質,正如著有《四庫全書纂修考》的郭伯恭所說:
「《四庫全書》謂為清帝逞專制淫威之遺迹也可,謂為銷毀書籍之殘餘也可,實不必以天下瑰寶視之。」
教科書稱其「幾乎囊括了清中葉以前所有重要的文獻典籍」,實在言過其實。
圖:影印本文淵閣《四庫全書》。
二、所收圖書遭大量篡改,且有極多抄錄錯誤
那3462種「幸運」的圖書,被收入《四庫全書》後,也產生了種種問題。
1、乾隆要求《四庫全書》的內容要「悉歸雅正」。
為滿足統治需要,乾隆指示四庫全書館,在編書時:
「務須詳慎抉擇,使群言悉歸雅正,副朕鑒古斥邪之意」。
如何才能「悉歸雅正」?當然只有篡改原書。
以紀曉嵐、于敏中等為首的《四庫全書》編纂者,秉承上意,對所收圖書的「違礙」內容大肆刪改。學者陳登原在其所著《古今典籍聚散考》中,將《四庫全書》對原書的刪改,分為五大類:
直接忌諱之抽毀。
託辭道德之抽毀。
以人廢言之抽毀。
為利己之道德而篡改。
為利用其書而篡改。
這些刪改致使很多書面目全非。
因「女真」「胡虜」「匈奴」「蠻夷」等「直接忌諱」被刪改的圖書最為多見。乾隆在原翰林毛奇齡所著《詞話》中,見有「清師下浙」幾個字,嚴厲斥責:
「毛奇齡系康熙年間翰林,書內著載我朝時事,理應稱或大兵、王師等字樣,乃指稱清師抬寫,竟似身事前明,未經在本朝出仕者,謬妄已極。」
當即下令四庫全書館將其「改正」。
在《遼史》《金史》《元史》中,一些人名音譯,如「禿罕」「兀都蠻」,因語含歧視、貶義,被改為「圖罕」「諤都瑪勒」。
北宋人晁說之的一篇《負薪對》,被刪改數十處。原文「金賊其何厭,敢肆求黃金重幣」,被《四庫全書》改為:「我之所以奉金人者,黃金重幣」。
岳飛《滿江紅》中「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竟被改為:「壯志飢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
最為荒誕的是,辛棄疾《永遇樂》「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一句中,「寄奴」本是宋武帝劉裕的小名,也被《四庫全書》改為了「宋主」。
民國學者傅增湘對照《三朝北盟會編》等書的原本和《四庫全書》本後,評價乾隆「挾雷霆萬鈞之力,與枯骨遺魂爭勝負於朽簡之內」,是要讓「天下後世咸歸於束縛銜勒之中」。
2、全書錯訛過多,乾隆多次震怒。
除對原文大量刪改外,《四庫全書》還存在嚴重的校對問題。編纂《四庫全書》,前後歷時14年,參與編纂、抄寫、校訂的人員,總計有4200多人。人員龐雜,以至錯訛極多。如王燕緒等四位總校官,都曾被計過數千次,屢屢受罰。
1792年,乾隆翻閱《四庫全書》中的《法言》一書,發現有錯訛,大為震怒:
「詳校官既漫不經心,而紀昀系總司校閱之事,亦全未寓目,可見重加讎校,竟屬虛應故事。朕每幾余披覽,其書內有一二字錯落,令軍機大臣隨時改正者,不一而足,因尚系尋常訛脫,不加責備。今篇內甚至脫去二行,紀昀等實難辭咎,寧不自如漸恧耶!」
後來雖經幾次重校,《四庫全書》的錯訛之處依舊改不勝改。但由於該書乃是乾隆「欽定」,書成後再發現錯誤,也已無人敢提出更正。
了解這段史事的民國學者們,大都反對重印《四庫全書》。如顧頡剛說:
「我覺得印行《四庫全書》是一件極蠢笨的舉動,徒然使世界上添了許多錯誤的書,實非今日學術界所應許。」
在《四庫全書》所收圖書中,除300多種為孤本外,其他古籍不僅都有更好的印本傳世,現在很多還出了精校本、校注本,方便人們使用。
教科書上稱讚《四庫全書》「對我國古代文化的傳承具有重要的價值和影響」,實屬誇大之詞。
三、最大價值,止於保存了300多種孤本
當然,《四庫全書》也不是全無價值。其最大的價值,就是上面說過的,保存了300多種古籍孤本。民國學者洪業說,除這些孤本外:
「其餘三千餘種,大都徒具充棟之壯觀而已,毋需多費紙墨焉。」
意即《四庫全書》中90%以上的書籍都沒有重印的必要。
但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四庫全書》也曾對學術發展起過一定促進作用。在上世紀80年代,各種古籍還很稀缺,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四庫全書》,為高校文科專業提供了基本的研究資料。但這只是救急之策,如學者王學泰所言:
「出版《四庫》作為救急的權宜之計還可以,長久地把它當做一件學術工程去做,恐怕會貽笑學術界的。」
至於《四庫全書》的輯錄之功,也並不像一些學者所說的那麼重要。比如《舊五代史》早已散佚,是編纂《四庫全書》時,才重新輯錄成書的。經陳垣比照發現,該版《舊五代史》同樣因忌諱「虜」「戎」「亂華」等詞,做了大量刪改,呈現的並非原貌。
綜而言之,乾隆在編修《四庫全書》過程中禁毀的圖書,遠遠多於《四庫全書》保存下的孤本。對於中國文化來說,《四庫全書》是罪大於功的。
圖:南京圖書館花費1500萬元,複製了一套《四庫全書》(文津閣版),要佔用300平方米的地方。
注釋
陳四益:《讀檔案札記》,收錄於《丁丑四記》,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18—162頁;曹之:《中國古代圖書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23頁;曹書傑:《及其功過得失》,《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85年第3期;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第109—133頁;王作華:《乾隆皇帝與的纂修》,蘭州大學2004年;肖東發、周心慧:《影印質疑》;王學泰:《不要盲目崇拜》,《平人閑話》,同心出版社2006年,第268頁。


※義和團因一根火柴殺人全家,這段記載出自何處?
※詩人海子的自殺,與練氣功「走火入魔」有關
TAG:短史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