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沒有第二個「賣鄉下人」的沈從文
沈從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導讀:這位闖到大世界來的小學生,內心交織著自卑與自負,自卑是無法進入話語中心,擺脫資本壓迫的感慨,而自負,是出了「將近30本書」帶來的底氣。想仿效沈從文者,於這點不可不察。
作者:楊早,知名文史學者,作品有《野史記》《說史記》《民國了》等。
今天是沈從文先生逝世30周年。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上世紀90年代,福建有個小木匠,有一次去算命,算命佬跟他說,去北方會發達。他一想,北方地界,最大的莫過於首都北京。於是就隻身來了北京。
北京那麼大,什麼地方有機會呢?小木匠沒啥文化,但也知道貴人最多的地方是海里。所以他就每天繞著海子轉。轉得多了,也總有一些政府公務員家裡要打個傢具什麼,就讓他去家裡做木工活兒。工作間歇,小木匠聊起他的志向,人家說:要發達,你這沒文化可不行。你知道沈從文嗎?
這故事有點兒繞。誠然,沈從文也是小學沒畢業,也是從南方獨自一人來了北京。但沈從文後來算不算「發達」,見仁見智。不過小木匠聽了沈從文的故事後,就迷迷糊糊去了北大,在北大的園林部門當了臨時工。一來二去他還認識了幾個讀研究生的福建老鄉,就像沈從文當年借住在表弟黃村生的農大宿舍里,他也在北大研究生宿舍里住了挺長一段時間。
講這個劉震雲式故事的,是我的朋友,那個宿舍里的一個福建人。說這個故事時,小木匠已經走了。他住宿舍時,和研究生們也有矛盾,但為每個人都打了一個床上的書架。朋友說,手藝很好。
只可惜小木匠,到底沒能成為沈從文。希望他現在過得幸福。
沈從文生於1902年,去世於1988年。一生橫貫三個時代,各大城市。他出身的確低微,但經歷之豐富,同時代的文人里無人可及。那麼,他生活的哪個時段,最像現在呢?
那得是來北京後,與張兆和結婚前。1924年到1933年那十年,中國雖然戰亂不息,但各大城市還算安靖,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過去了,社會進入了一個收斂期。那是一個年輕人特別迷茫的時代。而沈從文,就是在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
沈從文來北京,最大的依仗是已經在北京的大姐和大姐夫。可是才來三四天,大學畢業的姐夫田真逸因為在北京找不到工作,留給沈從文30元錢就匆匆回鄉了。
沈從文來北京,是抱著對新文化的嚮往,想考北京大學。但他只會寫抄舊式公文,連新式標點符號都不會用。莫說北京大學,哪所大學都考不上。所以只能在旁聽之餘,狂寫文章投稿,還會被孫伏園這樣的編輯嘲笑文句不通順。
那時候沒有微博公號,但文藝青年還是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氣度,會向一些知名作家寫信求助。丁玲寫過信給魯迅,但被魯迅認為是沈從文化名為女人的惡作劇,以致沈從文登門時被魯迅拒之門外。他們都沒有後來蕭軍蕭紅的運氣。
終於,有一位28歲的著名作家收到信後,來看沈從文。他請沈從文吃了一頓飯,找回的三塊多錢也給了沈從文,還送了他自己的圍巾。這就是郁達夫。但是郁達夫不鼓勵沈從文留在北京奮鬥,因為現實真的很殘酷:
「像你這樣一個白臉長身,一無依靠的文學青年,即使將麵包和淚吃,勤勤懇懇的在大學窗下住它五六年,難道你拿畢業文憑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會下起珍珠白米的雨來的么?
現在不要說中國全國,就是在北京的一區裡頭,你且去站在十字街頭,看見穿長袍黑馬褂或嗶嘰舊洋服的人,你且試對他們行一禮,問他們一個人要一個名片來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積起來一大堆的什麼學士,什麼博士來,你若再行一個禮,問一問他們的職業,我恐怕他們都要紅紅臉說,『兄弟是在這裡找事情的。』他們是什麼?他們都是大學畢業生嚇,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的讀書么?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買長袍黑馬褂嗶嘰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們一樣的有了讀書買衣服的錢,你能保得住你畢業的時候,事情會來找你么?」
沈從文長子沈龍朱承認:「郁達夫同情沈從文,就像同情農民工一樣」,「實際上也是一種援助。在那種環境中,很多人看不上農民工,覺得他們土得很,什麼也不懂,竟然敢闖到這兒來。闖,困難是必然的,是應該的。」(《沈從文家事》)
當時大學生流行的,同樣是一種「喪文化」。用在北大、清華都當過教授的林宰平的話說,是「凄清,頹喪,無聊,失望,煩惱」。這種風氣,這些難處,大約《無問西東》是不會拍的。
沈從文或許想不到,多年以後,他的二兒子虎雛,初中畢業執意要考中專,不肯上大學。沈從文苦勸他,父子衝突:
「弟弟,學機器也很好。我們有條件供你讀大學,大學也可以搞機器,我們都希望你至少能讀完清華。」
「我要現在就學,四年畢業,還趕得上為第一個五年計划出兩年力。」
「你還小吶,不必忙著找事情做。」
「都十五了!你十四歲當兵比我還小。」
最終沈從文也沒能說服兒子,就像他在上海苦苦掙錢,想讓小九妹沈岳萌學法文,學藝術一樣,都不成功。
等到沈從文掙扎著寫出了一點兒名氣,徐志摩推薦,胡適破例聘這位小學畢業生當了中國公學的教師,沈從文去了上海,用「京派海派之爭」中魯迅的定義,從「近官」的帝都,到了「近商」的魔都,他感受到的,是青春的苦悶與資本的壓迫。
在上海的時候,沈從文二十七、二十八歲。換算到現在,正好是「第一批90後」。他的遭際,基本相當於現在的「青椒」(青年教師)+公號小編。
沈從文有個留美朋友叫王際真。沈從文把給他的信,當作日記寫。內容主要是吐槽。他沒當過大學生,卻直接來當教師,於是看中國公學的學生,各種嫌棄:
「一上學校,見學生太年青就不受用,打主意班上凡是標緻學生全令其退課,則上課神清氣爽矣。」
沈從文總是說這些大學生「愚蠢」,有學生跳黃浦江自殺,大學生們「毫無人性」,把看死人當成消遣。他們不知道怎麼挑選讀物,只會被廣告騙:「大學生是全很怪可憐的一種東西,買書都只看廣告,把書買來一看,失敗了,便說中國作家糟糕,且從此就不買書了。許多英文系(外國語文學)畢業的大學,皆不能讀外國報紙。所以在上海,近來是無數靠譯日本作品成偉人的。」
其實在沈從文內心,是帶著不小的酸意的。他看著大學生們恣意揮霍著青春時光,稱他們是「有福氣的人」。可是學生們敬重沈從文,反而認為他這樣的名作家才「有福氣」。「那些尊敬使我傷了心,因為我並不需要那個, 但我要他們明白我是他們一樣的人,要他們愛我或恨我如同學,可做不到。」才二十八歲,在年輕學生(包括張兆和吧)心裡已經是一個「大叔」了,這讓沈從文恨恨不已。
沈從文與張兆和
上海是當時中國的文學中心,然而沈從文看這個中心也是無比的生氣:「上海所謂新興文豪,則無有不恃『無恥』 而起,因為不願意同這些人競爭」;「中國的文學興味與主張,是一萬元或一個市儈所支配,卻不是一個作家支配的,讀者永遠相信書店中人的謊話,永遠相信先生老師者流的詭話。」這些感觸,大概是他在1934年一語挑起「京海論爭」的前兆。
在此之前,沈從文嘗試過與資本抗爭,他聯合胡也頻、丁玲自組出版社,編輯《紅黑》雜誌,目標是從書店與資本家的壓榨中掙脫出來。這也算是創業吧?自然結果是失敗,只能繼續去接受「三元千字」的盤剝。
為了貼補家用,沈從文才接受了他並不喜歡的中國公學教職。沒想到,因為忙於備課,創作減少,反而得到書店的「優待」,給沈從文的稿費加到了四元錢一千字。這種弔詭的事情,讓沈從文忍不住在給王際真的信里罵「真是媽媽的」。
總之,在外人看來,沈從文此時的處境已經比在湘西,在北京時都要好得多。但在沈從文心中,這個布滿「紳士的排場」的都市,決不是他理想的世界,那裡的文人與文學,也不是他追求的樂園——「我同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來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來的命運」。正是在上海寫給王際真的信中,沈從文不斷提起了「改業」。改業的方向,一是回故鄉去,甚至回到軍隊去,然而已沒有了當官發財的希望,也缺乏革命的「強項氣概」,就只能「寂寞里老去死去」。
正是這種壓迫與衝突中,沈從文向朋友透露了他的想法:他已經來了這個外面的世界,看到表面的華美與內里的寒蠢,他需要回到他存著溫愛的人群中去,從那裡汲取新的力量:
「我還有一種機會,回到鄉村農民里去,看透農民,徹底認識他們,接近他們,就因這種趣昧,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繼續不斷寫下去,我的文章也將與中國整個趣味隔開,與中國讀者離開,不能希望在中國時髦起來了。」
這是沈從文在屢次聲稱「改業」之後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個機會。看這個時期的沈從文書信,可以說充滿了負能量。然而沈從文不是妄自菲薄,當時文壇的紅人,他也統看不上:「依我看,是郭沫若郁達夫都不行的,魯迅則近來不寫,冰心則永遠寫不出家庭親子愛以外。」
這位闖到大世界來的小學生,內心交織著自卑與自負,自卑是無法進入話語中心,擺脫資本壓迫的感慨,而自負,是出了「將近30本書」帶來的底氣。想仿效沈從文者,於這點不可不察。
沈從文在晚年的講演中,說到過一點:「要是一個作家寫到十本書以上,他就統計上達到了一個平衡,就站得住,而且在這個基礎上他就可以更發展。」(《沈從文晚年口述》)1930年的沈從文,正站在這麼一個節點。在他身後,是近30本的「小說習作」,而在他前方,是《邊城》《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長河》……沈從文曾經的學生與好友蕭乾說過一句很難聽的話,說沈從文「賣鄉下人」。但是我們並沒有第二個賣鄉下人的沈從文。
1946年,沈從文最喜愛的學生汪曾祺,大學肄業後流落上海,找不到工作,情緒壞到想要自殺。這幾乎是沈從文在1928—1930年的翻版。沈從文寫了一封長信,將汪曾祺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
2018年5月9日夜,想不清楚能寫點什麼,拉雜寫下這些讀書筆記,即以此紀念沈從文先生逝世3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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