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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最後時光:那個愛哭的老頭兒

80歲的時候,沈從文回到了故鄉鳳凰,這是他生命中倒數第二次回到這個湘西小鎮。他回了從前的家,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中營街兜兜轉轉的小巷裡,他三轉兩轉就找到了,卻只能摸摸中堂的破門壁,因為房屋早已賣給了別人。

他重回了文昌閣小學,在教室里坐了坐,又走到校園背後「蘭泉」井邊,喝了幾口井水。小時候,他時常從這裡逃學,去街上看儺堂戲,書包就藏在土地廟裡,直到被級任老師毛老師抓個正著。很多年後他在自傳里寫下當時毛老師教訓他的話,「勤有功,戲無益,樹喜歡向上長,你卻喜歡在樹底下,高人不做,做矮人,太不爭氣了!」,這句話讓他受益終生。

這次回鄉之行,給了沈從文晚年以極大的安慰,特別是重溫了他曾經熟悉無比的儺堂戲。他激動地寫信告訴北京的家裡人「還特別為黃先生來了兩伙戲班子,唱的儺堂戲《搬先鋒》特別動人好聽,也錄了音錄了像。將來還可作《邊城》電影的引曲,真是快樂中顯得凄楚動人,和古人說的楚聲必有密切關係。」

當時跟隨沈從文一同回鄉的作家顏家文曾回憶當天看戲的場景:

《搬先鋒》是其中一節。藝人們在鑼鼓伴奏聲中,唱著:「正月元宵煙花光,二月芙蓉花草香……」當唱到「八月十五桂花香」時,沈先生也手舞足蹈地跟著唱了起來。他一邊流淚,一邊輕輕唱著。

一直唱了三個小時。藝人們要走了,先生站起來送行,他那黃框鏡片後的眼睛紅紅的,依然盈滿淚水。

沈從文的晚年,變得很愛哭。

從鳳凰回到北京沒多久,他就病倒了,那是1983年3月,兩次輕微中風後,出現了腦血栓前兆,左側偏癱,後來又有了腦溢血的癥狀,住院治療了兩個月才勉強回家調養。他本就是纖細隱忍的人,病痛好轉一些後,他的行動變得有些遲緩,說話也越來越少,越來越簡單,流淚似乎成了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他為自己感傷,也對他人同情,被藝術感動,還有更為複雜交織在一起的感情,都有可能令他不能自己。

他生病後,有一回在家裡聽收音機,偶然聽到「儺堂」兩個字,本來坐在藤椅上很平靜的他,突然順著眼角無聲地流淚。張兆和在一旁看到,忙問怎麼回事,他指指收音機——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纏綿——奏完,他才說:「怎麼會……拉得那麼好……」隨後哽咽無語,淚水又湧出。

80年代,黃永玉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那是沈從文為民國內閣總理熊希齡某部屬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體俊秀而風神透脫之極。寫這片碑文那年,沈從文19歲。黃永玉把拓片帶給表叔看,沈從文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黃妻安慰他:「表叔,不要哭。你19歲就寫得那麼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氣!永玉六十多歲也寫不出……」

之前的1977年,穆旦59歲不幸去世,沈從文「得消息時,不禁老淚縱橫!」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書時,穆旦先是在學校讀書,後來又留校任教。當時有傳言稱穆旦對沈從文出言不遜,他說「沈從文這樣的人到聯大來教書,就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的。」但這應屬空穴來風,兩人當時多有交往,沈從文曾在文章中稱許這位傑出的青年詩人,1946-1948年他主編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的時候,曾經發表了穆旦17首詩。

到1985年6月19日,考古學家夏鼐突發腦溢血去世,聽到消息沈從文又大哭一場。老友的死讓他痛感生命緊迫,他急忙打電話給從前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助手,正在廣州南越王墓工作的王?,讓他速返北京,每天對他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補具體事項。

也是在1985年,一個雜誌社幾個人來採訪,問起文革期間的事,沈從文說,在文革里我最大的功勞是掃廁所,特別是女廁所,我打掃得可乾淨了。來訪者中有一個女孩,走過去擁著老人的肩膀,說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沒想到,沈從文抱著這位女記者的胳膊,嚎啕大哭。什麼話都不說,只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張兆和就像哄小孩子一樣,又是摩挲又是安慰,才讓他安靜下來。

周有光、張允和夫婦與沈從文、張兆和夫婦

早年的沈從文並不愛哭。1946年,沈從文最喜愛的學生汪曾祺,大學肄業後流落上海,找不到工作,情緒壞到想要自殺。沈從文寫了一封長信,將汪曾祺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

但是現在,沈從文手上的那支筆,早就放下了。

1948年11月,馮至、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等人參加了北大「今日文學的方向」座談會。在發言中,沈從文將政治對文學的影響比作馬路上的紅綠燈,表示「文學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點批評、修正的權利呢?」

汪曾祺與沈從文

他沒有接受北大國民黨負責人陳雪屏的南下勸說,最終決定與朱光潛、梁思成等老友一道留下來。不過,他已然意識到,政治和政治的要求成了當下文學無可懷疑的前提。在給一個青年作者的信中,沈從文說「中國行將進入一新時代,……傳統寫作方式態度,恐都得決心放棄……這是我們年齡的人必然結果」。

情況比他想的更糟一些。

就在兩個月後,北京大學轉抄郭沫若《斥反動文藝》全文,並在教學樓掛出了「打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大幅標語。1949年3月28日上午,沈從文在家裡自殺,「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所幸被家人發現,後送入精神病院。

病情好轉後,沈從文到新成立的歷史博物館工作,轉攻古代工藝美術史,從此他全力投入了罈罈罐罐、花花朵朵的世界。他在給張兆和的信里這樣說:「我溫習到16年來我們的過去,以及這半年中的自毀,與由瘋狂失常得來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樣,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預許的一樣,在把一隻大而且舊的船作調頭努力,扭過來了。」

1953年上海開明書店將沈從文一切著作的紙型完全銷毀。在大陸的文學史著作中,「沈從文」3個字完全消失。

但「文學」這兩個字,在沈從文的內心從未真正消失。

1955年,他寫過中篇《財主宋人瑞和他的兒子》,並對友人表示,「如鑽進去還是可以寫的」。

1960年一開始,他希望能請一年創作假,完成一直盤亘於心的以張兆和的堂兄張鼎和為原型的長篇小說。

1971年,下放河北農場的黃永玉收到來自沈從文處的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面是以黃永玉家世為內容的小說,題為《來的是誰?》。雖然只是個引子,情節卻一波三折,「情調哀凄,且富有幻想神話意味」。

沈從文和黃永玉

很可惜,所有這一切,都終無下文。

1986年11月20日,沈從文因肺炎住院治療,第二年4月又再次因肺炎住院,他的身體越來越衰弱,記憶也越來越模糊。1987年8月24日,小兒子沈虎雛把謄抄好的《抽象的抒情》拿給沈從文看,他看完後說「這才叫寫得好吶。」可是,他已經不記得這是他自己的文章了。

他最後一次提筆,是1988年4月,已經好幾年無法寫字的他,勉強握筆,費力給主持自己文集的編輯凌宇寫信,連寫三封。他從熟人那裡聽說凌宇正參與籌備一個國際性的沈從文研究學術研討會,十分焦急,寫信極力阻止。他在信里語氣堅定地對他說,「你萬不要以為我受委屈。其實所得已多。我不喜歡露面,請放棄你的打算,自己做你研究,不要糟蹋寶貴生命……」

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從文會見廬隱的女兒時心臟病發作,事先沒有徵兆。5點過,他感覺氣悶和心絞痛,張兆和扶著他躺下。他臉色發白,不讓老伴走開。王?、王亞容急急忙忙趕過來,他對他們說「心臟痛,我好冷!」6點左右,他對張兆和說「我不行了。

在神智模糊之前,沈從文握著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這是他最後的話。

晚8時30分,他靜靜地走了,終年86歲。

沈從文去世,國內一片安靜。5月13日,中新社發了條簡短的消息,第二天《文藝報》出現了一個僅50字的報道。這讓很多中外報人、漢學家鬱憤不已。巴金一連幾天在報紙上翻不到自己老友的名字,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寫下紀念長文,標題哀傷又憤怒《中國人,你可認得沈從文》。

1992年5月,張兆和率領全家送沈從文回歸鳳凰,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到故鄉,也將永遠留在這裡。墓地在聽濤山下,面對沱江流水,10日,他的骨灰一半灑入沱江清流,另一半埋入墓地泥土。孫女沈紅寫道:「伴爺爺骨灰一同貼山近水的,是奶奶積攢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橋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順沱江而下,小船身後漂起一道美麗花帶,從水門漂到南華山腳下。」

沈從文、張兆和和兩個孫女

這一年,張兆和82歲,她開始主持《沈從文文集》的編輯工作,這是她晚年的頭等大事。1996年,《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出版,張兆和在後記里寫下一段話「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文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2002年12月,沈從文百年誕辰之際,《沈從文全集》32卷全集出版。

1948年那場座談會上,面對沈從文的疑慮和困惑,參與對話的西南聯大英語學教授錢學熙的回答是:如果自己覺得自己的方向很對,而與實際有衝突時,則有二條路可以選擇:一是不顧一切,走向前去,走到北槍斃為止,另一條是妥協的路,暫時停筆,將來再說,實際上妥協也等於槍斃自己。

看起來,沈從文選擇了第二條路。

參考:

張新穎《沈從文的後半生》

南方人物周刊《沈從文後半生,大時代的孤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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