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印度之旅：專治各種不服

文：陳魯豫

編輯：一毛

來源：魯豫有約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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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語：

有人因為一首歌或一個人，追尋一座城；有人為了躲避世俗煩惱，擁抱一座孤島；還有人想要尋找同類，拋開一切開啟一段旅程。

因懷著不同目的，我們不斷上路，悶頭穿過世界，收集故事或創造故事。

今晚，陳魯豫就想與大家分享她的印度之旅，聊聊她在路上發生的事兒。

陳魯豫的回信：

A Passage to India

有一部電影就叫A Passage to India，借它的名字一用。

出發去印度之前，除了不想去，還是不想去。只是單純地不想離家而已，對印度沒有任何擔心抵觸，倒是四周一片驚呼聲：「你千萬別喝當地水！」、「洗澡不要張嘴」、「不要單獨行動」……反而讓我對這個和我毫無關係、根本談不上好惡的國家，有了那麼一絲好奇，甚至莫名地想幫它說話。

也不是正義感爆棚，就是本能地對人們各種振振有詞、毫不負責地道聽途說，從心裡抵觸。然後，六天七夜，印度之行之後已經兩天了，我依然如一灘泥一樣，趴在北京家裡的床上起不來。

印度是一個專治各種不服、矯情、嬌氣、潔癖的國家。如果不是為了米叔，我多半不會去印度，至少不會在五月初熱死人的季節去，四十多度啊，那真是會出人命的。

出發時雖然各種不想走，但狀態是high的。膚色是白的，頭髮妝容都順溜，肚子里有大半條紅燒黃魚墊底。我穿了短褲、背心，想到飛機上會冷，背包裡帶了一雙過膝長毛襪，還披了件白襯衫。

和團隊匯合之後，看到男女都一水的長袖長褲我有點兒懵，大家也有點兒懵：「哎，女性不是不可以露腿嗎？」我有點兒慌了，這麼重要的信息沒有人通知我呀。而我，也算是走南闖北的人，這個知識點居然不知道。

飛機上和我同排的是一對印度老夫婦，老太太不時打量我，這讓我無比緊張，每次起身上洗手間，我都把腳上的毛襪向上拽了又拽，能遮住多少腿就遮多少腿。

飛到孟買已經是半夜了，趁夜色走出機場，溜上車，好像也沒什麼當地人在意我的著裝。所以，至今關於女性在印度的dress code，我依然是蒙圈的。

Incredible India 從第一天開始，就要從心志、筋骨、體膚，全方位地錘鍊我。第一天，我們將在早上八點出發，驅車11個小時，前往一個缺水的小村莊和米叔匯合，拍攝他的水計劃公益項目的活動。

我這個不知死的傢伙想到11個小時將在車上度過，沿途可以聽歌、發獃、看著窗外異域風景，居然有些興奮。早餐時又看到布菲台上水果鮮艷，雞蛋軟嫩，覺得一切easy。殊不知，這將是我接下來兩天兩夜的唯一一頓飽飯。

哈，這話如今說出來依然酸爽。

話說，那天我們最終在路上顛簸了12個小時，我用盡了所能想到的一切摺疊身體的方式，好讓自己在麵包車那狹小的座位上不至於太過痛苦。而印度司機始終一派佛系表情，任何時候問他「還有多久」，他都淡定地回答說，「11個小時。」

一路上4G信號時有時無，看著遠在北京香港的朋友們曬吃的、聊電影、八卦、互相擠兌，我第1001次地把身體從一個麻花狀擰成另一個麻花狀，在漆黑的夜裡居然輕輕地笑出了聲，因為這場景實在是太超現實了。

12個小時而不是11個小時之後，當我下車走進昏暗狹小、沙發灰撲撲油膩膩根本看不出顏色、茶几上攤著大約是早上的印度報紙、整個空間里瀰漫著濃濃的咖喱味的酒店大堂時，我的小玻璃心啊，我那嬌氣的小玻璃心，被這個叫做international的國際大酒店徹底摧毀了。

我很想轉身回到車上我的座位，可是摺疊了12個小時，我的確需要平躺，而且團隊也需要平躺。

靠著最後一絲意志力，我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厚重、悶熱、讓我各種潔癖泛濫的帷幔後面，是一張無法言說的雙人床，在白花花的燈光下散發著淺紫色的光。我站在床前，餘光可以看見右邊的洗手間，殘破的看不出顏色的瓷磚。空氣厚重、粘膩，讓人崩潰地從四面八方糊在你身上。

團隊都陸續聚到我的房間里，攝像，錄音，所有的機器都開著，我背對大家，一動不能動。我為自己的矯情和嬌氣感到無比羞愧，可心裡的確又搓火又委屈。知道鏡頭正記錄一切，我也沒想好是真情流露還是假裝淡定，可是我那沉默頹廢的背影估計已經說明了一切。

看著枕套上的厚膩頭油和床單上一塊塊不明痕迹，我的小玻璃心碎了一地……

12個小時，除了中午大家草草地吃了幾口咖喱飯和餅之外，就靠車上的各種薯片和餅乾了。而關於挨餓這件事，我是有心理準備的。出差模里西斯，我曾經餓過大概七天，去古巴朝鮮，基本都是七天。

而所謂餓著，不是一口東西不吃啊，只是說主要靠水果牛奶為生，幾乎時刻處於半飢餓狀態。這點我也承認過，屬於活該。可我就是覺得，吃也是有節操的，寧可餓死絕不將就。好吧，我不活該誰活該。

話說中午在路過的餐廳好奇地吃了兩塊咖喱羊肉之後，我就果斷地放下了叉子。想想車上還有香蕉、蘋果，我並沒有沮喪。而此刻，在絕望心情的映襯下，飢餓感蕩然無存。

我用背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收拾心情，招呼大家吃東西。晚餐是沒可能了，從北京帶來的速食麵，因為沒有熱水，也只能幹吃。從附近夜市買來的椰子、西瓜、西紅柿、蘋果，堆在我房間的地上，同伴們或蹲或站，七手八腳地解決了吃的問題。

我筆直地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上，盡量將眼睛焦點放虛，忽略牆壁、地面、沙發的顏色，大家依然說笑著，可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經歷著break down。

事過境遷，如今用文字語言去描述這一切，會感覺小題大做。可是你要知道，在身體極度疲憊，又在一個陌生的，遊戲規則和我們不盡相同，我們千里迢迢又不知這一切是否值得，是否能夠不辱使命的時候，各種壓力之下，人的脆弱是一種本能的應激反應。

一片狼藉之後，團隊散去。想到箱子里我英明無比地帶來的床單、被罩、浴巾，內心竟然小小地雀躍了一下。鋪好床，我居然還細心地洗了臉，敷了面膜，刷了牙，合衣倒在床上的一刻，我只想回家。

平生第一次，我要求助手就在我的房間睡覺，這對於我而言幾乎是無法想像的一件事。所以，異國他鄉，it"s incredible，它可以瞬間改變一個人。

居然一夜無夢。早晨六點起床，陽光之下，一切看起來沒有那麼糟糕了。今天是正式拍攝的第一天，我要在偏僻的印度農村拍攝一整天，和米叔見面，和他一起挖水溝，和村民聊天、午飯。

工作永遠是我焦慮的來源，也是我救命的天使。它永遠能把我從自怨、自憐、抑鬱、痛苦、沉淪中強行拽出來，讓我直面自己和人生，讓我強迫自己相信一切沒有那麼慘淡，我也許沒有那麼糟。

過去十年，如果沒有工作，我的生活或許會平靜許多。而過去十年，如果沒有工作，也許就沒有今天。誰知道呢。

反正在餓了一天一夜之後，我在印度清晨六點的陽光里，坐在那兒喝水吹頭髮的時候，心裡是充滿期待的。領教了印度5月的烈日和高溫，我在臉上敷了厚厚一層防晒霜，化妝就算了，流起汗來會嚇死人的。胳膊腿都被長袖長褲遮著，沒有考慮風俗的問題，只是想少曬一點兒。

在村莊的土路邊，和米叔團隊匯合的那一刻，我覺得這一路遙遠艱辛都值了。能夠在今天，這麼多人，花這麼久的時間，大老遠不計成本地追蹤採訪一個人，奢侈又幸福。真的，沒什麼可抱怨的了。之後的一切我都將默默承受死扛，要知道有一天，這都將成為吹牛回憶的資本，就比如此刻。

話說米叔穿著T恤、運動褲、黑皮靴，頭髮永遠用一個上世紀我奶奶用的那種鐵絲髮箍箍著，手腕上一塊熠熠生輝的名表看得我心驚肉跳，這要是在北京分分鐘就被罵死了，而在印度，顯然這樣做會是安全的。

米叔所到之處，村民們看到他會自發地歡呼，可警察在荒地上用粗麻繩攔出一個圓圈時，村民們就乖乖地站在其實什麼也攔不住的繩子後邊，在烈日下耐心地暴晒著，遠遠地看著米叔和志願者們一起挖溝，運土。

印度百姓的淡定、服從、安之若素，對於積極進取、不信命不信邪的我們來說，的確是匪夷所思的。

在烈日下挖溝運土，的確不是我擅長的，但我也儘力了，只是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揮之不去：這樣做有用嗎？以我們的經驗和本能的懷疑一切的態度，這場揮汗如雨的公益活動，多半會成為好心但沒有好結果的匆忙。

這是那天挖溝挖累了，我坐在地上得出的沮喪答案。不過印度之行的後半程，我重新審視這一路我所謂不帶偏見的偏見，修正了自己的結論。

對於米叔而言，他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在一個近乎不可能的環境里，為了未來，而在此刻儘可能打下一些基礎。這些基礎或許就像那天和第二天我們挖的溝一樣，也許能如期竣工、存水、緩解乾旱，而更大的可能性是，當兩到三天的活動轟轟烈烈結束後，它們就那麼轟轟烈烈地在烈日下保持著凌亂、深深淺淺的樣子，等風沙有一天把它們掩埋。

可是即便這樣，這貌似無意義的一步，總要有人做，做了，就總有意義。所以，我明知基本無用，還是用我細胳膊使勁兒挖土來著。所以，我從內心敬重米叔的做法。

至於真正的考驗，我知道會出現在哪裡。

中飯時，我跟米叔一起，和村裡鎮上各種管事的人坐在一個大棚下邊共進午餐。每個人面前一個托盤，有村民用鐵皮桶盛來咖喱湯、米飯，我緊張地看著食物被放在我的面前，湯湯水水的，我在心裡罵自己：你能不能不矯情？如果有老外在北京吃飯時大驚小怪，你說你煩不煩？

可是，我的手是髒的，天氣是能熱死人的，食物是在陽光下被曬過的，然後我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右手把盤子里的燙飯燙菜送進嘴裡。我平常最痛恨一副沒見過世面、到哪兒都嫌東嫌西的人，我死也不能讓別人看出來，今天我也成了那樣的人。

長話短說，反正內心飛快地天人交戰之後，我吃了。不多，但我吃了，也沒什麼不良後果。然後第二天，我又吃了。

人生啊，真是never say never。其實，一切真沒什麼大不了的。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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