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說寫生與寫生熱

王輝在康定斯基戶外寫生的照片前

說寫生與寫生熱

文丨王輝

說寫生與談寫生熱，是兩個層面的問題，切勿混搭並論。

戶內外寫生是一種作畫方式。論畫，應評好歹而不究方式，即便所謂「創作」也有優品劣作。

馬奈畫莫奈在船上寫生

歐洲藝術沙龍的人體寫生

寫生的道理與所謂「創作」或探索創新之間的關係，屬常識性問題，已不是、亦不屬高層藝術家應有的或再思考的範疇。換句話說，成熟藝術家思考的決非是寫生對不對的基礎問題。成熟藝術家自有思想，自有創作計劃，無論戶內整理還是戶外寫生，都在一段時期屬於個體的思考與實踐的考量之中。有誰勸阻與批評偉大的莫奈、畢沙羅、塞尚、梵高、莫迪利安尼、弗洛依徳、莫蘭迪和一大批傑出的中國油畫家不應寫生而去「創作」？同時，「寫生不能出大師」是錯誤結論，它簡單地看待寫生這種方式具有個人掌控技術層面的多樣性，也基本違背了許多中西方油畫大家成長的藝術事實。帶著上世紀五十六十年代根深蒂固的初級的舊體系的藝術思維來看待寫生問題，可以自我反省或自我封凍。

上世紀中國早期美院的戶外寫生課程

上世紀中國早期美院的戶外寫生課程

我們看到，在諸多大大小小的研討會上，有些理論家與藝術家在此類假議題上爭相評說，將寫生與寫生熱這兩個不同層級的藝術現象混搭並論，作隔靴搔癢式的胡批，見出所謂「批評家」即時發揮的隨意性和缺乏理性分析和梳理，尤其那些用西方美術史演進的一整套理論與教條式經驗作為看家本事，對寫生方式進行居高臨下、懸空性、套路式的批評，是滑稽的。

王輝作品

中國寫生熱的出現，有眾多因素的綜合積累。首先是大批大批美術院校畢業生走出校門後的自然選擇。

某學校有組織的一次戶外寫生

中國美術基礎教育嚴重薄弱，各地美術館建設與陳列的空白，中學教育片面追求升學率造成青年學子與青年畫家普遍文化素養低、內涵淺，繪畫專業大量擴招及師資水平低弱又嚴重影響本科美術教育質量。因此，絕大多數的美術專業畢業生走出校門後，依然要憑藉專業或認為是技術來打拚人生，或轉行保障基本生活之後，再來重拾畫筆從事專業繪畫，選擇寫生便是唯一便捷的最佳切入方式。

小朋友們被組織的寫生課

小朋友們被組織的寫生課

初學者以寫生起步，入科班識藝又寫生，生存安定且小康後復歸藝途再把寫生當抓手，均有其邏輯關係。時過境遷，舊時「嚴肅」的「創作」年代早已遠去，被要求「創作」的教育也在擴大招生的三四流師資中日顯虛無。因此，從寫生方式入手進而認識與把握作品品質乃為一大批不具、不想尤其不會「創作」的、想畫畫青年的必然追求。這是目前龐大的基本現實。

弗洛伊德在工作室寫生人體

馬奈在戶外寫生

戶外寫生風景與戶內寫生人物寫生靜物是同一層面的問題。荒謬在於，但凡此類批評都只歸於批評風景寫生而不批評人物寫生和靜物寫生。是否認為戶內寫生更正宗更學術？而戶外寫生則是旅遊與玩耍？此種定型、固化、偏薄的思維方式首先值得批評者自批。以一般的、概念化的所謂「要創新不要模仿」的論調進行套路式的批評用於此，則是無的放矢。

楊飛雲先生在戶內寫生人物

王克舉先生在戶外進行巨幅風景寫生

喜歡風景寫生，並在寫生中探求藝術高度，於秀麗山川和美麗田園間澄懷悟道、體驗感受，是藝術家成長過程的心神歷煉，更是風景油畫家走向成功的必由之徑。沒有對祖國和民族深沉的愛，就不可能出現像列維坦那樣具有讚美俄羅斯偉大民族史詩般高度的風景畫大家；沒有在戶外對自然光色原理孜孜不倦地探究實踐，就不可能產生在油畫發展史上的印象派群體。而無論寫生還是「創作」，由技入道，由淺入深，由不同的作畫方式與手段去體驗、認知創造至理，均在畫家個人的繪畫實踐過程中和在畫理的累積與沉澱中漸進與把握中形成。任何一位藝術家的成長都不可能忽然間立於高端水平之上，都是由不會、不懂的初淺能力漸變為很會、很懂而把握藝術真諦。作品從劣而優，從平庸而至不同凡響，是所有不論以寫生還是「創作」方式產生作品的藝術家們成長的共同規律。

2012年春天，在沂蒙山區的一次寫生活動。院校教學、考前班、地方藝術社團、中小學春遊式的寫生、還有幼兒園小朋友的寫生，遍布十里山間。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一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二

羊群效應是中國社會民眾觀世行事的普遍特性。青年畫家因專業能力不足和藝術思維淺弱而盲目跟風、聚眾寫生具有其內在的因果關係。但想畫畫，寫生容易上手，容易有作品呈現，心理易獲滿足，易有成就之感，更易獲得自我激勵等等，則是青年畫家喜愛集會、聚堆寫生的心理動機。這就是中國廣大寫生群體的基本現狀，是現實性、淺俗性、平庸性的中國民風在青年藝術群體層面的呈現。因此，以過來人的身份片面批評青年畫家熱衷於寫生是錯誤的。但是，別忘了，他們中的部分人必定會在藝術實踐的積累和沉澱中，逐漸成長為象某些批評者那樣的優秀畫家。這樣的例子已經數不勝數。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三

如果風起四方的寫生基地是一個被揪準的商機，那麼以縣、鄉、村各級政府支持並推動的，以文化創業為名目的寫生基地在全國各地紛紛建立，則是對寫生熱潮的推波助瀾。無論如何，投資建設的寫生基地要聚人氣，要開門大吉和終年熱鬧，以免費提供或低價促銷的食宿條件，邀請或被組織來吸引首批、二批乃至三批的青年畫家寫生乃是寫生基地的營運常理。以此計算，全國數以百千計的寫生基地（或民宿），則是形成寫生熱的一個重要推手。此外，另有一個重要推手就是相當於中介機構性質的、民間山寨的青年油畫團體，在本質上熱心為藝術的同時，稍似有賺取費用的利益考量。其間，特邀名家在啟動儀式上站台或在活動中進行示範教學則是主要助推方式。至於全國各地頭腦發熱盲目建立寫生基地，則與小本投資做生意一樣，具有中國基本國情和投資人的商情、素養等糾合在內的緣由。

王輝作品

綜上所述，存在就是合理。廣場舞只要不撓民，誰說它是錯誤的？只要不違法亂紀，寫生熱這一現實存在有什麼不好？

藝術家群體歷來就是一個金字塔式的結構，基層的藝術群落數以萬計。保守估計，中國過去10年產生5萬名油畫專業畢業生，分布各省市就是1千5百之眾。這些畢業生不畫畫做什麼？砂金先生說：「寫生本身是一件好事。一哄而起，也沒什麼關係，好的，永遠是高手。沒悟性，再忙乎也沒有用。」但把低淺的或為初學風景寫生的藝術現象上升為全局性問題來批評，並試圖以舊時狹獈片面的「創作」觀念來批評則是無事生非。批評他們不應如此而應如此，實在是庸人自擾。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四

其次，無論如何，寫生是一種有益身心的健康活動。這種活動體現在大批初學者或青年畫家群落中，具有引導初學者和青年畫家積極向上與修心養性等的正面作用，至少比沉醉刺激動物本能的淫樂聚賭等不良活動更健康、更高級、更有益處。沉浸于田園山水間，有吸氧健體之功效，更有擴大胸襟、放懷抒情於自然山川的情感體驗。再者，青年人在鄉間田野中寫生，亦可體驗未曾有或已逐漸疏遠的農村生活，不經意間自然接上地氣，亦拉近了人與自然間的融和關係，感受了城鄉發展變化之差別。聚集的寫生交流活動還密切了以獨身子女一代的青年畫友間的情感交流如信息互動，相互學習、相互促進、共同進步。所有這一切，都大可不必板著嚴肅的、高高在上的學術面孔來打擊和瞎批。

王輝作品

其三，如今，城市中的大小美協除了應付上級布置的特別任務外，沒有太多學術研究和學術建樹的能力。大小主席們一拍腦門也就是組織寫生，他們中絕大多數也就會寫生，以平庸隨流俗套的工作水平混在體制內，他們有責仼和能力組織創作輔導嗎？這種普及性的寫生活動就是各省區地方武裝的常規工作，而且這種常規工作與本文分析的諸多原由均有內在的關聯。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五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六

做有益處的事總是好的，別忘了，這種常規工作和這種寫生熱全國連成一片，對不了解美術、相對缺少美育的全國廣大鄉村民眾也具有在潛移默化的藝術感染和藝術傳播力量。從這意義而言，它又極大的彌補了全國廣大普通群眾，尤其是農夫鄉婦們嚴重缺失的美術知識，不是嗎？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七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八

其四，在激烈的美術高考培訓競爭中進入擴大招生的美術院校里，大批畢業生只會臨摹和背畫！或只會按照師資在教室內擺好靜物、人物和人體被動地畫素描畫色彩，而對於走出教室的風景寫生則束手無策。風景寫生無疑是對院校教學嚴重缺憾的自我補救和自我敎育的良好方式。他們能夠在戶外風景寫生中處理好一幅可觀的畫面，成為一個較好的風景畫家，其實是提高了構圖創作的認知能力和實踐能力，是在原有院校教學基礎上的大步提升，其藝術素養亦向前邁進了一段。

綜上所述，風景寫生沒有什麼不好，它與室內的寫生人體寫生人物和寫生靜物的道理一樣，即便參與者膚淺一點同樣也大有裨益。至於說，某些山寨組織的寫生團體互相掐架拆台，是白雲下的暗部。諾大的中國、諾大的社會，諾大的美術界，上上下下哪有潔凈無塵的人與事？應正面地、事實求是地看待寫生熱，切勿以泰斗的身段儀肅、以大腕的哼鼻側目、以狹獈過時觀念、以正宗學術臉孔、或獨尊於自我「創作」方式而不屑於青年畫家的寫生，尤其不要混淆了這個問題高低之分和表裡關係的本質區別。

中國各省區各美院美術高考現場之九

沒有見過有誰設專題嚴肅批評美術考前班的異化教育。顛倒了因果關係來批評寫生熱，而又偏執地專註批評風景寫生，是莫名其妙的心理驅使。

王輝作品

附記。曾與數位畫家朋友激辯寫生與寫生熱問題。我認為：

一、寫生熱不是事。如是，也視為基層問題看待，不要與高端藝術層面相提並論。

二，不寫生或不善寫生，不要批評寫生，否則就是笑話。

三，油畫流派和手段多樣，各有專擅。善寫實就寫實，善創作就創作，善戶內就戶內，善戶外就戶外，會歷史畫就專註歷史畫。不以居位和繪畫功能論高低，而以作品品質論優劣。

王輝作品

四、寫生方式具有多樣豐富的手段與辦法。高端的寫生含創作，或就是創作。寫生成大家者，中外皆不枚勝舉，無須贅言。

五、在某些層面內，不要把「創新」當萬刃劍，誰都可捅一刀，尤其不要對基層藝術群落。

六、現世中國，年青的畫家疏離了被說教與被統一，切勿把過去的思維和光榮築成的心理高地視為唯一正確。

王輝2018年3月31日於北京

尋訪當年梵高寫生的水渠閘門

王輝作品

王輝

1956年生於福建。1982年畢業於福建師範大學藝術系美術專業。現為中國油畫學會理事，北京當代中國寫意油畫研究院執行副院長，福建省美術家協會油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福建省油畫學會副主席。作品分別入選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中國油畫精選作品展覽，第六屆、第八屆、第十一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第一屆、第二屆中國油畫寫生作品展等幾十項全國性油畫展覽。發起2002年「印象武夷——中國油畫家採風寫生活動」，並應邀參加數十次中國當代油畫名家風景寫生創作展覽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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