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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無辜的美麗,帶來的是無邊的災難

1、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哪怕最卑微的生命,也有獲得幸福的權力。

那時候,她以為她獲得了幸福:生於軍官之家,雖不說錦衣玉食,從小卻不必為明天的早餐發愁。長大後,聰明,漂亮,擁有如花的容顏。

更重要的是,成年後,嫁了一個高大英俊、文武雙全的如意郎君。

更更重要的是,丈夫深深地愛著她,一如她深深地愛著錦瑟般的青春年華。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那時候,她以為她是大宋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至少也是最幸福的人之一。

然而,災難的潘多拉之盒很快就會突然打開,她的命運、她的家庭的命運,很快就會被強行拐彎。

那個看上去一派祥和的盛世,上至帝王將相,下到販夫走卒,似乎誰也不能真正主宰命運。套用一句話,哪怕是皇帝,他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臨。

她的幸福就像薤上的露珠,毒辣的太陽一出,立即蒸發得無影無蹤。

這一切,僅僅因為她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全天下女子都夢想擁有的花容月貌,通向的竟不是幸福,而是不幸。

那是這樣一個罪惡時代:英雄要麼沉淪草莽,要麼逼上梁山,而佳人,她那無辜的美麗,帶來的是無邊的災難。

2、

客官一定看出來了,我說的是林沖的夫人。施耐庵沒有寫她的名字,只稱她為林娘子。林娘子的老爹是張教頭,那麼,按慣例,我們可以稱她為林張氏。

多年以後,當歷盡滄桑的魯智深和林沖都已被官府逼得做了強盜,他們再次見面時,魯智深的第一句話,就是打聽林張氏的下落。

一個出家人,熱切地關心朋友的老婆。顯然,這不是魯智深荒唐,而是他急於想知道,在那個荒唐的世道上,在那個美麗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的國家,美麗的人兒,她能否守住那份無辜的美?

不幸的是,此時的林張氏,早已魂斷香銷。

如果長得丑一些、胖一些(比如像我的朋友蔣雪峰)、矮一些(還是像我的朋友蔣雪峰),那麼,林張氏或許能獲得幸福。而林沖,也不至落草為寇。

這豈不是說,豺狼當道的亂世,長得美竟有原罪?

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

比如李師師就很美,她卻不用擔心美麗會帶來災難,會有高衙內李衙內去調戲她。

因為她的美敬獻皇帝陛下,誰敢看上皇帝的女人並給皇帝下套?

這麼說你就明白了:如果沒有足夠的能量,給你美麗的妻子,事實上可能害了你。

我們老聶家的異才紺弩先生說得好:家有嬌妻匹夫死,世無好友百身戕。

3、

施耐庵似乎和女人,尤其美麗女人有些過不去。《水滸傳》里涉及到的女人並不多,十來個而已,考其要,施老師的意思是:美麗與幸福成反比。

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這些一聽名字就與女性的嬌柔俏美相距十萬八千里的女人,她們的人生雖然不一定就能用幸福來形容;但至少,她們有過吒吒風雲的日子,她們曾是好漢之一員,曾經成瓮喝酒,大塊吃肉,刀鋒所向,快意恩仇。

長得像女人,或者說長成了美女的,比如潘金蓮、潘巧雲、金翠蓮、閻婆惜、白秀英,她們的命運,哪一個與幸福沾得上半點邊呢?

二潘淪為不恥於人的蕩婦淫娃,閻婆惜和白秀英的二奶也沒當長;稍好一點的是金翠蓮,趙員外把她收為外宅,也不知到底是幾奶了。

說白了,其實與妓女也差不多,只不過一個零售,一個批發罷了。

4、

二潘綹由自取,閻婆惜和白秀英都不是什麼好鳥。水滸不多的女性中,最讓洒家像魯智深那樣久久不能釋懷的,惟林張氏一人而已。

她是美麗的——這簡直是廢話。她要不美,高衙內會為她害相思病要死要活嗎?

她是善良的——高衙內兩番調戲她,她卻堅信,那是一個「清平世界」,像高衙內那樣「把良人調戲」,乃是這個清平世界不允許的惡行。

她是深情的——當林衝刺配滄州,自覺生死未卜,主動提出離婚,並寫下一紙休書時,於他,是為了給妻子一條生路。然而,林張氏的反應是:「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倒,聲絕在地。林沖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半晌方才醒來,兀自哭不住。」

她是堅貞的——林衝刺配後,高衙內的騷擾更嚴重了,甚至,高太尉也親自出馬威逼她成親。此時,她仍然沒有屈服,她寧願去死,也不願背叛與林沖的愛情。

如此剛烈,就連晁蓋這種殺人放火的錚錚鐵漢,也「悵然嗟嘆」。至於林沖,他「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挂念。」

竊以為,倘若林張氏沒有被逼身死,倘若她一直生活在東京,苦苦等候丈夫歸來。誠如是,因為心中有挂念,林沖大概會成為招安的擁護者。

但既然心中挂念已然杜絕,既然這筆帳已算在以高太尉為代表的朝廷頭上,林沖就註定是官府永遠的死敵。

大宋據說是當時世界上最牛叉的國家,GDP佔了全球一半以上,東京城更是繁華無比。

但是,一個時代是否真的牛叉,最應該看的不是GDP的暴漲或大都市的奢華,而要看升斗小民是否安全,是否幸福。

如果連林沖這種統治階層的人,竟然也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子,這個國家再牛叉,也不過是極少數權貴的牛叉,不僅與底層無關,就連與林沖這樣的中產也無關。

5、

林張氏上吊自殺,是一個初春的夜晚。

淅瀝的春雨寒冷堅硬,墜地有聲,像是命運的鐵爪在射門。小樓外,杏花初發,道路泥濘。孤燈的微光下,林張氏想起了去年春天,她和丈夫一起到汴河畔踏青賞春,孰料一年後的今夜,丈夫卻刺配遠方,生死茫茫。

更要命的是,高衙內步步緊逼。或許,明天一早,逼親的隊伍就會破門而入——如果林張氏是寧願坐在寶馬車裡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的女人,那倒半推半就,水到渠成。

但林張氏不是。

甚至,如果林張氏是扈三娘,事情也要好辦些。李逵殺了扈三娘父母,她的家也燒成一片白地,她卻聽任宋江把她嫁給又丑又好色的王矮虎,居然無怨無悔。

她的行為,如同一具聽人操縱的木偶。美麗的木偶。

但林張氏也不是。

林張氏有主見,有追求,更有底線。

有底線才會絕望,才會走投無路。

那底線就是,林張氏忠於她和林教頭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不僅是順境時的卿卿我我,也是逆境中的風雨同舟,更是絕境處的拚死一搏。

林張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的拚死一搏也人畜無害:她只能趁著使女錦兒沉沉睡去時,用一匹白綾套在白皙的脖子上。一頭,繫上屋樑,一腳,蹬倒椅子。

她青春的胴體慢慢冰涼。那是大宋朝最黑暗的一個初春之夜。杏花在冷雨中開放,美人卻含恨死亡。

她的死,既是為親愛的丈夫保留冰清玉潔的初版身體;也是對大宋這個黑暗時代的無聲控訴。

6、

那時候,千里之外的梁山泊,林沖還在王倫手下吃一碗受氣飯。

他早就想把妻子接上山,可他立足未穩,空有一身屠龍殺虎的本領,卻要在酸文假醋的白衣秀才手下討生活。

生活,教會了林沖忍辱負重。就像海子的詩說的那樣:「為了生存,你要留下屈辱的淚水,來澆灌家園。」

那時候,他能做的只有磨刀,用磨刀來銷磨萬古長夜。

那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夜,梁山泊雨水淋漓,林沖坐在他的院子里磨刀。一下,又一下。磨刀的聲音漸漸淹沒在春天的雷聲中。

雖然大多數年代都註定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但是,刀總是要磨的。

它是絕望,也是希望。

它是手段,也是目的。

它是結束,也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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