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怎麼躲地震
512當天在地震局門口不知所措的人,圖:Joan
導語:午夜前後,我像不少單身者那樣,眼睛發直,表情木然,席地而坐,靠著凹凸不平的樹榦,就著昏黃街燈,強迫自己讀了幾頁托爾斯泰。
作者:周成林,獨立作家、譯者、旅行者,著有非虛構文集《考工記》《愛與希望的小街》《跟緬甸火車一起跳舞》,譯有《時光中的時光:塔可夫斯基日記》等。
那天午後悶熱,記得自己已穿短褲。我從深圳帶回省城的北京犬Nickel,小時候得過犬瘟熱,撿回一條命,但落下身體和心理後遺症,時有八歲,常常後腿發軟,站不起來。拖了幾天,也沒好轉,只得帶她去看獸醫;錢再緊張,也不能讓她這麼遭罪。抱著她,走下七樓的簡陋獨立單間(我在省城「勞動人民第二新村」對街一條死巷子住了已快兩年),獸醫診所就在王建墓附近,步行差不多二十分鐘。
抱著狗走了一陣,還在金仙橋街,身上突然一縷臭味。埋頭一看,Nickel失禁了,我的T恤短褲粘得干一塊濕一塊。從小到大,她從未這樣,除了坐飛機的有氧行李艙跟我回省城,機場行李傳送帶上,看到她的塑料籠子有大小便,顯然天上嚇的。我有些惱火,加之熱得不舒服,兜里也沒紙巾,只得罵她幾句。
粘著狗屎走到診所,醫生說要照X光;比人略貴。照完,要等幾分鐘,才有結果。正等著,晃動開始了。我趕緊抱上Nickel,隨著驚叫的人群走到街心。王建墓附近的這條街不寬,兩旁都是七八層高的舊樓,獸醫診所旁,還有一家加油站。但我穿著拖鞋,又有狗,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只能看著樓房不停晃動,惡作劇一般,揚起縷縷灰塵。加油站的頂棚也在擺動,似乎隨時就要坍塌。當然,腳下的瀝青馬路也在微微搖晃,但你還可站穩。
兩三分鐘後,晃動停止了。樓沒垮,加油站也沒爆炸。炸的只是人群:恐懼夾著興奮。除了陰冷漫長的冬天有時猛然晴空艷陽,省城難得有樁大事,讓所有人忘掉一切,哪怕這是災難。回到診所,聽完醫生診斷結果,開了葯,身上還有狗屎印跡,我沒馬上回住處。那時還沒智能手機,無從得知具體消息,而且手機信號也突然中斷,很難打出去。抱著狗,順著街走,到處人堆或人流車流,也聽到三言兩語,電視或廣播的簡短報道,說是汶川那邊大地震了。可惜,Nickel不會說話,她只能用失禁來警告我。
兩個多小時過去,我回到七樓單間:僅有的兩個瓷飯碗摔碎一個,電腦顯示屏歪歪扭扭差點滑到地上,靠牆的衣櫃搖出大約五厘米,滿地都是桌上傾倒的書與碟,就像剛剛來過一幫抄家的紅衛兵。跪下來清理。不出十分鐘,又是一陣晃動。我這才真的害怕,抱起Nickel下樓。到了街上,天慢慢黑了。空曠地方擠滿人,青壯男女,老弱病殘。一幢舊樓前的街邊,我看到腰間只圍一條浴巾的壯漢,還有身著絲綢睡衣的女子,震後大概再也沒敢上樓。有人已經搭起露營帳篷,有人抱來睡具席地而卧,有車的人乾脆待在車裡。凡有收音機或電視機的地方,都圍滿探聽消息七嘴八舌的人群。
簡易地震棚中的人們,圖:Joan
儘管單身兼赤貧,但我不是全無牽掛。我和母親幾無往來,這個時節卻不能棄之不顧,況且前一陣,她還在街頭被電動單車撞倒,肇事者跑掉,她只有自己掏錢去骨科醫院。住在東郊窮人區的妹妹來電話了,她和下崗的妹夫正往母親家。母親住市中區紅牆巷,距我住處不是太遠。剛才出門前,我把背包塞滿必須用品,準備做候補災民:背包外袋插了一樽礦泉水,背包里裝著身份文件,微型手電筒,電動須刨,摺疊雨傘,禦寒衣物,一袋餅乾,兩盒藥片,幾包紙巾,數枚電池,一冊托爾斯泰中篇小說的廉價英譯本。當然,還有銀行卡,雖然卡里沒幾個錢。這些東西,真有大難,支撐不了一兩天。
到了母親家,妹妹妹夫也剛到。正說話,警報響了,驚惶凄厲,看來還有餘震。母親被電動單車撞得骨折的腿還沒全好,一瘸一拐。滿樓都在逃命或逃難,人人健步如飛。我和妹夫扶著母親,從老舊居民樓的五樓,一步一步挪到樓下,彷彿我們最沉得住氣,最不怕死。我們走得實在太慢了,要是真來餘震,把這幢破樓震垮,大家只能同歸於盡,死得窩囊,死得不值一提。
好不容易到了樓下,走到紅牆巷對街更破爛的低矮居民樓旁,餘震沒來,所有人卻出來了,或許除了全無家人更不怕死的個別老人。但是窮人沒車,我們沒法像很多「中產」或富人,立刻收拾細軟,逃往更安全的遠郊空曠地帶,甚至馬上買張機票遠走高飛。我們也沒現成的露營帳篷等野外用品,只能就地,聽天由命。感覺相對安全,妹妹去樓上抬下一把椅子,好讓母親可以坐在街邊。但她很挑剔,也很嬌氣(這是妹夫的話,因為他的母親也曾摔得骨折,但人家從不哼哼唧唧),明明知道天快塌了,一會兒這不對勁,一會兒那有問題,然後,不忘絮叨幾十年的不幸,抱怨,數落……
我聽得鬼火直冒,當眾吼她幾句,想嚇嚇她。她暫時不敢出聲了。天已黑盡,各種謠言都有,各種驚慌,讓人不敢再回樓上。坐在更破爛的低矮樓旁並不安全。我們隨大流,把一瘸一拐的病人扶到對街一處街頭小花園坐下。那裡已經人滿為患,帳篷,草席,床墊,沙發,躺椅,各顯神通,大概都在這裡過夜了。站在那裡,我很無聊,也害怕且不想再聽母親嘮叨,於是抱著狗,沿街走了下去。
我在街上走了一大圈,再度發覺眾人的驚恐之中,竟有一絲嘉年華的鬧熱,好比兒時躲避地震的興奮。陌生人比平時友善,更易攀談;災難當頭,人人似乎都想與同類相親。十字路口,一位中年女人背著背包在等的士,不知要避往何方。她拎一個大鳥籠,裡面一隻綠色大鸚鵡。她說本想把鸚鵡留在家中,但它好像與主人心有靈犀,亂飛亂叫,她只好帶它上路。我於是想起我的狗,想起Nickel那番不同尋常的警告。
手術室搬到了醫院大院,圖:Joan
五月十二日那晚,我抱著病懨懨的Nickel,街上差不多斷斷續續走了一夜。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把人與人,尤其是仍有微妙勢利和暗中算計的普通人,幾乎拉平拉近,我不能錯過,親歷又旁觀。不知為什麼,我既擔心也不擔心自己能否熬過,因為並無任何家財需要焦慮,也沒什麼寶物捨不得,更沒太多牽掛(母親已挪到安全地方,剩下的還是四個字:聽天由命)。我甚至覺得,要是自己不慎,死在真有可能的餘震中,只要死亡過程不要太漫長太痛苦,未嘗不是無意得之的提早解脫。現在想來,老天,如果真有,還是太吝嗇或太陰險,不想提早結束你在此間的折騰,讓你在接下來的十年或更多年,繼續造孽兼目睹造孽。
午夜前後,我像不少單身者那樣,眼睛發直,表情木然,席地而坐,靠著凹凸不平的樹榦,就著昏黃街燈,強迫自己讀了幾頁托爾斯泰。我正讀到那篇Family Happiness的甜蜜章節,身旁躺卧席地床墊的糟老頭,突然調高手中微型收音機的音量:災區已有近萬人遇難。抬眼望去,遠處,幾幢數十層高的所謂華宅,一片黑暗恍若鬼屋;近處,那些七八層的老舊民居亦然。一位少婦躺在蚊帳架里,彷彿爽約的嘉賓令她等得不耐,睡意朦朧在跟她的老公抱怨:「預報的餘震怎麼還不來?來了我還是想上樓睡覺了。」
睡操場躲地震的人,圖:Joan
地震後幾日,我天天樓上寫作睡覺,下樓喝茶讀書,在周遭暫時的不正常之中,繼續自己長久的不正常或自以為是的正常。除了不時有幻覺,覺得腳下的路或坐的椅子都在微微晃動,我沒太多感覺。有一天,不知哪裡謠言,說要停水,樓下小超市的瓶裝水幾乎缺貨,我趕緊買了幾瓶。窮人沒能耐應付災難,也沒能力對抗或逃避災難,只能用幾瓶水來安慰自己,只能關注自己周圍的瑣屑。
自始自終,我沒加入各類自發或「有組織」的抗災救災,就連振奮萬眾的北京奧運火炬途經省城,我也老老實實困在原處。也許,我唯一有意義的舉動,是給北京和廣州兩家報刊寫了兩篇電話約稿,關於地震,不至於太消極,但也不夠滿滿的所謂正能量。慚愧的是,這兩篇文章,有一篇,可能欠缺激情不夠宏大,最後沒有刊出。
512地震後的成都街頭,圖:Jo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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