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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男友旅遊遭遇搶劫,看到劫匪慘死狀態,才知身邊人更可怕

每天讀點故事簽約作者:張秋寒 | 禁止轉載

1.雪嶺未歸天外使

這種在草原上隨處可見的紅斗篷是寧胡閼氏帶來的風尚。

很久之前,牧民們的斗篷都是白色的,黑色的,灰色的。寧胡閼氏剛來的那一天,大家一眼就看到了她。因為她騎著一匹白馬,懷裡抱著一面琵琶,披著一頂猩紅色的斗篷,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非常不真實。像是從畫中走出的人。

她步入單于為她新造的那一座帳篷里,一呆就是十天。她沒有去拜見顓渠閼氏,也沒有會見任何王族宗親,她只是在草原上最華麗的帳篷里彈了十天十夜的琵琶。十天後,她披著她的紅斗篷走了出來。她看到不遠處有個畫匠在畫她,她走了過來。

「你在畫什麼?」寧胡閼氏的聲音是清冷的,像積雪在融化。

「沒畫什麼。」小畫匠把畫擋了起來。

「你在畫我?」

「不,我只是在畫您的斗篷,雖然我也很想畫您,但我知道那會是種冒犯。」小畫匠說他是草原上的女人們雇來的,要畫一個斗篷的樣子給她們拿去參考。

「大家都很喜歡您的斗篷。」

小畫匠的筆到了寧胡閼氏的手中。她蘸了蘸硃砂,寥寥幾筆卻極為傳神地畫出了斗篷的樣子,「讓她們做的時候稍微改改樣子,我不太喜歡別人和我穿得一模一樣。」

寧胡閼氏再次回到了她的帳篷里,琵琶聲又響了起來。

小畫匠站在太陽底下,面對閼氏的畫作保持著驚艷的神色。

後來,大家都知道了。新來的寧胡閼氏不光是琵琶聖手,同時在繪畫上也頗有造詣。他們以為這種藝術上的天賦和她的美貌一樣,是與生俱來的珍寶。

但寧胡閼氏自己知道,二十年前,她什麼都沒有。沒有琵琶,沒有斗篷,甚至沒有常人的健康,只有一根多餘的六指。

2.星沉海底當窗見

寧胡閼氏最早的兒時記憶和雪也是密不可分的。那漫天遍野的雪,比白茫茫的大草原還要再厚,再白。她很冷。她用女童纖細的嗓音詢問石門後的青年男子:「師傅,我們可以生一堆火嗎?」

師傅緩緩地從裡面走出來。他穿得極單薄,僅僅是一件白色的苧衫,走路時,袖子還會隨風飄動。她眼看著都覺得冷。

「你冷嗎?我以為你不怕冷。」師傅說她當初被一個破爛的襁褓潦草地裹了裹扔在深山雪地里,他撿到她時,她卻一直在笑。他想不出她怎麼會怕冷。

師傅沒有理會她的請求,只是把琵琶抱給她,說:「彈吧。」

雪又下了起來,像個說故事的人喝了一杯茶又繼續講述。從洞口望出去,那玉樹瓊枝的世界好像比山洞裡還要溫暖一些。天氣寒冷,琵琶弦緊繃而清澀,彈奏緩慢悠長的《出塞曲》就能夠產生恰到好處的凄愴滄桑之感。

她問他:「師傅,它為什麼叫《出塞曲》呢?」

師傅說這是他夢醒後寫下的一支曲子。旋律在夢中回蕩,像雪花輕輕地落在睫毛上一樣,和他產生了無名的緣分。夢中有個女子,騎一匹白馬,抱著琵琶,在去往邊塞的黃塵古道上彈著這支曲子。大風吹動著彤雲,像是有一場大雪即將來臨,可低垂的暮色里已經有了疏落而寂寥的星辰。琵琶聲在曠野上飄過,她自己是這哀樂的唯一聽眾。

師傅說著說著,眼底浮現出寂寥之色。

她問他:「這位女子一定很美吧。」

師傅說:「她穿著斗篷,只留給我一個背影。這並沒有什麼妨礙。她毫無疑問是美的。」

她有些傷心起來。月亮把冰層照得很亮的夜晚,她以之為鏡,俯身窺探自己的容貌。她還很小,五官還看不出未來的長勢。只是,手無疑是醜陋的。但是這第六根手指也值得她感激。沒有它,她的父母也不會拋棄她,她也就沒有機會認識師傅了。

師傅安慰她:「對別人,它也許還是累贅。但假如你是個琵琶手,這根手指就是你獨一無二的資本。」他斷定它會幫助她在一幫平庸的樂師中脫穎而出,展示這個特殊武器帶來的超凡功效。

她在山裡彈了十幾年的琵琶,師傅在山裡畫了十幾年的畫。她也曾向師傅求教過丹青之道,但只是閑暇取樂而已。師傅說她的使命是好好彈琵琶。

又一年冬天到來之際,她在雪地里彈琵琶,彈到高潮的部分,四根琴弦齊齊斷裂。本來在巢穴中安眠的飛禽倉皇離去,積雪從高高的銀杏枝椏上墜落,冰層有了分裂的跡象。

師傅說:「大功告成,我們可以去長安了。」

師傅隨手摺下一根樹枝,樹枝起了火。他向他們生活了十幾年的山洞扔去。她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她想,真的要這樣嗎,一起生活過的痕迹一定要付之一炬嗎。

她不知道長安是什麼地方,甚至在離開那座山時,她才知道,她的成長之處叫做秭歸。

3.殘宵猶得夢依稀

從秭歸到長安,說遠也並不遠,但是他們走了整整一個冬天。有時搭乘馬車,有時坐船,有時就只是徒步。她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從師傅的狀態看來,他好像是抱著遊山玩水的心態,好幾次還中途折返,只因某一處風景讓他念念不忘尚未盡興。

在丹水的那一晚,腳程已過半。他們入住丹水邊上的一家客棧。純木結構的客棧里空空蕩蕩,檐下的燈籠晦暗不清,老闆娘在櫃檯後面繡花,小二給他們上了牛肉和燒酒也就下去打盹了。無人說話,唯有江邊沖寒怒放的硃砂梅傳來一陣陣冷冽的清香。

吃完了飯,師傅囑咐她早些休息。

她和衣而卧。外面的月亮很明亮,廣闊的夜幕上沒有一顆半點的星子,竹簾之影絲絲分明地投映在牆壁上。這條江並未上凍,江水滔滔便很容易讓人想起往事。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彈琵琶時的情景。那時,她的身量也不過就比一把琵琶稍稍高一點。師傅說:「彈吧,彈得好與壞都沒有關係。只是,如果彈不好,就要把你多餘的那根手指砍掉。一個女子,已經沒有才藝,就不能再沒有美貌。」她嚇得哭號起來,自此發奮練琴,終於不負所望。

她又想起第一次月信突至的夜晚,血染雙足,她看著自己淋漓的腳趾,再次被嚇哭。師傅走過來,抱了抱她,給她燒了一桶熱水,讓她沐浴凈身。

次日,師傅用花枝和藤蔓為她單獨布置了一間閨室。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個女子了,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她環視著被燭光照成淺絳色的美麗房間,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不能共處一室對她來說,就是離開了師傅。和山中鳥雀驅趕成年的子女離巢沒什麼分別。

離開秭歸前,她彈斷了師傅的琵琶,她很歉疚。師傅卻向她致喜,並且用檀木和紫竹重新為她製作了一面更精美的琵琶作為出師之禮。他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看到這把琵琶就會想起我。」她很生氣,問他為什麼要說這樣奇怪的話。他說世上因緣來去,總有散席之時。

想著想著,她就累了,終於睡去。留下朔風孤獨而蒼勁地刮過頭頂的瓦片。

半寐半醒之間,她聽到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她說:「師傅,是你嗎。」

來人很快躥到她面前捂緊她的口鼻,用麻袋套住她。這個時候,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是擔心師傅——這幫人會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他嗎?

對方的手鬆了,她揭開麻袋,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白衣蕭蕭一塵不染的師傅頭一回讓袖口染上了血跡。他畫畫的毛筆直直地插入蟊賊的腦顱。也許蟊賊根本沒有想到會有滅頂之災突來,因此臉上還掛著一副得逞的表情。她仔細辨認,卻是那個看似自由散漫的店小二。

外面的樓梯上踢踢踏踏響起一陣腳步,聽來少說也有十數人。寡不敵眾,她以為她就要和師傅命喪此地時,師傅一把掀起竹簾,抱著她向外縱身一躍。大風吹起他們的衣衫,好似落花的花瓣。

這是一家山腰上的黑店,棧後就是茫茫的丹水。她伏在師傅的肩頭,看到以老闆娘為首的那一伙人趴在窗邊,冷眼旁觀著失手的肥羊葬身魚腹。

可是,到了水面上,師傅卻如履平地一般地抱著她在江上行走,甚至衣袂都未被江水浸濕。他只是輕聲對她說:「月光太亮,太刺眼,用手幫我擋著點。」

她依言照做,並聽到老闆娘在遠處尖銳地叫著:「妖怪,妖怪……」

4.若是曉珠明又定

師傅說:「她說得沒錯,我是一個妖怪,是一隻狐狸。如果你害怕了,你就走吧。」

她說:「我不害怕,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人。」

師傅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而笑容里又滲透出一種難以摹狀的凄涼:「二十年了,你在秭歸的深山裡沒有見過一個人,現在你見到人了,就順理成章地站到了你的同胞那邊?」

她說:「我沒有站到誰的那一邊,我只是想問你為什麼要殺人。」

師傅說:「你不殺人,人就殺你。就這麼簡單。就像二十年前,我的父親母親只是出門為我覓食,他們一點也沒有害人之心,卻要被箭射死。肉拿去烹煮,皮留下做越冬的大衣。這就是無辜者無從挑選的命運。」

師傅用冰冷徹骨的江水洗了洗手上乾涸的血痕,沉聲對她說:「仇人就居住在長安的宮殿里,我要去取他的性命。如果你這麼厭惡殺戮,大家就不必同行了,在此分道揚鑣吧。」

月亮之下,她與師傅靜靜地對望了片刻,終於在他的目光里黯然遠走。她沒有回頭,他也沒有挽留。北風吹著雪後的竹林,江水也波光粼粼。

又過了半月有餘,長安的梅花開遍天街,師傅在城門外的一樹白梅下看到她。日光中飛舞著塵埃,她在樹下向他揮手:「師傅,我已經提前賃下一幢老宅,你跟我來。」

師傅有些恍然,四顧左右,立在原地。她徑直走過來拉住他的手,穿越人群奔跑向前。

「像你趕路那優哉游哉的速度,到了長安,我豈不是要與你露宿街頭。這個房子的主人是朝廷命官,現在上了年紀,打算解甲歸田回江南老家,我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呢……」

老官還鄉前站在殘雪庭院里,問他們從異鄉來要如何謀生立足,畢竟長安這麼大。她倒是很自豪:「我師傅畫得一手好畫,至於我,懂點音律。」

老官看了她師傅的畫作,大為嘆賞,嘖嘖稱讚,立即為他修書一封致御史中丞。很快,師傅就被宣進宮中。皇上在大殿之上問他姓甚名誰,師傅說自己無父無母,無名無姓,小半生都與毛筆為伍,不如就姓「毛」吧。似乎是覺得他很有意思,皇上大笑起來。洪亮的笑聲能震動樑上的緇塵。

回去後,師傅對她說:「你也應該有正式的姓名,這樣才不會形跡可疑。」

她說她的命是他給的,琴是他授予的,姓名也應該由他來恩賜。

師傅拿起樹枝在雪地上寫字,好看的字就留下,不好看的字就划去。寫完了,他讓她挑選。她選了一個「嬙」字。嬙是后妃的一種,她並不知道這個字的含義,只是覺得它漂亮。若干年以後回憶起來,好像她的人生在那一個瞬間就有了走向。師傅說:「名字有了,姓就隨長安的大姓吧,王氏勢力強大,當朝皇后就出自此門,以後若有求於他們,還可以藉機攀附。」

「王嬙。」她喃喃念著自己的新名字,「那你以後就不會再叫我的乳名了吧。」

「乳名屬於童年。在你及笄之時就該忘記它的。」

她說:「我怎麼會忘記呢。就像你不會忘記你的仇恨。」她非常關心師傅復仇的事,問他有沒有見到仇人,在她看來,居住在宮裡的都是皇家貴族,絕非等閑之輩。

「見到了,只是暫時還沒有機會下手。」師傅說。

「你要小心。」她叮囑他。

午日斜暈,蒼白的日光鋪在長廊的闌幹上。師傅問她,難道她不再質疑他的復仇之舉,不再慈悲泛濫,憐惜那些劊子手的性命。

她說:「我並不懂太多的道理和邏輯,我只知道我跟你生活了這麼多年,你沒有對我有所圖謀,那麼你就不是一個壞人。所以我支持你的一切。」

5.遮燈掩霧密如此

雪徹底融化,候鳥從南方的山谷中飛回,春來之際,她所向披靡的自信被摧毀。因為她發現,師傅並不是對她毫無圖謀,甚至,從一開始就已精密布局。

桃花在風中飄落如霰,她新制的曲子快要彈完,爐中的香灰也漸冷。師傅撩起緋紅的帷幔:「宮裡要選拔宮女,不如你前去應選吧。」以為能有更多的時間和他呆在一起,她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至初夏,她被選入了掖庭,負責掌管宮人戶籍簿冊,卻發現彼此在宮中並無交集。她這份差事單調枯燥,閑來無事,她只是在窗邊彈琵琶,希望師傅聽到琴聲會有意無意走過她的窗闥。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讓她憂慮的是,宮女們和她相處得也不算融洽,她們常常私下議論她。有個同樣從南郡來的宮女出於好心告訴她,說大家都嫉妒她的容貌,並且認為她彈琵琶是存有飛上枝頭的妄念。

「你不知道嗎,皇上最喜歡的樂器就是琵琶了,不僅會讓人睡前在寢宮外彈奏伴眠,就連外出狩獵,也要帶著琵琶樂隊助威。這是他身為皇太子時就養成的習慣呢,宮中人盡皆知。所以她們覺得你狼子野心也就不無道理了。」

鉛灰色的雲層在頭頂聚集,毫無懸念會有一場暴雨。

她站在寬闊的宮台上眺望南方。在遙遠的南郡有個叫秭歸的地方,在秭歸的一座深山裡居住著一個俊美無匹的男子,他對他一手帶大的女弟子說:「你的使命是好好彈琵琶。」她非常聽他的話,一直沉默勤勉地學藝,卻從未問過他讓她學習琵琶的初衷。她信任他,以至於只要是和他有關的事,她都不計情由。包括學琴,包括來長安,包括他殺人。

終於,她發現,她的存在只是他為復仇埋下的伏筆,或者說,她根本就只是他手中的一隻筆,他的計劃是一幅恢宏的圖畫,潑墨時以她揮毫如雨,畫完了,恐怕就要棄如敝履。

南郡同鄉還告訴她,皇上確實有意在宮中挑選色藝俱佳的女子常伴聖駕,不過萬乘之尊日理萬機,他沒有精力一一召見,會安排畫師為宮女繪製肖像。「如果你真的想鯉躍龍門,不妨賄賂下毛畫師,讓他把你的姿色盡付筆端甚至畫得更美,想來必定艷驚天子。今後若寵冠後宮,要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多多提點啊。」

她把手深入雨中。碩大的雨點砸得掌心微痛,提示她,這並非一場噩夢。她卻像做夢一樣醒了醒,回過神來,還給南郡同鄉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6.金蟾嚙鎖燒香入

畫畫的那一天,風清氣朗,滿宮艷陽,高高的合歡樹灑下斑駁的花蔭,一整座掖庭都熙熙攘攘,衣香鬢影來回穿梭絡繹不絕。除了在畫師面前竭盡全力一展風情以求形神躍然紙上以外,大家都以紈扇掩面,竊竊私語,議論著畫師玉樹臨風的姿儀。

看起來,師傅那一天倒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從內室向外東張西望。她躲在人群之中,刻意迴避他搜尋的眼神。掖庭令吩咐當值宮女關上門窗,並尖起嗓門驅趕眾人:「畫完了就快走,沒成為娘娘之前最好把手頭的事給我踏踏實實地做完。下一個,王嬙。」

不施粉黛的她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內間焚著白芷,香味中彌散著一絲絲的陰謀之味。屏風上搖晃著細碎的日光,帳帷沉沉地垂著,也是滿含秘密的樣子。她單手整理衣襟,安靜地坐了下來。

二人斂聲屏氣,四目交融之中,已經對換了千言萬語。

「就這樣嗎。你不用擺一個姿勢嗎。」師傅問道。

「不用了。」

「不如把琵琶抱起來吧。」

她閉上眼睛,美如垂目的佛。「為什麼,我在你的聲音里聽到了一絲膽怯。你是心懷愧疚了嗎。」

他低頭,研墨,舔筆,勾線,渲色,良久回答一句:「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二十年師徒情分,只是為了有朝一日拱手相送贈與敵人。布下一個跨度這麼久的高妙之局,它的始作俑者怎麼會聽不懂我的話呢。」

師傅天生一雙快手,言談之間,畫作已成。她走過去,見畫中女子蛾眉淺笑,媚動眾生,想來他帶著它面聖時一定會虜獲龍心。

下一個宮女即將入場,她告退前走過師傅身邊,無力一笑:「你拋棄了我,卻認定了我不會背叛你,認定我會為了你肝腦塗地。是嗎。」

師傅沒有回答,外間已傳來宮女的腳步聲和珠簾搖晃的迴音。

7.垂手亂翻雕玉佩

在皇上欽點的結果公示之前,她已經著手籌謀自己的餘生。她會利用近身之便替師傅弒君,接著,就自刎謝罪。一者,皇上只是師傅的仇人,對她來說是條無辜的性命。二者,她的命是師傅給的,完成了計劃,她就要還給他。恩斷義絕,互不相欠。

可消息在她如坐針氈之時遠遠地傳來了——她出人意料地落選。那些一向對她虎視眈眈的宮女個個都手舞足蹈起來,儘管她們自己也落選了,卻都來不及傷心,反倒急於抱團為她的敗北慶功。

南郡同鄉來安慰她,問她是不是忘記在畫師跟前打點。她佯裝落寞,心裡卻是止不住地興奮。等到瑰麗的晚霞布滿西方的長天,夜色要包圍長安城的時候,她一路狂奔來到了師傅的畫樓。

她臉上孩子般得逞的笑意是青山遮不住的雲縷,她昂起頭,向他示威,帶著一股天真的挑釁。師傅也忍不住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比他冷酷的樣子更好看。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師傅的笑容。

「我知道你不會那麼殘忍地把我送出去,我有這個自信。就像你的自信一樣。」

師傅把他後來補畫的肖像展開。她執燈照見那圖上的女子斜眉歪眼,身材幹癟,一截枯藕一般。她笑得前仰後合,笑著笑著又靜下來,在燈光中注視著他:「忘掉仇恨吧。你殺我,我殺你,殺戮來來回回絕不會單一,總有無辜殉葬的人,總有弱者會泯滅了善心從此執刀,久而久之,永無寧日。」

他點點頭,問她是否還恨他,問她是否能原諒他曾野心勃勃的計劃。

她說重要的是結果。她得到了一枚善果,也就不在乎這一路是如何走過。

可惜的是,這遠遠算不上結果。不久後,匈奴的呼韓邪單于來京覲見天子,自請為婿。皇上也不知道匈奴人的審美是何標準,就隨意從上次淘汰的宮女中賜了一人與他為妻。這個名額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頭上。師傅平復她的心緒,讓她按兵不動,等離京之時,他會想法去路上劫她。他們一起回秭歸,回到山裡去,他們繼續畫畫,彈琵琶,再不與世事糾纏。

她泫然欲泣:「真的嗎。我們還回得去嗎。」

師傅微笑著摸摸她的頭:「一定可以的。」

皇上很快御賜了筵席,呼韓邪單于攜她一同謝恩。她盈盈拜下,徐徐抬首,雙眸明澈如經長安六月的雨水濯洗。皇上一見傾心,驚愛不已,又見呼韓邪單于看著這位新晉的閼氏是一臉的寵溺之色,便知覆水難收,望塵莫及。

他吩咐眾人入席,又意味深長地傳喚內監:「今日漢匈聯誼,實屬百年難遇,這樣的盛況當請毛畫師妙筆生輝載入史冊,才不負中原和邊塞的萬里山河。」

師傅很快應召而來,行了禮就退至一旁作畫。她旁觀金碧輝煌杯酒琳琅的大殿和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的師傅,隱隱察覺出這兩種氣氛相互碰撞而產生的不祥戾氣。

散席後,只見殿外一鉤新月,天淡如水。眾人再次向皇上叩謝,就依次屏退,卻聽龍椅上的人說了聲「毛畫師留步」,好似低沉而蒼勁的龍嘯。

她回過頭去,發現他也正在看她。大家彷彿都感覺到了一場不可估測的別離。呼韓邪單于摟著她的香肩:「走吧,皇帝與畫師一定有要事商量。」

等到他們下了宮台,卻聽到身後傳來隱隱的打鬥之聲。很快,一團白色的光如離弦之箭迅速突圍,在遼夐的廣場上飛奔而去。皇上一聲令下,宮門前後的羽林衛紛紛張弩,那一團白光頓時陷入箭雨之中。

她捂住嘴巴,心跟著他在箭雨中奔跑躲閃,同時祈佑上蒼,一定要助他躲過此難。就在它陷入目光企及不到的黑暗之中,她以為它逃出生天之時,她聽到了那眾矢之的發出了一聲凄哀的狐唳。

她撲向那黑暗,大紅的霓裳在暗中飛舞,宛如黑夜的傷口。

8.夢為遠別啼難喚

她抱著師傅,像很多年前他抱起雪地里的六指女嬰。

他潔白的衣服被鮮血洇透,他的身體在慢慢地變冷。她的眼淚落在他乾涸的唇上,它敏感得像驚蟄的螻蟻觸碰到了早春的雨水般微微張翕。

他睜開眼睛,輕聲說:「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這是古往今來物競天擇的道理,你一定要相信。」

她努力點頭,淚如雨下:「我信,你說的我都信。」

他說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讓她攀附王氏一族。他給她這個姓,只因為它和「毛」在筆畫上有一部分能重疊在一起。「毛」只是多出了半個框而已。他聲音漸弱:「那半個框就是我的懷抱,我想保護你,無論生死,生生世世都保護你。」

她緊緊抵住他的額頭已泣不成聲。

他握著她的手,說:「時間不多了,我還想再問你一個問題。」

她頻頻點頭,如莎草在風中顫抖。

「這輩子,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就開始縮小,再縮小,直到化為白狐原形。唯一不變的是那一根箭,力道驚人,從前到後沒入他的身體。

眾人紛紛趕到,呼韓邪單于問她怎麼哭得這樣傷心。

她說:「沒什麼。我只是喜歡這隻狐狸。我喜歡他啊。」

皇上說:「既然閼氏這麼喜歡,那就把它賜給你。」

半月後,京城最好的皮匠把白狐的毛鑲在了一頂紅色的斗篷上。它伴她穿過風沙,一路北行。黃塵古道上,她騎著白馬,彈著琵琶,等他來接她回家。他答應她的,要帶她回秭歸,回到他們最初的家園。

然而除了送親的儀仗,四周什麼都沒有。唯見大風吹動著彤雲,像是有一場大雪即將來臨,可低垂的暮色里已經有了疏落而寂寥的星辰。琵琶聲在曠野上飄過,她自己是這哀樂的唯一聽眾。

9.人生何處不離群

寧胡閼氏的紅斗篷逐步在草原上普及,呼韓邪單于也日漸老去。按照匈奴的規矩,他死後,寧胡閼氏要嫁給他的兒子,兒子死了,再嫁給孫子。失去了呼韓邪單于的庇佑,寧胡閼氏對種種屈辱原則委曲求全卻還是讓有些人如鯁在喉。

有一天傍晚,寧胡閼氏牽著馬在溪邊飲水。溪水非常清凈,馬也喝得很盡興。喝完了,她騎著它在天邊漫行。忽然,她後方射來了一支黑羽箭,流矢刺穿烈烈長風追擊而來的速度不亞於她在長安那一夜所看到的景象。可這時的一切對寧胡閼氏來說都是未知的。

就在它即將抵達她身體的剎那,她的紅斗篷翻卷了起來。它在大風中招招展展如一團蓬勃的火焰。火焰捲起火舌,生生捲住了那根箭。寧胡閼氏下了馬,回望整座草原,卻是寂寥無人,連來時的路都被茂盛的草遮斷。

寧胡閼氏彎下腰,撿起這隻箭,捧在手中。她又輕輕撫摸著斗篷上潔白的狐毛,像撫摸一場皎潔的初雪。

他說他要保護她,無論生死,生生世世都保護她。原來他真的可以做到。

又過了一些時日,怕她過分思鄉,皇上派一個名叫雁姬的樂伎到草原上來陪伴她。時隔多年,寧胡閼氏再次聽到了母語,她十分高興,在帳中與雁姬喝酒聊天,還親奏《出塞曲》,將自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顫動的弦音里,她恍恍惚惚回到了秭歸的大雪深山中,他也是這樣坐在她身旁躬親示範,教她轉軸調音,按彈勾撥。她漸漸掌握技巧後,他就遠遠聽她獨奏,出了小差錯,他一個眼神過去,她便能心領神會。

再後來,她已經彈出名堂,他大可以放心地在她的琴聲中作畫。他把傳說中懷抱琵琶的飛天仙子畫在洞壁上,她們穿著朱紅銹綠的衣服在風中飛舞,髮髻上的瓔珞琅環閃耀著熠熠的輝光。她抬起頭仰望,企盼著有一天能如畫中人一樣羽衣浩蕩,十指流殤。

寧胡閼氏卓爾不凡的技藝和平易近人的笑容讓雁姬頗覺感動,她對寧胡閼氏說:「奴婢在長安的樂隊中身居首席,又以為自己姿色過人,就從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裡。今見閼氏才色雙全,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奴婢甘拜下風。」

寧胡閼氏在燭光中飲酒,眉眼間是年深日久醞釀出的慈悲。雁姬向她請教,為何一首普普通通的曲子能被她演繹得如此感人肺腑。寧湖閼氏擱下酒杯,垂著眼帘,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像從寂寞的洞穴里看到了化雪後燦爛溫暖的春天一樣,她說:「並不是我彈得好,是因為,這面琵琶乃故人相贈,他說日後看到琵琶就等於看到他。」

雁姬到草原的一年後,寧胡閼氏病故。雁姬按照她的遺願為她挑選了墓穴所在,那是一片高崗,便於她瞭望南方。冢上遍布青草,它們在晚風中摩挲,為閼氏的琵琶之魂伴唱。碑上刻著匈奴人不認識的兩個漢字。此後每一年雁姬去掃墓,看到這兩個字都會想起閼氏病危時的場景。

寧胡閼氏把雁姬叫到床前,吩咐說,一定要把那件紅斗篷和那把琵琶與她合葬在一起。

雁姬連連允諾,復又問她該在碑上刻什麼字,是寫匈奴的名字,還是漢家的名字。她說都不要,只刻「昭君」二字便好。

她說,昭君是她的乳名,在她一生最歡愉的光陰里,總有一個人,也只有一個人,在南方青翠的大山裡遙遙地呼喚她,昭君,昭君。

(原題:《唯不忘相思:青冢》,作者:張秋寒。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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