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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實力 桃紅四物

桃紅四物

王常婷

王常婷,70後,福建漳浦人,泉州晉江中學教師。創作有小說、散文,散見於《泉州文學》《廈門文學》《福建文學》等,有作品獲《泉州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被《散文》海外版轉載。近年主創中藥題材作品。

我自當歸君遠志

當歸、熟地,中藥四物湯里很重要的兩味,很多人熟知。

遠志是個藥名,卻有點意外了。中藥的遠志是指植物的根,它的葉名小草,又名棘菀,喜生長於山谷間。「遠志」與「小草」同屬一物,卻是一高遠一幽微,一大氣磅礴,一低調卑俗,反差有點大。很多中藥都有謎一樣的名字,有的有來歷,有的卻充滿神秘感,如果你一定要探尋它的出處,就未免牽強了,如一個拙劣的導遊,附會景點的神話傳說。

遠志之名,目前有據可查的解釋是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此葯服之能益智強志,故有遠志之稱。」認為服之可提高智力、立志高遠,故此名之。此說仍有附會之嫌。其實對遠志之名有疑惑的古已有之。據劉義慶在《世說新語》記載,東晉權臣桓溫曾經指著遠志問謝安:「這種葯又叫小草,是何故?」魏晉南北朝,世族名流好養生,多有精於岐黃者,桓溫對藥名有疑問也是正常,只是當時的謝安身份特別。謝安年少時便才名在外,卻一直隱而不仕,到四十多歲才出山,心甘情願地做了桓溫的司馬。於是,在場的參軍郝隆高聲回答:「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意思是地下的根叫遠志,一長出地面發出苗來便成了小草了,既巧妙地回答了桓溫,又不無幽默地諷刺了謝安:你這株積年的「遠志」終於也出來當官做「小草」了。謝安當時是「甚有愧色」。郝隆這個解釋從藥學角度是很中肯的,遠志與小草並非同指一物,而是作為一種植物的不同部分,且有各自功用。遠志屬於安神葯——用李時珍的話是「能益智強志,寧心安神、祛痰開竅,去癰疽腫毒」;而小草據《別錄》載是「主益精,補陰氣,止虛損、夢泄」。不知謝安是否知道遠志這些常識,儘管是「有愧色」,仍是盡職盡責,為官為民。有句話在朝野間流傳了多年?:「安石(謝安字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在謝安,「處」時,洒脫自我;「出」時,蒼生社稷。小草是一種情懷,遠志是一種境界,或歸隱或出仕,順隨本心。也許,這才是真正的魏晉風範。

「處為遠志,出為小草」,似乎也就是魏晉名士們才能意會。後世人心裡的遠志更多是李白式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凌雲壯志,似乎應該是「處為小草,出為遠志」。孔子說得好: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小草與遠志只不過是處世的一種明哲保身。至於後世,儒家人更崇尚的則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論何時何處、在山出山、是進是退,都只是遠志而無小草了。「山草舊曾呼遠志,故人今又寄當歸」,中國傳統的男主內女主外的家庭分工決定了遠志者多為男性,漂泊萬里為功名,辛苦遭逢起一經;富貴還鄉,錦衣榮歸,是漂泊者的當歸熟地夢。曾國藩在其聲名顯赫時依然長嘆著「歸去來兮,夜月樓台花萼影;行不得也,滿天風雨鷓鴣聲」。不管是官做得再高,錢賺得再多,人走到多遠,總還牽掛著遠方故鄉明月下的西窗燭,還有來時窗前未開的那枝寒梅。

相比中國古代男人們的遠志與當歸,那抹鄉愁總是稍嫌做作,用現代人的話是:你的選擇你承受。至於女人,似乎與遠志無關,只能守著一畝三分地,甚至是寒窯,扶老攜幼,精耕細作,把男人家的生地熬成下半輩子的熟地。有些幸運的能夠夫貴妻榮;有些孤老此生;還有些熬到母以子貴,贏得個貞節牌坊或者某某誥命夫人……卻不知道這是幸與不幸!

當然也有例外的,因為遠赴他鄉而名留青史的。可相較於男人的志在四方,她們的遠離則有更深的背景、更多的無奈。相傳王昭君是因未向畫工毛延壽行賄,被畫丑了,因此被送胡地和親。此中恩怨已難分辨,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是王昭君,必然還有另一女子得擔當和親使命,一樣得「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和男人們的主動出行不一樣,她們的一切都操縱在別人手中,所以從出發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永遠的漂泊異鄉了。當然,個中寂寞只有她們知道,後人們從史書上看到的更多是她們的深明大義、利國利民。

相較昭君、文成等女子的遠志而未歸,身處東漢末年的蔡文姬是個例外。身為名門之後,又是一代才女,有幸得到曹操賞識。被匈奴左賢王擄走,嫁給匈奴人,並生育了兩個孩子。十二年後,曹操統一北方,用重金將蔡琰贖回,並將其嫁給董祀。如此待遇,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歸與不歸的猶豫中,一邊是子女,一邊是父老家鄉,她最終還是放下了孩子,選擇了當歸熟地,然而割捨不斷的依然是母子親情,也因此有了凄婉悲愴、纏綿悱惻的《胡笳十八拍》《悲憤詩》。雖遭磨難,但終是回歸故里,蔡文姬的命運可以說是既不幸又幸運的。

有些女子既當歸不得,又沒法像王昭君、文成公主一樣把他鄉當故鄉、把生地熬成熟地,她們終其一生都只能在生地里漂泊著。古代女子的三從四德之「出嫁從夫」使得她們在出嫁的那一刻起,就得把夫家那塊生地熬成她的熟地。可世事難料,也許是火候、也許是原料欠缺,那塊熟地怎麼也熬不出來,最後也只能黯然離開。南宋的陸家,對於唐婉而言,應當不完全是生地,儘管如此,她最終還是在她的親姑姑也就是陸遊的母親的逼迫下離了婚。據史學家分析,離婚原因有二:一是沒有子嗣。對一個女子而言,沒有生育,就像一塊土地沒有播種育秧,土地就荒廢了,所以得換個人來深耕細作。另一個原因是唐婉和陸遊兩個人太相愛了,兩人吟詩作賦,沉湎於耳鬢廝磨的小日子裡,使得陸遊不思進取,胸無遠志。沒想到太相愛也是一種錯!於是深明大義的老太太不得不快刀斬亂麻,即使是親侄女也不例外。離婚後的陸遊感情上雖如他題於沈園上《釵頭鳳》所嘆的「錯錯錯」「莫莫莫」,卻也真如他母親所願的,有了六兒一女,仕途上頗有作為,詩作在當朝就負有盛名,成為名垂千古的愛國主義詩人。而唐婉才情雖高,後也再嫁文人趙士誠,從夫妻同游沈園可見兩人還是琴瑟和鳴的,可是沒多久她就鬱鬱而終。我自當歸君遠志,敢言同病一相憐?沒能熬成熟地的女人,在那個年代裡,只能像小草一樣卑微地生或者死。

最有骨氣的女子當數嚴蕊了,身為營妓的她遭誣陷入獄,飽受酷刑而寧死不服罪,幸而終得昭雪。她的《卜運算元》「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可以算得上封建社會女性爭取自由的告白書。此刻,她不再是小草,也不在乎當歸熟地,更無所謂男人們的「出」或「處」,她就是一株林野中熱辣辣開滿自由自在花朵的山茶樹。

有一篇小說里寫道,盤山公路上,一輛巴士寂寞地前行著,終點是深山的一處古村落,它是這個村與外界交通的唯一工具。兩個小時之前,這輛巴士在山路上出了意外,司機生命垂危,送醫院搶救。一小時後,車到達終點站,司機在醫院裡微笑著咽下最後一口氣。原來這不只是普通載客的巴士,還負責運送靈魂返鄉,大山裡那些不安現狀的人們到外面的世界裡闖蕩,生老病死,不管再遠,靈魂也要回歸。曾經的遠志,到如今只剩當歸熟地。那輛大巴便是這些身死異鄉的靈魂的擺渡車,彌留之際的司機那將去未去的靈魂做了最後一次的擺渡人……

遠志也罷,小草也罷;男人也罷,女人也罷; 城裡也好,鄉下也不錯……沒有誰的故鄉不是他鄉, 沒有誰的靈魂不漂泊。如果命運是一條孤獨的河流, 誰來送你當歸熟地?

有情芍藥含春淚

傳統中藥里的四物湯一直被認為是婦人病的聖葯,是補血、行血、活血的主方,一般由當歸、熟地、川芎、白芍(芍藥)配伍而成。四味葯都取自草本植物根莖植物。正常情況下,植物根莖發達者,其植株就不可能多出色。芍藥是其中特例,不僅根是良藥,還花色艷麗,被稱為「花之良相」,在中國文化史上妖嬈驚艷了三千年。

《詩經?鄭風?溱洧》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可以想像,三千年前的少男少女們,在溱洧之濱,蘭草離離,玩鬧嬉戲,臨別意猶未盡,送一支芍藥,深情款款:「約嗎?」我們彷彿能聽到芍藥花瓣間傳來怦然心跳的聲音。據學者分析,古代的「勺」通「芍」,有約的意思;而「葯」字,去掉草頭就是「約」,古代的「約」既是完美也有邀約的意思。不知這是否是後人附會,然而,聽其別名「將離」「何離」「離草」……便是凄凄滿別情。

從我會吃飯起,四物湯就成了我飯桌上的一部分,白芍在我印象中便是一塊不白不黃的土土的根莖,與艷麗與風雅無關。認識芍藥是因為姐姐。

心比天高的姐姐終於出嫁了,男方父母都是七老八十的平頭百姓,無權無勢,鄰居們說姐姐是看上他家三進三落的大厝。可我知道應該不可能,那老厝雖然大,可實在太老太破了,在當年並不值錢,而且幾個兄弟姐妹一分家,並不能得多少。

「你肯定是看上了姐夫長得帥!」姐夫一米八的瘦高個,清秀灑落。

「哼,比他帥的人多了去。」姐姐早已習慣了用鼻孔說話。

去了姐夫家才知道什麼叫庭院深深,老厝是真的大,不是大在房子上,房子一進才三間,除去客廳過道,住著都嫌擠,特別之處在於每一進都有一個大大的深井,地上、大石板條上擺滿了一盆盆的花。去時正是5月,我驚嘆道:「這牡丹花開得好漂亮啊!」閩南牡丹花少,開得這麼盛這麼艷的更是難得一見。老太太聽了微微一笑:「那是芍藥,不是牡丹。」芍藥是草本的,牡丹是木本的。老太太和姐夫一樣白皙清瘦,溫和慈祥。我這才見識了芍藥的驚艷,難怪杜牧、姜夔心心念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開」!老太太沒讀過書,卻識得幾個字,她有一個老舊的本子,上頭記的字只有她自己看得懂,據說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民間老方子。平時煮個四物湯,煎個涼茶,疥瘡塗點青草汁,也沒見得比別人高明處。倒是小外甥女從出生起就由她帶,時不時見她給灌個遍地錦汁,點個硃砂什麼的,從沒去過醫院,也沒去診所看醫生,還噌噌地往上長個子,比別家的孩子都好養。

我剛參加工作那陣子,身體常不舒服,也查不出什麼癥狀。向老太太請教,老太太沒有故弄玄虛:吃好一點,多燉四物湯補補。似乎也沒什麼特殊之處。臨走時,送了盆芍藥給我:「你們宿舍在荒郊野外的,人氣不旺,養盆花,給你養養氣。」

那時候,我才明白四物的白芍原來就是這芍藥花的根,便打趣道:「哪天,我沒四物用了,是不是挖了它的根出來燉了?」

「當然可以啊,本來芍藥就是根為良醫,花為良相,看你是重它的花還是重它的根了。你看你姐,讓她挖根的話,那是絕對不肯的。」

一向時髦嬌氣的姐姐正提著一個大桶,挽著褲腿給花澆水,臉上竟有了和姐夫一家相似的溫順之氣。其實嫁到姐夫家的姐姐挺辛苦的,工廠倒閉了,她和姐夫都下崗回家了,姐姐輾轉找了另一家工廠,起早摸黑。姐夫竟就從此不上班了,在家一本本翻看母親堆放陳年的古書,也不知他看懂了沒有;《芥子園畫譜》練了一冊又一冊,卻只是練而已,從沒見他畫出一幅可以擺掛廳堂的大作來;看電視報紙,通曉古今中外天下大事;天氣好時,便打球跑步……日子過得比誰都充實。我媽很看不慣姐夫的做派,一方面也是心疼女兒,說那是少爺習氣,哪有一個大男人不工作的?姐姐卻毫無怨言:他喜歡就好,而且他又不需要我養。姐夫確實不需要姐姐養,因為他的吃穿用度節儉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而他家老房子雖破舊,一直被老租客用著,那點微薄的房租也就夠他用的。姐夫似乎過在自我而封閉的世界裡,花草鳥獸蟲魚,琴棋書畫詩酒花,如世外桃源般,還不用擔心五斗米,比陶淵明還幸福。可是家裡電腦中毒了,是他來優化程序升級軟體的。手錶壞了,他借來工具,敲敲打打一番竟然就修理好了。父親的腿腫了,他勸道:不要再吃海鮮了。去醫院一查,果然尿酸偏高……他守拙抱朴卻與時俱進。「這叫修養!」姐姐扔給老媽一句話,扭頭就走。

不知道是四物湯的滋補還是芍藥花的養氣,我先前身體的那些毛病竟就沒了。一直很講究調理養身的姐夫卻感覺不大好,說是心火旺而肝陽上亢,頭重腳輕。我媽說他是太閑了,想得太多,吃得太少了。姐夫很認真地研究一番他母親的老本子之後說:「都是白芍惹的禍,四物里,女人用白芍是滋陰平肝,可男人吃多了,陽氣太盛,便是肝陽上亢了。只要把這白芍換成赤芍就可以。」因著姐夫我才明白,白芍、赤芍的區分並非芍藥花色的不同,分別主要在於家種與野生和是否經過去皮、水煮等加工過程。若家種,需加工去皮,水煮為白芍,野生晒乾者為赤芍。白芍能滋陰平肝、養血調經,止痛,止汗。赤芍則側重清熱涼血、散瘀止痛。姐夫去好幾家藥店竟然都找不到赤芍,因為四物里只講白芍,誰會去用赤芍呢?有一家藥店囤了一些,因為擱久了也賣不出去,竟就半賣半送給了姐夫。不知道煎了赤芍湯的姐夫最後好了沒,反正沒聽他再喊頭痛就是。說來姐夫挺幸福的,三十來歲就賦閑在家,不受人閑氣,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在物慾橫流的時代里,我不知道他這是一種消極逃避,還是一種豁達洒脫。老太太是最了解自家兒子的,說他是無私無慮,無嗜無欲,無穢無累,絕群離偶,神形兩忘,煩惱自然不來侵擾了。

老太太八十九歲高齡才去世,臨終前幾個月都是卧病在床的。姐姐和姐夫照顧湯藥屎溺。看到一向有潔癖的姐姐用手夾著紗布為婆婆清潔口腔,擔心用牙刷會傷了老人那已經敗壞的牙齦,我想那似乎已經不是愛、責任或者孝順這些單薄而乏力的詞可以形容了。老媽很欣慰又很不開心:「你看你姐,曾經多要強的一個人,在他家都活得沒自我了!」老媽忘了,那個所謂的「他家」就是老姐現在的家,她的自我融入她的家,似乎沒什麼不對的。我不知道,姐姐這幾十年來有沒有後悔過,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她真心喜歡這個家裡的人和物,特別是那些花花草草。那些嬌弱的芍藥,即使是老太太過世了,在她的呵護下也依然花葉葳蕤。

芍藥枝柔而媚,正因為柔媚沒骨,所以芍藥又被稱為「無骨花」。因其無骨,故花形不整、裊裊婷婷,宛如酒醉微醺、踉踉蹌蹌的妙齡女子,這樣的形象更為惹人憐愛。所以《紅樓夢》里「憨湘雲醉眠芍藥裀」,也只能是芍藥而不是牡丹或其他的。說來姐姐和姐夫也是那「無骨花」,雖沒有芍藥花的風雅艷麗,卻似一味良藥,一個是無骨而多情地守護這個家,一個溫和內斂地躲開與世俗的碰撞。

老太太送我的那盆芍藥,很遺憾地在我手中香消玉殞。花是心氣高的,只為有緣人盛開。我想, 花敗了,至少也留個根藥用,誰想挖開土層,那根早已爛入泥中。如果不是根先爛掉,只要一息尚存,它就還可以為花和葉輸送養料。「將離」已離, 看來我只能去姐姐家才能賞得「芍藥花開出舊欄」, 聽老姐夫幽幽地閑話說揚州……

良藥降蒼穹——川芎

相傳唐朝藥王孫思邈帶著徒弟雲遊到了四川的青城山,披荊斬棘採集藥材,觀察到白鶴食用了混無頂峭壁古洞的綠草,竟然可以治癒身上疾病。他發現這種植物有活血通經、祛風止痛的作用,便稱讚道:「青城天下幽,川西第二洞。仙鶴過往處,良藥降蒼穹。」於是這葯就叫「川芎」。川是產地,「芎」是藥效,「人頭穹窿窮高,天之象也。此葯上行,專治頭腦諸疾,故有芎之名」。在醫家眼裡,藥材的作用總是太多太好用,唯恐不能盡述其詳,有的甚至還有所誇大。其實很多藥材是在與其他葯配伍時才能盡顯其功效。因為川芎這味葯易種植,又產量高,所以在很多老方子里都有它的身影。同羌活防風祛風止痛;配香附蒼朮疏肝解郁;而民間最常用的就是同地黃、當歸、芍藥為四物湯,補血行瘀,為血中之氣葯,是治少陽厥陰頭痛及血虛頭痛之聖葯。

雖說是如此良藥,一直以來,我對川芎總懷著深深的恨意。

母親生我時年齡已經很大了,我生下來就先天弱質,沒奶水,家裡又捨不得買奶粉,餓了就喂糖水。那時的我,高額細目,膚黑毛稀,塌鼻大嘴,因為總吃不飽,小小的眉頭總是苦大仇深地蹙著,一張小臉皴得像個老核桃似的。隔壁做藥材的五叔公沒見過一個嬰兒長著這樣一張臉,便笑道:怎麼長得個川芎臉?於是下次碰到就都喚我「川芎」,那「芎」的音調還往上提成陽平,說是喜愛親昵也可以,可正在長大中的我認為那是輕蔑嘲笑。已經帶大七八個孫子孫女的祖母,根本沒想到這個順口叫出的外號會給我帶來怎樣的童年陰影,竟然也跟著這麼叫!懂事後的我恨透了這個外號,面對著那皺巴巴又灰暗的川芎根莖,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哪裡像它了。為這,我一天照了上百次鏡子,也沒有照出一個美女來,卻做出一個決定,我必須為自己正名。於是當有人叫我「川芎」時,我或者置之不理,或者就沖他翻白眼。結果這些可惡的人們,我越在意生氣,他們就越故意。其實也怪不得他們,因為在老家那個偏僻的小漁村裡,沒有哪個孩子沒外號,而且外號都是沖著缺陷去的:歪嘴、大耳、平鼻、扁頭、六指……實在長得無可挑剔了,還送你一個「水面」(閩南話指美貌,帶調侃意味)。而且,不讓他們叫我外號,他們也不知道叫我什麼。為了擺脫這個醜陋的名字,我遠離老家,逢年過節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以至於多年後,有人問起老家人認不認識我時,所有人都一臉茫然了;而問他們是否還記得「川芎」這女孩時,她是宗族裡哪一支、哪一房腳、誰家的孫女,他們倒記得一清二楚。若問他們這女孩是不是長得特別丑,不然怎麼叫川芎,所有的人一臉驚訝,不會丑啊。那為什麼要這麼叫?因為大家都這麼叫啊。這些人已經忘了,或者說是原諒了,當年那個女孩曾經對他們的不恭。

其實,在古代川芎有一個更別緻的名字——蘼蕪。翻開《樂府詩集》,「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細細讀來,眼前浮起一個形單影隻的棄婦形象,她纖細單薄,孤獨落寞的身影,在夕陽里漸行漸遠。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恨恨哪可論?她心裡無限酸楚訴與誰聽……蘼蕪在我眼裡便是凄美哀怨。但是這個名字更多只在於古詩中纏綿悱惻,是棄婦的「度日采蘼蕪」,是閨閣里的「夢裡蘼蕪青一剪」,是隱士的「朝食松子晚蘼蕪」……我不知道,如果當年人們給我的外號是這風情萬種的「蘼蕪」,而不是灰頭土臉的「川芎」,我是不是就可以接受。可是,現在如果有人稱中藥的川芎為蘼蕪,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感覺川芎的藥效便輕了許多,其氣性便沒辦法上行頭目,中開鬱結,下調經水。那在濕地水澤招搖的蘼蕪,只合楊柳岸曉風殘月,如何能夠氣上芎穹動心忍性呢?川芎熟地搖,也只有這滿是煙熏火燎之氣的川芎,才能經得起俗世間一次次的風吹日晒,酒炙鍋炒,水煎火烤。

五叔公老了,背駝得像張弓,臉黑得像塊炭,已經有中風癥狀的雙手就像老樹的虯枝,彎曲哆嗦著,卻蒼勁有力。這時候的他才真正像顆老川芎呢。可沒人為他取外號,輩分年齡擺在那,誰敢呢?而且他儘管哆嗦著,卻沒有哪件活給落下。一雙老眼混沌無光,依然能一眼分辨藥材良莠;打著瞌睡,聽到葯壺的咕嚕聲就知道這葯煎了幾分;偶爾還神神道道地對上門來的小媳婦們把脈,據說能把出男女……「真有這回事嗎?」我一臉狐疑,偷偷問五嬸婆。五嬸婆也是神神道道的:「你信他就准,你不信他就不準……」懷的孩子是男是女沒人當一回事,可村裡的孕婦們還是習慣來讓這個又丑又老的藥王把脈一番,似乎經他這一把脈,肚子里的寶寶便能身強體健、百病不侵。

老媽的廚藝一直沒長進,可她卻有自己的妙招,不管是蒸魚還是煮肉,她總是往裡邊扔個三兩片川芎,那樣做出來的魚不腥、肉不膩,藥效滋補多多少少是有的,但口腹之快還是最重要。而且,在中藥里,川芎算是便宜的,花個兩元錢,便可從藥店里拎回一大包。而且老家五叔公家切出來的邊角料,也常常分給大家。川芎的清香長年累月在我們家族每戶的灶頭餐桌氤氳著,雖然襁褓中的我被養得磕磕碰碰,像個老根疙瘩,可在之後的日子裡,卻也是沒病沒災,順順利利長大。老媽笑著說:都是川芎給養的。

我立馬惡狠狠沖她翻白眼,條件反射——童年的陰影一直還在……

桃之夭夭

中國古代神話中,夸父逐日,乾渴而死,化為桃林。於是便有道家稱桃者為五木之精,亦稱仙木,有鎮宅辟邪之神功。《封神演義》中雲中子用來幫助紂王消滅宮中妖氣的就是桃木劍;三國里曹操的頭痛頑疾據說也是懸掛桃木劍後才得以痊癒;到了宋代「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掛桃符已經成了一種風俗了。撥開迷信的煙雲,在中國人幾千年的物質與精神生活里,一直都有桃樹的影子。

古代的中國,桃李羅堂前,榆柳蔭後檐,是當時生活常態。同樣身為果樹,桃樹比梅花幸運得多。古人種桃,純粹就是為了開花後的結果,桃木辟邪、桃花觀賞只是順帶。「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再漂亮的桃花也是為了後面「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作鋪墊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桃是為報李!故而王冕嘲笑「凡桃俗李爭芬芳,唯有老梅心自常」。可憐的梅花,正因為文人們賦予了它經霜傲雪的風骨,成了一種象徵一種情懷,很多時候,它的花開便只為賞玩,至於一川煙草、滿城飛絮後的梅子黃不黃,倒在其次。怪不得清代龔自珍忍無可忍地寫了篇《病梅館記》:「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當人類把自己的意念強加於自然之物時,雖言愛之,實則害之。

相較而言,人們對桃花似乎總是流於物質,雖然也讚美桃花,可更重要的是看上它開花後要結的果實。即使像朱自清這樣的文人也不例外。《春》里,讚美著「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可是「一閉眼」,想到的還是「樹上彷彿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還是實用主義居上。在閩南,只開花不結果的花是不受待見的。如果是為傳粉的,還算有點用,於是稱之為「公花」;如果既不結果也不傳粉,這樣的花即使再漂亮也會被人很鄙視地稱為「啞花」。

如今,在小區公園裡,多了不少專為賞花用的桃樹品種,沒有人再關心它是不是「啞花」。只要當時花開絢爛就夠了,至於有沒有結果,現代人沒耐心等待。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映淺紅。不管人們對桃樹桃花的觀點如何變化,桃樹一直都是很隨性生長的植物,吃過了的桃核往地上一吐,可能落在房前屋後、路邊草叢,風吹日晒,水淹了土埋了,可就是這樣,來年春天,春風一吹,它就長出嫩嫩的芽兒,如果沒人理它,也沒飛禽走獸折騰它,它也就悄悄地成長,然後靜靜地開花結果。可是它結的果子註定是遭人唾棄的,又小又苦,沒人愛吃。於是一樹樹的苦桃子就這樣掛在枝頭,從春天到秋天,倒成了鳥雀們的樂園。鄰家阿嬸做事最麻利,她讓家裡的野小子,提了桶,把那一串串沒人要的苦桃子捋到桶里,提回家,從井裡吊桶水沖一下,然後就抓了一大把一大把的鹽進去,拿根木棒用力攪和,苦桃表皮上布滿的絨毛就都脫落了,顏色或青或黃依舊,卻變通透了,這時候是最好吃的,不僅不苦了,而且咸中帶著甘,還特別脆口。怪不得阿嬸常說:要想甜,加把鹽。於是,阿嬸又往裡邊加了幾把鹽,裝陶罐里封住。一段時間後,那加多了鹽的苦桃卻不再甜了,苦味去後只剩咸勁。這鹹得沒其他味的桃子,小孩是不愛吃的,可在那艱難的日子裡,阿嬸常常就著一個咸桃子,可以扒拉幾碗稀飯,然後挑著桶下地幹活就是一整天。偶爾有誰家孩子腹脹難消,就來找阿嬸要上半碗咸苦桃,泡水吃下,便可以消脹通便,比葯還好用。有些苦桃因為長得高,摘不到,也可能是沒人願摘,有些掉了,有些還固執地堅守著,就那樣掛在枝頭,經歷了夏天、秋天,還有冬天。三叔公就會拿個鉤子把它們鉤下來,他說這種在枝頭掛乾的桃子叫桃梟,入葯可療心絞痛,治肺氣腰痛、小兒虛汗,婦女妊娠出血等,用處還真不少。此外,經常被我們棄擲的桃核,叔公收集了,敲開外殼,將桃仁晒乾,說是可以活血祛瘀,潤腸通便,止咳平喘……從桃子守成桃梟到晒成桃仁,幸而有個懂葯的人將它採下,不然這一路的頑強堅守、艱辛落寞有誰知道啊。

不管怎樣,苦桃終究是不好吃。有些鄰居就去買了專門培育好的桃樹苗,那種桃樹長出來的果子又大又好吃,於是大家就去他家接枝種植,可能技術不過關,種出來的也沒比苦桃好多少。倒是我家牆邊一棵長了十多年的桃樹,從來都只結苦桃,因為蓋房子,砍掉它的一些枝條,第二年,它竟然長出了又大又甜的桃子。我媽說,可能是砍了的枝條,湊巧砍到點子上了,相當於嫁接了。因著這個原因,我們拿著小刀,幾乎把路旁、山上無主的苦桃樹都折騰遍了,有些就這麼被我們折騰死了,有些堅強的,到了第二年,開花結果,依然是苦桃子!

比起詩人筆下桃花的嫵媚嬌柔、鄉野小民對桃子的功利貪饞,謀臣玩弄於股掌間的桃子則顯得冷酷而俠義。史上最血腥的桃子應該是揣在晏子手上的那兩顆。謀臣的陰謀詭計借桃殺人,使得三個最血性的勇士不得不以命相搏。當齊景公賜公孫接、田開疆、古治子三士二桃,讓他們論功食桃時,三個勇士就陷入了死亡的圈套:不食則不勇,食之又如何?公孫接、田開疆先行食之,則恥——愧對勇猛有加的古治子,於是慚愧自殺;古治子吹捧自己,羞辱朋友,這是無義,於是也拔劍自刎。當桃子握於權臣手中,勇士們便無還手之力了;當三個勇士糾結於勇與義的矛盾時,死亡便是他們的選擇,而桃子便是死神拋出的誘餌。

相較於史書里二桃的肝膽與血腥,戲曲里的桃花一點也不遜色。

「點點碧血灑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壯。空留桃花香。」

孔尚任直言《桃花扇》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本該「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妓女李香君,不僅如桃花般美麗嬌艷,還正直剛強,明大義有氣節,巾幗不讓鬚眉。為抗奸臣,她以頭撞地,血染詩扇,經友人點染而成桃花,遂成桃花扇。正是在春風十里的揚州路上,這個為國為節掙得頭破血流的歌妓唱一曲:

高皇帝,在九天,

不管亡家破鼎,

那知那聖子神孫,

反不如飄蓬斷梗……

以李香君的大義凜然,能否為「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商女們洗凈風塵?

戲曲結尾,在國破家亡之後重聚的侯方域與李香君,張瑤星道士給他們的是一聲斷喝:「呵呸!兩個痴蟲,你看國在哪裡?家在哪裡?君在哪裡?父在哪裡?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它不斷么!」故事以男女主人公入道而告終。我不知道張道士是否用上桃木劍,我也不敢臆斷入道是否就意味著「花月情根」已然割斷,我只知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如此無情,縱是十里桃花,何來三生三世?

開了三千年的桃,依然灼灼其華,春花秋月等閑度,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桃花流水裡涌動的是古往今來的忠孝仁義。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刊於《福建文學》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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