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令趙姨娘瘋狂的「夢想」

魯迅先生說：

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而我們今天看《紅樓》，大約是想在字裡行間，看到自己，和身邊的人。

評選《紅樓夢》中「最討厭人物」，趙姨娘即使不是第一，也能擠進前三。曹雪芹對筆下大部分人物都有一份包容，唯獨對趙姨娘絲毫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大家族的生活曾經給幼年的他留下過心理陰影？

《紅樓夢》中趙姨娘是什麼時候出場的？大概很少有人注意。似乎從一開始，她總是在各種場合惹人厭。

但其實趙姨娘的出現並不算早。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正月里賈環和鶯兒等趕圍棋作耍，輸了錢耍賴被寶玉訓了一通，哭著回家。趙姨娘又是一頓臭罵：「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這娘兒倆就算正式亮相了。第一回出場，趙姨娘就被王熙鳳狠狠教訓了一通：「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

王熙鳳的這通罵，也正式向讀者宣告了趙姨娘的地位——她雖然給賈政生了兒子，但身份依舊是奴才。這也就是為什麼第二十三回寫到賈元春讓姐妹們和寶玉住進大觀園之前，賈政把賈寶玉叫去訓話。屋子裡親身女兒和兒子都坐著，而趙姨娘卻要給寶玉「打帘子」。

趙姨娘和探春的母女關係也沒有正式介紹過。

只是在惜春給賈寶玉做鞋那一節中，寶玉隨口提了一句：「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么？」接著在寶玉面前說了一大堆，說自己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又說趙姨娘「忒昏憒的不象了！」

平心而論,賈寶玉倒是對趙姨娘沒有太大惡意。之前提到趙姨娘的抱怨,也不過是隨口而已,探春的一通牢騷後,寶玉說：「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倒似有點為趙姨娘開脫的意思了。

讀者眼中，趙姨娘淺薄無知、不知好歹，但是對於賈寶玉對自己的態度，也並非完全無感，所以和馬道婆商議做法時，也算說了句公道話：「他（賈寶玉）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至於害起人來照樣不手軟，那是牽涉到實際利益，是另外一回事了。

眾人討厭趙姨娘，最大的原因是她身為奴才而不「安分」。在她們看來，趙姨娘應該同賈政的另外一位妾室——周姨娘一樣，活得如同空氣。

但是，趙姨娘的不安分是有道理的，因為她覺得自己有資本。又因為這些她自以為的「資本」，有了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首先她年輕。她的女兒探春是賈寶玉的妹妹，而賈環更小。賈寶玉的同母姐姐元春對待賈寶玉是「長姐如母，親手詩文」，而元春之上，王夫人還生有一個賈珠。可見，趙姨娘比王夫人年輕很多。

趙姨娘應該也漂亮。王熙鳳指桑罵槐地教訓賈環，叫他不要學別人家「狐媚子霸道」，可見，趙姨娘也是美麗過的，年輕時，未必不是晴雯一流人物。即使是現在，她和賈政還可以晚上躺在被窩裡聊聊子女教育問題，多少有點感情。而賈政和王夫人的交流，基本上已經是在正房裡的「公事公辦」了。

王夫人對於所有美麗妖嬈的女子懷有根深蒂固的敵意，多半也是因為趙姨娘帶來的陰影。

更重要的是，趙姨娘覺得自己有「希望」，最大的希望就是——她有一兒一女。這是她和周姨娘質的區別。不僅如此，女兒聰明漂亮，說不定將來的娘家還可以拉扯自己。（這也是她親口對探春說的）

至於賈環，雖然頑劣，但「瘌痢頭兒子自己好」，何況在趙姨娘看來，整天扎在女兒堆里的賈寶玉也未必比賈環有出息。其實，這樣看的也不一定只有趙姨娘一人.中秋節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賈環做了一首詩，賈赦稱讚他做得「有骨氣」，更重要的是，說了一句：「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趙姨娘當然沒有資格齣戲這樣的宴會,但是得到鼓勵的賈環必然會回家向她轉述。而賈赦的這番表示卻令人疑惑。他自己的爵位當然是要留給賈璉的，那麼如果賈環襲了賈政的爵，寶玉又讓如何？聯想到邢夫人幾次對王夫人、王熙鳳的故意為難，榮府兩房的鬥爭始終沒有停止過，難道說，趙姨娘就是在某個時刻和邢夫人他們達成了協議，如果是這樣的話，趙姨娘翻身的「希望」豈不是更大？（看到邢夫人的兄弟就知道她的家世相當地位，且又是填房，雖然和奴才出身的趙姨娘還是有差距，但是她們至少有一個敵人——世家出身的王夫人）。

但是，這些「夢想」很渺茫，很遙遠。現狀是無論是尊嚴還是經濟，趙姨娘處處被人踐踏。行厭勝之術對付王熙鳳賈寶玉之前，馬道婆到趙姨娘房裡，看見她正在粘鞋，炕上放著些「零碎綢緞灣角」。趙姨娘感嘆「成樣的東西」也到不了她手裡。

賈環之所以要和一個丫頭爭銀子，說到底也是因為沒錢。

尊嚴方面，更加不提了。賈府中誰都可以當面表示對她的不屑，親身女兒在她面前提到舅舅一口一個奴才。大觀園裡買來的小戲子敢打她，罵他「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想像中的「未來」很豐滿，而現實卻如此骨感，趙姨娘怎麼會不發狂？不吃相難看？

但是，趙姨娘所謂的「夢想」，其實都是一廂情願罷了，事實上都不可能存在。賈探春還可以說如果是個男兒，早走出去了。她也的確有可能通過嫁人改變自己的命運。但趙姨娘不可能，「奴才」二字如鐵板釘釘，伴隨她一生。有人覺得探春太無情，不能這樣對待生身母親。但其實她並沒有錯，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她受到的所有教育，從未曾告訴她趙姨娘是她的「母親」，你讓她如何去同情，去關愛？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出色的女兒被從身邊奪走，（當然也可能正是因為沒有在趙姨娘身邊長大，探春才有機會出色）可兒子卻始終留在趙姨娘身邊，任由她帶壞。

難道，在封建社會，對於傳宗接代的兒子不應該更加重視嗎？這其中，很可能有王夫人的故意安排。很多人初看《紅樓夢》都覺得她是一個菩薩似的人物，但仔細分析卻發現完全不是這樣，抄檢大觀園對於女孩子來說固然是災難，但站在王夫人的立場，卻是行為果斷、手段狠辣。劉姥姥也說：「他們家的二小姐（王夫人）著實響快，會待人」。可見，這絕對是一個難纏的角色。

王夫人完全可以把賈環帶在身邊自己教養，這在封建社會絕對合情合理。但是她有賈寶玉，而賈寶玉又不是那麼一個讓人放心的孩子。所以，賈環他就很難處理，如果帶得不好，別人會質疑她的用心，至少是教育能力。如果帶得出色，那豈不是端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給親生兒子製造麻煩？所以，賈環必須甩給趙姨娘，必須讓趙姨娘親手毀掉，不僅如此，在此過程中還需要推波助瀾。比如說，抓住一切機會向眾人展現賈環與趙姨娘的不堪，不斷打擊他們的形象。

說到這裡，插一句題外話，王夫人其實是一個非常記仇的人。一切曾經讓她不快的東西，都會在心底投下深刻的烙印。比如說，討論到裁撤姑娘們房裡的用度時，她會提到林黛玉的母親做姑娘時如何如何，可見賈敏這位小姑曾經讓她很不快。而在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和賈母商量把襲人放在寶玉房裡時，曾經說過一段話：「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看來，趙姨娘這位「美妾」也曾經給王夫人造成過不小的困擾。

回到趙姨娘的話題，她因為覺得自己「夢想」，所以拚命「爭取」，結果搞得人見人怨。那麼，如果不爭呢？就像周姨娘一樣，大概口碑會好一些。可是實際情況是：賈母召集眾人湊份子給王熙鳳過生日，王熙鳳還不忘拉上趙、周兩個「苦匏子」，尤氏做主把銀子退給兩人，趙姨娘和周姨娘嚇得「哪裡敢收」？誠惶誠恐的樣子，可見即使老實如周姨娘，日子也不見得好過。

文|聞韶

（圖片來源於《戴敦邦繪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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