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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家和小人物——我的文學思想轉變

(此文寫於兩年前,發佈於鄙號,沒什麼人看。今天似有所感,故刪去舊稿,略作增刪重發之。反正寫字的人唯一的自由是刪改自己的文字。我愛寫不寫,你愛看不看。)

大作家和小人物——我的文學思想轉變

1

閑著無事,腦子過電,盤點了一下印象深刻的小說中的人物。

最頑皮的是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這個人不好好上學、不報鋼琴班、英語班、圍棋班、跆拳道班、國學班,卻跑到密西西比河去玩大人都不敢玩的漂流。牛人也,古今牛人第二,少年牛人第一。快樂、自由、率性,是美國的文學給我的印象。海明威說所有的美國文學開始於一本書,這本書就是《哈克貝利·芬歷險記》。

馬克·吐溫寫密西西比河,快樂是發自內心的,有了這種快樂,文學就有了少年般單純的感覺。新大陸沒有歷史包袱,大家都是卧泥的人,所以彼此沒有階級仇恨。帶著快樂的心情去寫作,所以就有了哈克貝利·芬,還有那個叫吉姆的老黑奴。此人也無比樂觀,他因主人準備把他賣了而漂流密西西比河,覺得自己很牛比,對哈克貝利說:我有我自己,我值800塊呢。諸位,這800塊,是馬克·吐溫時代的美元,不是薩達姆時期的第納爾。

實際上,我自作多情地覺得很親近的人物是萊蒙托夫的畢巧林。因為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從來不笑,這使我感到好奇。觀察了很多人,只看見皮笑肉不笑的,沒見過笑的時候眼睛不笑的。對著鏡子搞自我觀察,我發現做不到。我懷疑這是天才萊蒙托夫的想像,因為不真實,所以顯得深刻。

我還喜歡司湯達的法布里斯。這人基本上是歐洲版的哈克貝利·芬。老歐洲有底蘊,所以法布里斯小小年紀,心裡就抱著狂熱的共和理想。別的小夥伴還在背誦十四行詩,他卻跑到滑鐵盧去投奔拿破崙。透過法布里斯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歷史哲學。法布里斯無意於看歷史,但歷史亂糟糟地在他眼前呈現。

這人頗像李商隱詩形容的那樣,收將鳳紙寫相思。政治失敗了,愛情還值得一搏。何以遣有涯之生?唯有愛情。愛情會帶來更大的失敗和更大的空虛,那就讓空虛來得更熱鬧一些吧。法布里斯的愛情經歷最牛比,他因為愛上監獄長的女兒,居然想把牢底坐穿,差點兒搞砸了他姑媽精心策劃的越獄。司湯達本人討厭浪漫主義,卻給我們寫出了最浪漫的人物。

最難理解的是一個叫格里高爾·薩姆沙的人,一天早晨,他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大甲蟲。博學的同學們知道,這是卡夫卡的《變形記》。

2

從格里高爾開始,小說失去了人物。人物死了,隱喻著歷史已死。小說家們開始棲息於種種高妙的觀念,像可憐的鳥兒攀附於枯萎的樹榦。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景觀,讀者們置身於聲光電俱全的遊樂場,過山車在狂轉,一切都那麼炫目,唯獨沒有人。如同羅伯特·穆齊爾挖苦大街上常見的莊嚴雕像:

「旗子在手中揮舞,但沒有風。劍已出鞘,但沒人害怕。胳膊命令似的指向前方,但沒人會想到去跟隨他。就連那匹鼻孔呼呼冒氣蓄勢待躍的馬也始終臀坐著,獃獃地驚詫於下邊的人不是閃到路旁,而是安安靜靜地把一個香腸麵包塞進嘴裡或者買一份報紙。」

我注意到,我喜歡的小說人物基本上是小人物。大人物都在忙著進入歷史,坐穩他們在歷史中已有的地盤。小人物則在拚命逃離歷史,因為歷史對他們來說就是承受。只有承受的苦惱而沒有創造的快感,他們當然要逃離。不過,如果承認文學是小人物組成的,你不得不承認,文學是一種另類的歷史。

這部另類歷史,對我們來說,其實是親近又親切的。有時候突然從這些小人物身上認出自己的影子,悲欣交集。

3

五四以來,中國人開始鬧著搞白話文文學,開始學西方人的路數去寫詩和寫小說。這叫新文學運動。這場運動該怎麼評價,不是我操心的事。操盤手就算閑得蛋疼,也不會去聽股評員的嘮叨。

我的感覺是,這是一場作者比人物多的運動。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作家沒有跑過文學史,他們所寫出的人物,剛剛起跑就上氣不接下氣。作品有很多,留下來的鮮活人物卻沒有幾個。

我們還記得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我越來越認為她是個先知)、駱駝祥子,除了這幾位,還有哪些人物形象能跑過時代的變遷?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新潮文學思想堪比走馬燈,你未唱罷我登場。被新潮思想指導的文學作品一部接一部,可是,又有幾個結結實實的人物形象呢?我對結結實實的定義是:帶著質感的、摸起來有稜有角的、現實中非常熟悉的、令人過目不忘的、文學青年們張嘴就能引用的那些特徵。

八十年代以來的新時期小說中的人物,除了路遙的高加林、孫少平,你還記得幾個?除了王小波的破鞋陳清揚,哪個女人如此性感?就連天才莫言,也只是寫出了一群烏合之眾。莫言的「我奶奶」倒是有點魅力,但是她太像鞏俐,她的魅力是被電影放大的。

小說最大的失敗,是寫不出結結實實、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這使小說走不出智識階層。像很多北京計程車司機在把玩的那種山核桃,雖然被摩挲得油光鋥亮,但只是文學教授的把玩,那些手粗糙而弱智。

4

做企業當然要賺錢,即使你聲稱賺錢是要搞公益,搞不來錢,你談什麼公益?

一個作家當然應該對文學有所貢獻,否則就是浪費自己的生命和樹的生命。可是,到底怎樣才算對文學有所貢獻,從來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這時,不妨取一個簡單但不粗暴的標準:

你為本民族的文學貢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了嗎?

如果這些人物形象能像勇敢的偷渡客一樣越洋過海、走出國門,那就是你對世界文學的貢獻。

光看貢獻也不行,還得有價值觀。比方說:

你為文學貢獻了小人物形象嗎?你為文學貢獻了女性人物形象嗎?你是否貢獻了被侮辱、被迫害的小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形象?他們蒙受著生活的恥辱、身上蒙著塵垢、被歷史所輕慢。

在這個意義上說,托爾斯泰很偉大。他寫出了瑪絲洛娃、安娜·卡列尼娜和娜塔莎,她們是女人,而且都是有過失的女人,套用瓊瑤奶奶的標準,她們都是不純潔的女人。

寫不出身上蒙著塵垢、內心閃耀著人性光輝的小人物形象和女性人物形象,你怎麼好意思聲稱自己是人道主義者和女性主義者?

光看價值觀也不行,還得看數量。能寫出一個活在現實中的人物形象殊為不易,能寫出很多個,而且一個頂一個,那才叫真牛比。

有時候,我很不正經地想,如果放手讓作家的人物形象們群毆,托爾斯泰一定是大贏家。寫《蠅王》的戈爾丁說:隨便從《戰爭與和平》中拉出來6個人物,都足以組成簡·奧斯汀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俄國人打仗喜歡喊烏拉,人越多喊得越帶勁,越能把對方的膽嚇破,看來是托爾斯泰開的壞頭。

最真切的閱讀體驗是,托爾斯泰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非常之多,多得讓讀者無暇記住。托爾斯泰小說的結構之亂,亂得隨便哪個弱智文學評論家都能對他老人家指點一番。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至是你未唱罷我登場,小說不是這麼寫的。可是,混亂的結構被活著的人物救活了。

那麼,人物是怎麼活起來的呢?人物不是活在奇怪的幻想,人物活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們或者厭倦生活或者歌頌生活,但他們的歌頌或厭倦都是強有力的。換言之,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有強烈的動機。有了這個動機,不真實的情節,也可以變得真實。瑣細的可以變得簡潔,猥瑣的可以變得高尚。

跟著人物走,吃喝不發愁,酒肉都會有。能寫出鮮活的人物形象,一切都可以原諒。寫不出鮮活的人物形象,一切都不能原諒。

5

沒嘗試過寫小說,就不會知道果戈理有多牛逼。沒動筆的時候,人人都覺得自己是托爾斯泰。一動筆,我們才無比真實地認識到,自己原來是一個傻逼。

大批評家別林斯基評論果戈理時說:寫出漂亮的警句很容易,賣弄學問和才華也很容易。可是,你要真牛筆,你去寫平常的生活場面吧。這將是對作家真正的挑戰。一篇小說的內容越是平淡無奇,越是能顯出作者的過人才華。——難怪作家們對別林斯基如此服氣,吃批評這碗飯,能讓大家服氣,沒有幾下真功夫是不行的。赫爾岑曾說過,有天他寫了個小說,拿給別林斯基看。別林斯基看了,什麼都不說,只看著赫爾岑微笑。然後,哥倆都大笑,從此,赫爾岑就斷了文學念想,發憤搞革命啟蒙去了。

果戈理說他小說中的人物有一件皮襖,什麼樣的一件皮襖呢?——「伊凡·伊凡諾維奇有一件頂好的皮襖!……多麼迷人啊!簡直是筆墨所無法形容的:天鵝絨!銀子!火!我的上帝!創造奇蹟的尼古拉聖徒!我為什麼沒有這樣一件皮襖呢!他縫製這件皮襖的時候,阿加菲雅·費陀謝耶芙娜還沒有上基輔去呢。你知道阿加菲雅·費陀謝耶芙娜嗎?就是那個咬掉陪審官耳朵的女人。」

誰知道那件皮襖是什麼樣的?誰知道叫阿加菲雅的那個女人是誰?什麼時候去的基輔?為何要去基輔?誰知道阿加菲雅什麼時候咬掉和為何咬掉陪審官的耳朵?但是你記住了擁有這件皮襖的那個人。

難怪作家們再自卑、再弱智,在批評家們面前還那麼自信,充滿了智力優越感。

6

有了電影,小說變得艱難。有了電視劇,連電影也變得艱難。商業、玄學與政治的打壓,使文學放棄了它的道義力量,也使文學喪失了它的人物形象。自從現代主義登場,每個作家似乎都成了哲學家、心理學家。他們不再是講故事的人,他們也不再有能力創造出讓人記得住的人物形象——管你是多餘的人還是有用的人,管你新人還是舊人。

詩人寫不出朗朗上口的好句子,小說家寫不出讓人歡喜讓人愁的人物,這是文學最深刻的失敗。這種失敗使詩人和小說家本人成了多餘的人。

寫平常的生活吧,寫出鮮活的人物吧。文學才變得如此有魅力、變成了如此迷人的心智冒險。想明白了這個,所有的虛妄與自卑都變得安靜,見證歷史或探索形式,表達自我或抒寫現實的糾纏也變得不重要了。

怎麼才能寫出鮮活的人物?我也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至於多年來一直徘徊於小說的門外了。已經是深夜了,講個故事來結尾吧。

俄國有個巴別爾,一劍封喉的短篇小說大師。每一篇小說出手,那種殘酷的詩意,哥薩克騎兵馬刀上的鮮血的味道,像短劍一樣釘在寬闊的原野上。三個海明威加起來,勉強和他打個平手。巴別爾像金庸的大俠喬峰一樣,有一以敵百的本領,什麼歐·亨利、什麼莫泊桑,在他面前基本上是被秒殺的角色。

巴別爾出道時,向大文豪高爾基請教。爾基老師告訴他:將欲寫作,必先生活;將欲寫之,必先活之——聽起來頗有禪機,跟沒說一樣,但巴別爾信了。

於是,他投奔了布瓊尼的第一騎兵軍,打了幾年仗。然後,寫了一些像短劍一樣光芒耀眼的短篇小說,匯成一個集子,叫《騎兵軍》。

當然,爾基老師的理論有一些問題,屬於典型的體驗派,邏輯上有漏洞。體驗派不能解釋,為何托爾斯泰沒當過妓女,但卻寫出了瑪絲洛娃?魯迅沒去過未庄賭錢,天天宅在家裡抄魏碑,卻照樣寫出了偉大的阿Q前輩。

對於我這樣的笨人,體驗派還是有用的。如果笨人自以為聰明,想從理論中尋找教誨,那將是一條不歸路。笨人要提防所有的理論,不讀文學書,尤其不讀中國的文學書,像種地那樣老老實實地寫將起來,澆水,施肥,藏起內心的憂鬱,春暖花開。這樣,借用古人的話說,雖不中,亦不遠矣。

(2016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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